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行于世》无良的过客

8、红尘滚滚多烦扰2

　　那日之后，若鸿就住在了康王府里。本来，康王府的客房是给人类准备的，妖族入住康王府，都是自己找地方猫着。然而，若鸿是不下于凌舒夜的大妖，自然不会有哪个敢叫她自己找个地方，把本体亮出来晒晒。康王府没有招待过若鸿这种等级的客人，没有专门的房间。万幸，若鸿和凌舒夜在人类中都有自己的身份，把她安排在普通人使用的客房也是不算失礼的。
　　妖族大多有自己的领地，不欢迎闯入者。在人间行走，少不得要遵守人类的规则，却终究是不喜欢的。凌舒夜按着人类的规矩招呼了若鸿，却不会自讨没趣地派侍女小厮什么的。大家都是妖族，照顾自己应是不成问题了。这位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康王府本就人手稀少，折损在这里就不好了。
　　若鸿是懂得为客之道的。除了在解决康王府众妖围观事件时用了些许手段，她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客人，不曾过问与己无关之事。
　　凌舒夜没有多少功夫理会这位客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了。教导自家侄儿为帝的手段，然后无奈地看着他将这些手段用在自己身上；与英峻峦相争，引来四大家族的窥视；与四大家族斗法，小心护着府中众妖，还要注意不要无意中得罪了妖族同道。
　　若鸿看着凌舒夜手忙脚乱地应付各方势力，忙得脚打后脑勺，不由暗自庆幸，自己从不曾落到这个境地。当然，幸灾乐祸是免不了的。作为一个爱看戏的妖怪，若鸿觉得，没主动去推波助澜，自己算是厚道了。
　　后来，若鸿出手，却是因为有人看不得她太安生。
　　忽然有一天，凌舒夜发现，原本步步紧逼的四大家族忽然收敛了许多，对他不假辞色的妖族同道热络起来。凌舒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出了这等变故，应该去询哪个。
　　对着言辞闪烁的凌舒夜，若鸿微微一笑，说：“四大家族常年与妖族打交道，难免沾染了妖族的习气，比如强者为尊。人类，本也是有欺软怕硬的本性的。”
　　“四大家族，并不简单。”凌舒夜为难地说。
　　“四大家族，如今，比妖族也好不到哪儿去。”若鸿说，她看着凌舒夜皱眉的模样，决定给这位后辈一些指点，“凌皇叔在人类中生存，在心里，还当自己是妖的。”
　　“在下本就是妖。在下实在不懂凝紫的意思。”凌舒夜颇为恭敬的说。他不是蠢人，自然听出了若鸿话中的指点之意。
　　“阁下是林国国君的亲叔叔，林国三位辅政大臣之一。如此身份，处置几个擅闯王府的贼人，又有什么好顾忌的？”若鸿说。她本是不愿意插手这等事情的，可是偏偏有人不识好歹，在她头顶上高来高去，甚至暗中监视，那就怪不得她了。
　　果然是被你弄死了吗？凌舒夜苦笑，道：“若我只是林国康王，自然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若鸿冷笑一声，说：“帝王是不喜欢超然的存在的。四大家族与尘世联系密切，却太超脱了。世间人云亦云者甚众，又偏信那金口玉言之人。四大家族，不过是四大家族罢了。”
　　凌舒夜一愣，垂下眼帘，思索半晌，躬身行礼道：“多谢指教。”
　　“不必，你若是能硬气些，我也能过得自在些。”若鸿微笑道。
　　所以，你出手是因为那些不长眼的打扰到你了么？凌舒夜无奈了，心底刚刚升起的一点感动，瞬间化为虚无。知道了答案，得到了指点，受到了打击，凌舒夜拱手告辞了。
　　那日之后，凌舒夜就经常来若鸿这儿坐坐，有时讲讲市井间的趣事，有时说说四大家族的动向，有时干脆拿叙述了朝中大事的奏折当话本看。大多数时候，若鸿什么都不说，暗中分析了利害，推算了形势，推上一把，坐等凌舒夜倒霉。偶尔，若鸿会不经意间说上几句，凌舒夜回去思索半天，想出法子，绝地翻身。那一段时间，凌舒夜可谓是霉运缠身，没有哪天不倒霉的，却没出过什么大事。凌舒夜不是笨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自然知道是有人动了手脚；有能力这么玩儿的，他知道的，就是自家客房里的那一位了。本来，他是有怨言的，可过了一段时间，发现英峻峦的手段越来越粗暴，小辫子也越来越好抓，就隐忍起来，随若鸿折腾，等待将来一击必杀。
　　若鸿除了看戏，也在暗中观察凌舒夜。见了这个半妖的反应，若鸿不由感叹，比起妖娥佘雨秋的继任者，凌舒夜更适合林国康王这个角色。修炼有成的大妖怪都是高傲的，被这么玩儿——管他有没有恶意——即使没当面翻脸，也会回敬一二；政客么，今天你利用我，明天我坑害你，哪个手里都有几枚棋子，也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只要能得到好处，怎么样，都是没有关系的。
　　这一日，凌舒夜邀请若鸿参观皇宫——通过水镜。
　　“咦？”看着水镜中的女子，若鸿微微一愣，发出声响。
　　“怎么？凝紫认识梅太妃？”凌舒夜不由看向水镜中的女子，疑惑道。那女子二十五六岁年纪，身着素色宫装，独自坐在空旷的宫室之内。她容貌清丽，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风骨，应了她的封号中的那个“梅”字。
　　“梅太妃？”若鸿挑眉。
　　“她是英峻峦献给我那兄长的美人。英峻峦能当上镇国将军，还多亏了这位梅妃娘娘呢。”凌舒夜不甚在意地说，“不过是一个棋子罢了，我那兄长死了，后宫之事，由太后管理，这位空有封号的梅太妃，就没人搭理了。”
　　“这位太妃娘娘似乎，算不上绝色美人。”若鸿美目微敛，说。
　　“男人嘛，越是得不到，越是……咳咳，我说这些做什么。这位梅妃娘娘的脾性很和我那兄长的胃口。”凌舒夜有些尴尬地说。
　　“原来如此，难怪，”若鸿点点头，说，“难怪那英峻峦能从一个小小的城门守备，一跃成为天子近臣呢。”
　　凌舒夜只当若鸿不屑自己那位为美色所惑的兄长，没有发现她言辞中的异样。
　　若鸿不愿再讨论这个话题，收了水镜，三言两语打发了凌舒夜，顺便又给他挖了一个坑。若鸿在窗前静坐半晌，发出一声冷笑。
　　妖物化形，都会保留几分本体的特性，这些，表现在相貌以及性情上。没有几个植物化形的妖族会喜欢到处游荡。比起外出，若鸿更喜欢水镜之术。皇宫是一个有趣的地方。皇帝年幼，还没有宫妃；老一辈的，没有了争抢的对象，也算安静。这时候的后宫，还真没什么好看的。若鸿观察得比较多的，是林国的小皇帝，凌丰。
　　凌丰，三岁登基；十年过去，当年的小娃娃，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他的生母，据说是一位出身卑贱的宫人，什么时候过世的不清楚，反正是没了。他，本是没有资格坐上这至尊之位的。先帝的后宫很精彩，出身高贵的皇子，都折在了后宫的明争暗斗之中；凌丰出身低微，反而得以保全。先帝驾崩，凌丰作为唯一的皇子，在朝中外姓大臣的扶持下，击败了由宗室支持的凌舒夜，登上了皇位。
　　看过凌舒夜与自家侄子的相处，若鸿觉得，这个半妖，确确实实是一个半妖——既不适合做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妖怪。以他的出身经历，还能够如此，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他没有妖的悍野，与妖族打交道，却不了解妖族之间的潜规则；他学习人类的技能，掌握着人类的权柄，却不知道如何利用手中的这些，为自己谋得更多的利益。或许是因为有着旁人难及的力量，不曾落入真正的绝境，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多么的尴尬与危险。
　　凌舒夜是什么人呢？他是林国老皇帝的皇子——在世人眼中——生母不详的私生子，亲生父亲连个爵位都没给他。他是林国先帝硕果仅存的兄弟，一个可有可无的王爷——为了表示对兄弟的优待，安抚那些因为夺嫡而心惊胆寒的臣子。他是林国幼帝的叔叔，当年“父死子及”与“兄死弟及”的争论仍被牢记；他的辅政之职不是先帝授予，而是外姓臣子与凌氏宗亲妥协的结果。新帝即位后，无权无势的康王忽然活跃起来，插手朝政，与另外两位辅政争斗大权。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经历，这样的行为，很难让人相信，他是无心皇位的。凌舒夜对凌丰的爱护，是真心的；扶持自家侄子，不可谓不是全心全意——凌舒夜是半妖，不可能当上人类的皇帝；身为凌氏血脉，他有义务保证凌氏的地位与传承。可是，这些，又有谁知道呢！对小皇帝来说，自家皇叔的存在是必需的，无论是韬略的学习，势力的培养，还是局势的平衡。凌舒夜是凌氏血脉，曾是皇位候选，在凌丰心里，对这位皇叔，终究是忌惮多些吧。
　　关于小皇帝，若鸿曾经隐晦地提过两次。凌舒夜故作不知，装糊涂将话题岔了过去。若鸿见此，也不再提——作为一个勉强说得上话的朋友，先前的提醒已经逾越了，又怎会再多管闲事？
　　许是觉得这个新来的妖族，也不是那么危险，渐渐的，康王府的妖怪对若鸿，不再那么的敬而远之。
　　起初，跑到若鸿的院子的，是一只杜鹃，名唤步空行；外表是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性子活泼，喜欢热闹。若鸿好静，不惜喧闹。小布谷鸟的嗓子不错，若鸿不曾热情招待，也没难为他。来了两次之后，步空行觉得无趣，不肯再来。
　　第二个敢凑过来的，是一把有着四百年历史的玉石琵琶。她最初的主人是名噪一时的花魁，后来得了不干净的病，在风华正盛的时候死了；玉石琵琶对这位主人感情很深，据说，她化形后的模样，与她那位主人一般无二。这个妖族没有另起名字，就唤作“玉琵琶”，目前的身份是康王养的歌女。玉琵琶看起来十五六岁，纯真懵懂中透着三分妖娆，惑人模样，与其歌女的身份正相宜。在若鸿面前，玉琵琶小心伺候，谨小慎微，被冷待也无半分怨言。若鸿不喜欢这个闯进自己暂居地的女妖。妖族尊敬强者，却不需要为奴为婢的讨好。玉琵琶太殷勤了，难免让人有些不好的猜想。若鸿无意插手这些与人类混居的妖族的事情，也无意得罪凌舒夜——他才是玉琵琶的主子。对这个凑过来的同族，若鸿故意刁难了两回，希望她知难而退。许是看出了若鸿的不耐，玉琵琶不再过来打扰，却仍有意无意地关注若鸿的喜好，想来，还是有些想法的。
　　另一个会来若鸿这里的，是一个叫做沈梦寒的小姑娘，十来岁年纪，本体是蜃。小娘娘整日迷迷糊糊的，好似没睡醒一般，对外界的反应总是慢上半拍。她常常在王府中慢吞吞地闲逛，梦游似的。小姑娘长相精致，加上那副睡眼朦胧的模样，像个大号布娃娃，十分可爱。若鸿偶尔会把小姑娘拽过来，揉捏两把，送两颗不甚珍贵，也不算常见的灵果。沈梦寒看起来呆呆的，却从没闯过祸，也没在康王府的突发事故中被殃及池鱼，想来，也是个通透的。
　　康王府的妖怪不只有这几个，另外的，和若鸿，就没有什么交情了。
　　陶玉娇和李霜晴这两个女妖，自从被若鸿叫破了本体之后，就不太敢出现在她的面前。古媚容要打理康王府，没功夫理会这位神秘的客人。凌舒夜院中的浮萍是妖，却不见其化形，不知是何原因。钟汉鸣、祝文星、苏济生等男妖只与若鸿打过一个照面，彼此认识了一下，就不曾再见过。曹沐雨本是住在若鸿那个院子里的。若鸿刚刚走进院门，假山下的那棵狗尾巴草就将根拔出土壤，以根须为腿，跑得那是毫不犹豫，叫当时与若鸿同行的凌舒夜和古媚容面面相觑，尴尬异常。后来，凌舒夜大概是从曹沐雨那里问出了什么，亲自来向若鸿道歉；说得含糊不清的，幸而若鸿不曾计较。若鸿知道康王府里有一棵叫做曹沐雨的狗尾巴草，却不知道他化形后是何模样，脾性什么的，更是不清楚了。
　　本以为自己的访客就是康王府众妖和前来窥探的四大家族子弟了，又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若鸿面前。
　　若鸿从没想到，小皇帝凌丰会自己跑到她这儿来。
　　许是植物的本性吧，若鸿喜欢晒太阳。那日午后，若鸿将软塌摆在院子里的花丛旁，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闭目养神。忽然听见陌生的脚步声进了院子。来人年纪不大，脚步间有着年轻人特有的轻快。这人身上不容忽视的帝王之气，说明了他的身份——林国幼帝，凌丰。若鸿不愿应付这位人间帝王，也无意给凌舒夜惹麻烦，索性装睡。
　　凌丰走近若鸿，看见那艳冶的容颜，不由一愣。十三岁的少年，于男女一事上，仍是懵懂，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很是好看，比宫里最美的女人都漂亮，凌丰不由多看了两眼。片刻之后，他清了清嗓子，说：“起来吧，我知道你醒了。”
　　若鸿没理会他。
　　凌丰见若鸿没反应，又盯着她看了半天，没发现破绽，不由低声嘀咕：“真的睡了不成……”
　　凌丰看了看四周，自言自语道：“本以为康王终于要娶王妃了……这么不小心的女人，即使进了王府，也活不久吧。”凌丰似乎失去了兴趣，转身离开了。
　　不速之客来的时候，若鸿都没搭理，走了，自然不会起身相送。
　　啊，今天的阳光可真不错。
　　小皇帝凌丰不常出现在康王府。人家毕竟是皇帝，怎么可能常常溜出来。只要能出来，他就一定会来找凌舒夜。凌舒夜偶尔会带凌丰去街上转转，见识一下寻常百姓的生活。小皇帝对此似乎颇有兴致，还会学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对自家叔叔撒撒娇。乍一看，这对叔侄相处得颇为相宜。
　　“啊，真是有趣呢。”若鸿如是感叹。凌丰不是天真的小孩子。他知道自家叔叔很有用，还是少有的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对这位皇叔有亲近的心思，只是，这心思中，又参杂了几分利用，几分忌惮，就不好说了。凌舒夜呢，他知道凌丰不是单纯的孩子，知道他对自己的欺骗利用忌惮，还是一门心思地凑了上去。一个是“你很好，但我不能对你好”，一个是“我知道你对我不好，我还是对你好”。“怎么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呢？”若鸿少有地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小皇帝凌丰似乎对若鸿很感兴趣，只要来了康王府就会过来看一看。若鸿一直装睡，以致让小皇帝怀疑，这根本不是什么美人，而是成了精的人偶——一直在睡，没被晒黑，不是普通人；有呼吸，每次来看，她的姿势相似却不同，明显不是死物。摆在这里风吹雨淋的，真的没有关系吗？咦？没有灰尘唉！
　　每次凌丰跑去围观若鸿，凌舒夜都不免一阵心惊肉跳。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犹豫地咒杀四大家族成员，这位客人，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皇帝的身份，确实能让见多识广的大妖怪顾忌，但是，谁知道那位的顾忌能有几分，又能持续多久。再说了，钻空子这种事情，真的不难啊。
　　在凌丰向自家叔叔询问王府中的“人偶”的时候，凌舒夜内心的恐慌，达到了顶点。三言两语打发了小皇帝，凌舒夜急冲冲地跑来赔礼道歉。
　　“凌皇叔不觉得这很有趣吗？”若鸿敛目浅笑道。
　　“……在下只是怕他冲撞了凝紫……凝紫高兴就好……”
　　“九五之尊，何来冲撞一说？凌皇叔太小心了。”若鸿说，“你那侄儿甚是有趣，若是能换个时间来，我倒是不介意与他聊聊。”
　　“难得凝紫有兴致，在下自会转达……”凌舒夜无奈地说。凝紫姑娘，林国养个小皇帝不容易，还请，留全尸。
　　“如此，就多谢凌皇叔了。”若鸿素手轻抬，半张脸隐在广袖之后；从那露出的美目，不难看出，她，此刻定然是笑魇如花。
　　本来只是来道歉，以免自家侄子被找麻烦，怎么到头来，反倒把他卖了——这是凌舒夜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小皇帝不是随传随到的侍人，何况作为信使的凌舒夜本就不希望这两个凑到一块儿去。接下来的日子里，若鸿没见到凌丰，她的生活，与前时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