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行于世》无良的过客

38、白头宫女话佳期

　　荣恩堂是年老的宫人颐养天年的地方。初十，则是这里住了好几年的老宫女。据说，初十是腊月初十那天出生的，所以，就叫这个名字了。初十曾是瑾妃娘娘身前最得用的人。瑾妃，则是盛业皇帝凌修仁最宠爱的妃子。瑾妃故去，初十没跟着殉葬，反而被派去服侍出身低微的皇子凌浩丰。谁也没想到，明德皇帝凌舒文活下来的儿子，只有凌浩丰一个。随着新帝登基，初十的地位水涨船高。初十一直是荣泽皇帝凌浩丰身前的得意人。荣泽皇帝驾崩之后，平宁皇帝凌宇贤将服侍先皇的宫人殉葬，惟有初十，被送到了荣恩堂。
　　初十的经历，在这后宫中，也算是传奇了。话又说回来，这后宫里有多少宫人，谁也说不清楚。可这小小的荣恩堂，从没住满过。住在这里的人，哪个，不是一部传奇呢？
　　初十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她越来越爱回忆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初十是被人收养的孤儿。她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哪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和她一样被收养的孤儿有很多，初十的编号是十。而初一，就是后来的瑾妃娘娘。他们主子，是当时的六皇子，后来的明德皇帝凌舒文。皇家或许有善心人，那善心人，绝对当不是皇帝。凌舒文不是纯善无垢之人，收养他们这些孤儿，也不是忽然发了善心。初十，初一，还有许许多多和她们一样的孤儿，都是六皇子豢养的死士。
　　初十和初一，以及其他的孤儿，本是一同接受先生的教导。先生年纪不小，总是穿着儒衫，看着慈眉善目，其实最是严厉。廿三就是因为完不成先生的任务，被带走，再没出现过。后来，初一被六皇子看中——那时候，初十还不知道那人是六皇子——带走亲自教导。初一在不在，对初十来说，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再来一个“初一”，就像当初的廿三一样。
　　这一回，初十猜错了。初一的位置一直空着。等到初十被送进皇宫，做了一名宫女，有没有一个新的初一，她就全然不知了。
　　初十在宫中住了两年，明面上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当着差，暗地里，为六皇子打探消息，下药害人。初十觉得，她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将来，或许一时失手，丢了性命，或再无用处，被人灭口。相较之下，被人遗忘，老死宫中，是最好的结局了。初十从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会被派去服侍宠冠六宫的瑾妃娘娘。
　　贵淑贤德，本无瑾妃这个封号，盛业皇帝凌修仁给了那个出身草莽的女子这样一个封号，以示对她的不同。见到瑾妃，初十知道了为什么自己会被调到这里：眼前的瑾妃娘娘，正是改名换姓的初一。
　　也是从这时起，初十和成了瑾妃娘娘的初一，算是有了交情。
　　瑾妃娘娘其实与初十没什么不同，都是六皇子放进后宫的棋子。不同的是，一个成了主子，一个成了奴婢，一个被人伺候，一个伺候人，干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活计。然而，初十的心底依旧有那么一丝不甘。她想好好看看，这瑾妃娘娘，与自己有什么不同。
　　原来的初一是什么样子？初十说不清楚。她们都是孤儿，都是六皇子的死士，除了资质和容貌，本也无甚区别。此时的瑾妃娘娘，显然是被精心调/教过，端庄高贵，言行举止，有着雍容的气度。她仿佛天生就是高门贵女，与初十这样的孤儿，再找不到相似之处。
　　瑾妃是盛业皇帝最宠爱的女人。自打她进宫，后宫女子，再无缘得见天颜。初十旁观着瑾妃的尊荣，不止一次疑惑，为什么是瑾妃。高门贵女，哪个做不出端庄高贵的模样？后宫中，颜色优于瑾妃的女子，大有人在，为何偏偏是瑾妃得到了这样的荣宠？
　　初十一直怀着这样的一个疑问，直到有一天，她进了涟心阁。
　　涟心阁是前朝安泰公主的居所。安泰公主凌雅兰，名义上是盛业皇帝的姑姑，其实比他还要小上两岁。安泰公主是遗腹子，母妃在她幼时亡故。安泰公主和当时还是太子的凌修仁一同养在先皇后膝下，算是青梅竹马。后安泰公主年长，移居涟心阁。先皇驾崩，安泰公主哀伤过度，没几日也去了。盛业皇帝甚为伤痛，下令封了涟心阁。
　　无缘无故的，初十才不会去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那一次，初十与人接头，惊动了侍卫。慌乱之下，她避入了涟心阁，躲过一劫。
　　在涟心阁，初十看到了那副画像。那张悬挂在正厅最醒目之处的画像，绘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身穿公主正装，端的是端庄高贵。这，应当是安泰公主凌雅兰吧。画像上佳人姣好的面容，与瑾妃娘娘，有着七分相似。
　　原来如此。
　　盛业皇帝宠爱的那个人，不需要多么娇俏的颜色，不需要怎样的高贵端庄，只要那样一个人，那样的容颜。想来，六皇子无意中知道了这个秘密，又见着了初一，才有了如今的瑾妃。
　　瑾妃今日的盛宠，只因了那样一张脸，可悲么？不。这富丽堂皇的宫室中，有什么真心？若有那样的荣宠，大概，后宫的女子，会抢着做这个替身吧。
　　初十在瑾妃娘娘身边伺候，看着她，看着这后宫的每一个人。
　　瑾妃是一颗很好用的棋子。她帮了凌舒文许多。和初十这样的小宫女不同，瑾妃这样的棋子难得，不可轻易抹杀。只要她一直这么听话，这么有用，将来做一个太妃，在这后宫中寿终正寝，不是难事。
　　可是，瑾妃不是一个惜福的人。
　　或许是太过顺遂，或许是被太多的事牵扯了精力，瑾妃已经失去了死士应有的谨慎。初十发现瑾妃心底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六皇子凌舒文。
　　凌舒文心里是怎样想的呢？或许，这只是他控制瑾妃的手段，或许，他们之间确实有过一场风花雪月，海誓山盟。瑾妃深爱着那个送她入宫，将她推入自己父皇怀中的男人。
　　盛业皇帝对瑾妃很好。瑾妃做了许多对不起盛业皇帝的事。
　　无论是情爱，还是愧疚，都不是死士能沾染的。初十觉得，瑾妃这样很危险。她又能说什么？初十不过是个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过问的棋子。
　　在瑾妃的帮助下，凌舒文弄垮了除了凌舒夜以外的兄弟。那凌舒夜来历特殊。怎么个特殊法，初十不知道，他当不了下一任皇帝是一定的。只要没出意外，下一任皇帝，就是凌舒文了。
　　这时候，盛业皇帝隐约知道了瑾妃的事情。能当皇帝的，都不简单，何况是位大权独揽几十年的君王。奇怪的是，盛业皇帝处处防备凌舒文，对瑾妃依旧很好，好似全不设防一般。瑾妃眼中的忧伤越发的难掩。初十觉得，如今的瑾妃，已经没有半点初一的模样了。
　　因为皇帝的猜忌，凌舒文处处掣肘。他原来越焦虑。而这样的焦虑，在听闻瑾妃有孕的消息时，达到了顶峰。凌舒文已近而立，盛业皇帝也不过年过半百。看着身体康泰的父皇，凌舒文忽然意识到，自己最大的敌人，不是兄弟，而是自己的父亲。
　　瑾妃小产，落下了一个刚刚成型的男胎。初十知道是谁动的手。一位正值壮年的君王，一个宠冠六宫的妃子有孕，对已经长成的皇子来说，绝对不是好事。瑾妃知道吗？对这些害人的手段，初一当是再熟悉不过了。瑾妃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似乎她只是一个伤心的母亲。
　　然后，瑾妃和凌舒文愈发的暧昧了。面对瑾妃，凌舒文心虚吗？或许有过。瑾妃死心塌地的模样，终于让他放了心。
　　瑾妃在凌舒文的指示下，对盛业皇帝下药。这药会让人越来越虚弱，直到死亡。瑾妃从不曾违背凌舒文，这一回，依旧如此。盛业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差。没有人怀疑。盛业皇帝，本就不年轻了。初十不止一次觉得，盛业皇帝直到些什么。他看瑾妃的目光，透着莫名的情绪。瑾妃依旧是瑾妃娘娘，宠冠六宫，无人能匹。没有人会宠爱一个正在杀死自己的人吧。这里的人都很奇怪，初十进宫多年，愈发的不理解这皇城中的人了。
　　瑾妃很痛苦。她的痛苦只有初十知道。无数次，瑾妃哭着从梦中醒来。瑾妃曾经说过：“若是有那么一个人，宠你，爱你，一直对你那么的好，即使无意于他，也会将他放在心上。”初十知道，瑾妃有意的是凌舒文，那个对她好的人，是盛业皇帝。不幸的是，这两人，是父子，更是敌人。初十有什么感触呢？唔，这皇宫果然是个奇怪的地方，竟能让冷心冷情的死士变成这般多愁善感的模样。
　　盛业皇帝身子骨愈加虚弱，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醒着的时候，也有些糊涂了。他时常召见瑾妃伴驾。不知是不愿面对盛业皇帝，还是真的舍不得与凌舒文分开，瑾妃常常借伴驾之机，与前来侍疾的凌舒文私会。在盛业皇帝身前伺候的，反倒是初十多些。
　　那一回，盛业皇帝从昏睡中醒来，瑾妃不在，守在床边的是初十。起初，初十并未发现盛业皇帝已醒，直到他发声。
　　盛业皇帝似是看着初十，眼中又似空无一物。他叹息着说：“芳儿，芳儿……雅兰……是我害了你……如今，你可还恨我……”芳儿是瑾妃的闺名。雅兰，自然是那位早夭的安泰公主。盛业皇帝的模样，让初十一惊，随即想到，这位君王，早已看不清事物了。他这是把自己认成了瑾妃。初十轻声上前，柔声道：“皇上可是醒了？”出口的声音，与瑾妃一般无二。学人说话，是初十的本事。若非如此，瑾妃也不敢将她独自留在这里。
　　“芳儿啊……”盛业皇帝模糊地吐出一个名字，翻了个身，再次睡去。
　　初十若无其事的退回原位，低眉敛目，不做言语。
　　盛业皇帝刚刚把初十认成了瑾妃。瑾妃，早被他当成了安泰公主。初十在宫中多年，很容易就猜到了这里头的来龙去脉。盛业皇帝和安泰公主有了私情，被某些想要保住盛业皇帝的人察觉。于是，安泰公主死了。盛业皇帝见着了与安泰公主十分相似的瑾妃，宠爱异常。瑾妃对他下药之事，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将这当成了安泰公主的报复，放任了。原来，在盛业皇帝心中，瑾妃竟是索命的厉鬼吗？
　　初十看向盛业皇帝的目光越发的微妙。这世上，求生而不得的大有人在，这高高在上的皇帝，竟一心求死！若是真的对安泰公主情深不悔，当初就该随她而去。便是放不下林国的基业，也不至于弄出满宫佳丽，以及热闹异常的夺嫡之争。而多年之后，初十无意得知，早在瑾妃对盛业皇帝下药之前，这位君王已患了不治之症。对这位史书上的明君，初十只剩下鄙夷。
　　不久之后，盛业皇帝驾崩。六皇子凌舒文继位，次年改元明德。在先皇入葬之时，瑾妃忽然昏倒，随后被诊出怀了两个月的身孕。盛业皇帝人生中最后的半年，缠绵病榻，哪有能力做那事？这孩子，是凌舒文的。
　　凌舒文不会容不下先皇的遗腹子，更不会杀掉自己的孩子，至少，眼下是不会的。所以，瑾妃生下了这个孩子。
　　瑾妃的孩子，本只是盛业皇帝的遗腹子，明德皇帝的幼弟。然而，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让这个孩子成了凌浩丰，成了后来的荣泽皇帝。
　　都说，荣泽皇帝的母亲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得到明德皇帝的宠幸，侥幸怀上了皇嗣。幼年的凌浩丰因为出身卑微，未能入后宫各位主子的眼，反而躲过了后宫的血雨腥风，在明德皇帝英年早逝之后，幸运的登上了皇位。
　　凌舒文是个做大事的人，大处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小处以各式各样的人为工具，用得恰到好处。他知道什么样的工具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却不知道这工具是怎样运作的。这工具有许多，比如死士。在成为最后的赢家的过程中，这些死士帮了他许多，他却不甚了解这些死士的手段。
　　当后妃流产，皇子皇女夭折的消息传来之时，凌舒文并未在意。皇家的孩子，本就不易养活。后宫的女人，若真的和平共处，他反倒要担心了。最重要的是，凌舒文还年轻，不担心子嗣之事。
　　然而，所有的皇子皇女陆续夭折，一年的时间，后宫无人传出喜讯，凌舒文终于慌了。而在得知自己被下了绝育药之后，他心中的惊怒可想而知。凌舒文也是怀疑过瑾妃的。凌舒文注定当不了皇帝。若凌舒文无嗣，瑾妃，不，如今已经是瑾太妃了，她的孩子，就是下一任的皇帝了。偏偏这个时候，有传言说，凌舒文的皇位来得不正，才会子嗣艰难。然而，这个时候，瑾太妃死了。她为自己的儿子挡了毒杀，香消玉殒。凌舒文失去了怀疑对象，不知道那个躲在幕后的人在哪里。
　　凌舒文知道，下一任皇帝，只能是瑾太妃的儿子了。不过，这继位的是皇弟，还是皇子……凌舒文终究不想承认自己的皇位来得不正。所以，瑾太妃和她的孩子死了。所有见过瑾太妃母子的宫人，除了初十做了瑾太妃的守陵人，余者皆殉葬了。就在人们怀疑凌舒文就是毒杀瑾太妃母子的真凶的时候，凌舒文揪出了凶手：先皇的弟弟，福王。福王这一支，与皇帝的血脉最接近，若皇帝无嗣，从他这支过继个孩子，岂不是正好？福王已经老了，熬不过凌舒文。他的孙子能当上皇帝，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凌舒文洗掉了身上的污名，顺水推舟着手清洗宗室的势力。
　　那一日，凌舒文无意中经过冷宫，见着了一个男孩。经过一系列的调查，凌舒文终于想起来，他曾与一个宫女春风一度。那宫女被善妒的宫妃灌了药，打发去了冷宫。偏偏这宫女有福，虽喝了药，仍坐了胎，生下了孩子。那宫女本就胆小，又见着了后宫惨烈的争斗，不敢声张，只将孩子偷偷的养在冷宫。这一回，那宫女没注意，孩子跑了出来，撞见了凌舒文。
　　这样的说辞，有多少人信？皇帝这样说，所有人都信了。真相如何，聪明人是不会去探查的。
　　凌舒文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凌浩丰，给了他的生母一个很卑微的位份。凌浩丰仍养在生母身边。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喜欢这个皇子。
　　后来，凌浩丰的生母还是折在了后宫的争斗中。凌舒文将凌浩丰送到人老色衰的李才人身边抚养。凌浩丰的生母在临终前，求皇帝让昔年瑾太妃身边的大宫女初十照看凌浩丰。没有人知道这个宫女和昔年的宠妃身前的红人有什么关联。凌舒文应允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最后的请求。就这样，初十成为了凌浩丰身边的大宫女。
　　没过多久，凌舒文突然逝世，凌浩丰作为唯一的皇子，登上帝位，次年改元荣泽。
　　这其中的是是非非，大概只有初十知道了。
　　皇宫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可是，再奇异，也不会让凌舒文的女人宅斗的手段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人，在入宫之前，能生下孩子，将孩子护得周全。怎么一进宫，就一个个的，攻击威力见长，防御手段极端下降？这样没有最后赢家的争斗，又是为了哪般？而年轻力壮的凌舒文，又怎么会英年早逝？
　　其实，凌舒文心心念念的幕后黑手，就是瑾妃呢。
　　瑾妃爱着凌舒文，原因为他做任何事。瑾妃恨着凌舒文，不惜一切，要将他的血脉断绝，哪怕，这其中，有她自己的孩子。是的，她自己的孩子。瑾妃曾密令初十在恰当的时候，杀死她的孩子。她恨凌舒文如斯，要将他和他的一切彻底埋葬。
　　初十终究是凌舒文的死士。即使她也是瑾妃的心腹。凌舒文才是她的主子。凌舒文没有命令的时候，她什么也不做，坐视瑾妃害了她的主子——这是她对瑾妃的忠诚。而凌舒文让她保护好凌浩丰，她照办。
　　初十是冷心冷情的人，无论是凌舒文还是瑾妃，对她来说，都只是可以轻而易举的杀掉她的人。在这宫室中沉浮半生，她早就不是那个一切以主子为先的死士了。她选了一条正确的路。如今，当年那些会专门来杀她的人都不在了。她在荣恩堂颐养天年，成了这皇宫中少有的幸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