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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教廷、利兰、安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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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很靠谱”的苏澜,此刻的动作却显得很不靠谱。她整个人窝在宽大的、特制的贵妃榻内,懒洋洋地、斜斜地倚着扶手,在一堆松软的枕头的映衬中,尤为娇小玲珑。
脸上似笑非笑,斜睨着同在密室内的高大男人:“我已如约前来,尊驾却还不肯见面吗?”
站在她对面的男人这才除下连着兜帽的宽大厚斗篷,露出一张看上去威严又慈爱的面容,虽然时隔多年,虽然没有那顶闻名容金的、光辉灿烂的冠冕,苏澜依然毫不费力能认出他来。
出于礼貌,苏澜站起身来:“没想到您亲自来了。”
对面的男人微微一笑,抬手道:“‘苏伯爵’,您太客气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苏澜团扇轻动,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是朋友,您又何必跑这一趟呢?”
男人颔首回礼,边坐下边道:“正因为是朋友,我才要冒险走一趟。”
“哦?”苏澜适宜地露出好奇的神色,态度十分淑女,并不过分:“理查博尔顿僭越自立,冒犯教廷威严,一封驱逐教籍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您在犹豫什么呢?”
男人取下左手上的图章戒指——本来历代使用的材料是铅,但在苏澜的劝说下,对方把它秘密改成了一种特殊的合金——在白纸上印了一下,重新戴上后才将纸递给苏澜:“您对我这个位置,应该是有所了解的吧?”
苏澜看看纸上只有在一定角度下才显现出来的藤叶牛角杯:“我只知道,人间姓氏再如何变幻,神的血缘总是有迹可循的。”
男人苦笑道:“您说得真客气。”这个职位排斥婚姻不假,但暗地里的血脉传承,却总是有办法的。
而在背后,则总归离不开三个家族的利益博弈。
虽说教皇是推选出来的,但圣城的三大家族,每家都出过好几任的教皇。明面上看似隔得很远,但实际上每任教皇,都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乃至于三大家族,每一代都有若干女子幼年“失踪”。其实是将资质优秀的女子集中培养,用以笼络他们看好的人才。被捏着心爱的情妇和私生子女,哪怕非本族教皇再有威望、再有才干,也只能乖乖听话。
也有一心奉神、不受笼络的教皇候选人,这个时候,三大家族会不遗余力地进行活动。要么打压,要么寻找其它可作威胁的软肋,要么,干脆从□□上消灭。
苏澜团扇半掩,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盈盈秋水却有洞察人心的寒意:“您是来谈条件的?”
“伯爵是聪明人。”来人轻笑了下:“他曾送来一枚心形项链盒子,黄金打造,宝石满镶出圣母和圣子,眼睛皆用极罕见的黑色钻石,光彩夺目。盒子里面,是一幅象牙小像——是的,就是我私下里拜托您所作的那个坠子。我的设计,您的手,除了它该去的地方,并未经过其他人的眼。”
“依您所见,这是出自个人意愿,还是家族行为?”
“很不幸,伯爵,您这次的对手,十分的强大。”
苏澜低头蹙眉,团扇适时地遮住面容。片刻,才重新拿开:“您的诚意呢?”
来人笑开,却如拨云见日一般灿烂:“我有一个随从,不识字,不懂雅文,只有‘记性’二字,可堪称道——”
苏澜无奈点头:“待我见过,再说。”
*
苏澜刚回到自己的住处,便有留守的武侍墨纹带着苏洄教好规矩、千里迢迢送来的银扇、银芽迎上前来。银扇接过她解下的宽斗篷,银芽又蹲下身为她把高跟的靴子换成平底的绣花鞋。
墨纹站在半步外,躬身低声道:“少夫人,那位阁下,已等了半盏茶的时间。”
苏澜点点头:“我知道了。”又露出一抹戏谑的笑:“还没学会看钟点?”
墨纹脸上飘过一丝红晕:“少夫人,那个,实在有点难。”
苏澜笑笑:“待我得了空闲,做个十二时辰的给你玩。”
墨纹的眼中有了光彩:“那属下就等着了。不过,属下们还是更希望少夫人和少爷得了空闲,生个小少爷小小姐出来,那更好玩。”
苏澜脚步不停,斜睨她一眼:“这话可不是你说的,谁教你的?”
“自然是青锋老大。”墨纹摊开手笑:“至于老大么,大概是收了老爷子的来信?青空一天到晚嘴巴合不拢,可这些事情上都闭得蚌壳一样,撬都撬不开。”
苏澜作势要敲她头:“又去闹青空!他要被你们撬开了嘴,那就得军法从事,你们少害他!”
“嘻嘻,咱们也是为他好么!多锻炼锻炼,免得真的守不住了。再说,被我们撬开总比被外人撬开的要好。”
“行!他要是守不住,你们和他一起受罚!”
“少夫人饶命!”
说话间已到了二楼的起居室,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把这个小巧玲珑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一副仿佛多走两步就会把房间挤爆掉的样子。
这个男人并没有穿着上流社会贵族的任何一种服饰,却出人意料地一身平民百姓的粗布短衣——不过,与普通百姓不同的是,他从头到脚,倒是干净整洁的,连脚上的鹿皮鞋子,也像是新的一般。站在门口的墨月暗暗打了个手势,苏澜微微垂目示意知道了——果然,这一套是新换上的。
苏澜手中的团扇轻轻敲了敲门板,眼见着那个男人转过身来。黝黑的脸色一双碧蓝的眼睛熠熠生辉,咧嘴一笑,牙齿竟也雪白得有些耀眼。
苏澜于是也笑了起来:“队长阁下,看样子您在利兰森林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男人——亨利博尔顿的击剑教师、原利兰骑兵队队长希尔菲尔德哈哈大笑,抢上前来行吻手礼:“有苏伯爵您的惦记,简直是如鱼得水。”
苏澜并未制止,只是微笑着提醒他注意无名指上的戒指:“我已经结婚了。”
希尔菲尔德反应也快:“幸好我还记得礼节。”
苏澜手中的团扇半遮,掩唇一笑:“请坐。”
墨月上来换茶,菲尔德自己动手加了糖和奶,一口下去半杯:“唉,还是你这里的茶好!”
苏澜端着自己的那杯,眼波一闪:“说得好像我没派人给你送东西过去似的。”
菲尔德“大”字形瘫在沙发上:“可不是,要没有接济,我们在森林里也撑不了多久。”
“您太谦虚了。”希尔菲尔德从小是在利兰森林里长大的,哪里会有撑不下去的说法?只不过,骑兵队能保全大部,却的确有赖于苏澜想方设法运过去的物资。
菲尔德眯着眼看着墨月送上来的荤素四色小点心,毫不客气地伸手拈了一个玫瑰花形的冻糕扔进嘴里,长舒一口气,显然是颇为享受那软软韧韧的嚼劲,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咱们的时间可不多。”
苏澜自己用银叉子取了个素菜团子:“至少,要等亨利阁下。”
其实也不用等多久,穿好衣服揉着眼睛的亨利博尔顿便出现在门口。
看到菲尔德,翡翠色的猫儿眼里盛满了惊讶与狂喜,进而渐渐转红,泪水积聚,哽咽喊道:“希尔!”
菲尔德显然也极为激动,却强自忍住,单腿跪下行礼:“我亲爱的亨利阁下!”
*
时间有限,激动的情绪来得快,压制得也快。等苏澜把茶桌翻了个面,打开机关,显现出一副大地图的时候,希尔菲尔德和亨利博尔顿已经整理好仪容,分别落座。
苏澜纤纤玉指点了点安若的方向:“队长阁下,麻烦您向亨利阁下说明吧。”
菲尔德右手按于胸前,微鞠一躬:“为您效劳,是我的荣耀。”
他向后靠着高背椅的靠背,双手指尖相对置于颌下,双目微垂:“自苏伯爵与我通信以来,我便让骑兵队的哨探着重打听这些方面的东西,得出的结论,与伯爵所料,差别不大。”
支持理查博尔顿上位、并进军攻取利兰的,是安若的有产者。
有产者与恒产者不同。恒产者通常用于称呼贵族,他们有祖传的产业——主要是土地。按容金的长子继承制,只要长子不是败家子,这份产业大多数能一直完整地、恒定地传承下去。有产者的收入来源主要是十分不稳定的商业或手工业,今天有产,明天赤贫,也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
利兰的恒产者贵族,就是利兰城统治的有力支撑。他们也一贯地看不起有产者,不与之结友、不与之通婚。
安若的情形却不一样。
安若的土地贫瘠,恒产者资产大多反在有产者之下,而爵位和财富的倒挂有两种解决方法:一是联姻,收取大量的聘礼或者嫁妆;第二,则是合流,既恒产、也有产。
所以在安若,有产者和恒产者的界限,十分模糊。
苏澜在利兰城开端、后陆续渗透容金的技术改革,被老城主约翰博尔顿优先倾斜给安若,于是安若的有产者,势力越发膨胀。而坚守以恒产者贵族理政的女公爵,在苏澜未离开前,权力已岌岌可危,理查博尔顿的夺位,虽在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只没想到理查博尔顿竟一点都不顾及夫妻恩情,亦不曾考虑年幼的女儿玛丽安,遽下狠手。
也是,父亲、兄长、侄子,甚至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以及一起长大的同辈,恐怕都从未被他放在心上呢!
消化完安若的民众和市场后,安若的有产者把贪婪的目光投向了邻近的利兰。其中当然有理查博尔顿的引导之功,但利兰的富饶、和在容金大陆上极强的竞争力,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看着亨利有些晕晕乎乎的眼睛,苏澜笑笑,吐出一个字:“钱。”
菲尔德咧开嘴笑,补充道:“越来越多的钱。”
亨利捏紧了拳头,眼圈发红:“我明白了。”
利兰的恒产者被血洗,有产者——菲尔德尝试接触过,效果不佳。
“他们满足于理查如今分润的残羹冷炙,加上利兰城一贯的贵族政治,对我们的许诺并不信任。”菲尔德无奈道。
“这就是为什么不能任用他们啊!”亨利叫了起来:“一帮短视的家伙!一帮只盯着钱的家伙!除此之外,利兰从来公平对待他们!加上苏伯爵当年、当年为他们做了那么多——真是——太坏了!”
“于我于彼有利,互相利用、货银两讫而已。”苏澜拍拍亨利的背,以示安抚。她要收取技术改革的专利费用,因此在合理的范围内,为有产者争取宽松的经营环境,扩大有产者的话语权。“我们真正依靠的力量,并不是他们。”
“教廷那边,不是说尚需时日?”亨利疑惑。
苏澜微微笑:“利兰的恒产者贵族,是博尔顿家族的坚定支持者,这意味着什么?”手指在地图上、利兰城之外遥遥划了一个圈,自己答道:“意味着占利兰人口多数的,是无产者!”
亨利冷声道:“安若的无产者,收取理查的金钱,被他雇佣来侵略利兰!”事实上,甚至有一部分的雇佣兵,来自利兰!
“为钱打仗,和为自己的土地打仗,孰轻孰重?”
“啊?”
“安若对利兰贵族的血洗,给了我们一个争取利兰无产者的机会。”苏澜看看菲尔德。
后者点点头:“我已承诺,阁下回归之日,凡是反对安若、支持阁下的无产者,都会获得自己的一份土地。”这,才是骑兵队在利兰森林立足,能一直不被理查铲除的根本所在。
苏澜垂下眼:“而现在,也差不多,该把这场火烧到安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