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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苦果自种怎言悔·错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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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夏,天气格外的炎热。天上的日头,晒得人发蔫,这妖,也没了精神。听闻凌舒夜府中荷花正好,若鸿便收拾了一番,住进了凌皇叔的府里。
这两人的身份,从人的角度,一个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受封康王的皇叔,一个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从妖的角度,一个是威名赫赫的雾隐岛岛主,一个是法力高强的半妖。两人又都是年轻貌美的模样,怎么看都透着些许的暧昧。实际上呢,若鸿只是打上了那池荷花的主意;凌舒夜小心探听着若鸿有意无意泄露的三界隐秘。
若鸿本身实力强劲,兼且身负朱雀一族的因果,与这天地有着莫大的关联,便是上神上仙,也不敢无故对她出手,也自然,在这红尘中,不必去在意他人的脸色。只是,这凌舒夜身份特殊,若鸿也要给上三分薄面。
凌舒夜的母亲,在妖族中算是一方霸主,却也当不得若鸿的客气。继承了自家母亲全部修为的凌舒夜修为不弱,终究太过年轻,在众多大妖中,最多维持个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倒是凌舒夜的父亲,是正经的林国帝王,凌舒夜自然卷入了这帝王的因果之中。这人间的帝王,无有神通,寿数与常人无异,在仙道中,却是十分的特殊。其身份,与天上的大帝相较,也是半分不差。普通妖类,不知其中利害,看不上这个半妖皇叔;本身得了朱雀族因果的便宜的若鸿,却是知道的。若鸿有意无意地帮衬着这个半妖,也算多条人脉。
两个妖族,都知晓自身的价值,也了解对方所求,知道这是双赢的买卖;双方势力范围相去甚远,没有冲突,相处也算愉快。
若鸿说要用荷花瓣做点心,凌舒夜故作不舍,耍了一次宝,也就同意了。
点心什么的,自有康王府的下人去做,怎么轮不到若鸿这个客人亲自下厨。闲来无事,若鸿会在凌舒夜的书房中看看最新的“话本”——作为摄政王,凌舒夜的书房里自然没有地方摆什么话本;对若鸿来说,所谓的机要公文,与话本,也没什么区别。好吧,有时候,凌舒夜也是这么想的。
康王府的妖族,个性太强,唯一能得若鸿喜欢的,就只有进退得当的古媚容了。每次若鸿来康王府做客,随侍的,都只有古媚容一个。
这一日,若鸿坐在窗边,翻看着前一天没看完的“话本”。屋子的另一边,凌舒夜对着等待处理的公文“苦思冥想”,或者说,发呆。角落里,古媚容整理着妖族方面的各种信息。一时间,整个书房,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不老妖女死了。”古媚容忽然开口道,“无疾而终……”
“不是美女。”凌舒夜撇嘴道。
“又死了?也是时候了。”若鸿不甚在意地说。
“又?”凌舒夜将目光转向若鸿。古媚容虽未出声,看向若鸿的目光,也隐隐带着期待。
不老妖女,大概出现在三十年前,若是说出世,大概在七十年前——二十岁的女人,十八岁的容貌,没人会觉得奇怪;四十岁的女人,十八岁的形貌,怎么说也不是正常的了。不少异类都知道她,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划分她。只要见过她,就知道,那是一个人类,普普通通,平平常常,没有半点超出常人的力量。可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女人,十八岁后容颜不改,一生无有病痛。因为身体异于常人,不老妖女无法在一个地方久留。她一生漂泊,多少遭遇,怕是只有她自己才能说得清了。本以为她能够就这样一直活下去,却不想,突然就没了。
“她能够起死回生?”凌舒夜惊叹道。若只是不老,妖族不会计较,毕竟,哪个妖族不是长生的。但是,若是能复活,就不是可以置之不理的了。
“轮回罢了。”若鸿淡淡地说。
古媚容眉梢一挑,说:“凝紫姐姐真会开玩笑。一碗孟婆汤下去,就是有什么保养秘方,也不记得了呢。”
若鸿闻言一愣,淡淡一笑,说:“这些事无甚隐秘,不过是日子久了,才鲜有人知。与你们说说,也是无妨的。”
另外两人闻言,放下手中的事物,凑了过来。
若鸿不曾吊他们的胃口,抿了一口茶,讲起了当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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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辰国境内,有一姓章的大户。章家祖上也曾有过朝廷命官,位列三公,荣华无限。后因牵扯了后宫阴私之事,遭到贬斥;章家先祖心灰意冷,弃官从商,也曾累积了敌国之财,却因上位者的忌惮,多遭打压,待到那些年,也不过是靠几间铺面支撑的乡镇富户罢了。
因为兵灾,章家能管事儿的男人没了,只留下章刘氏带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支撑家业。幸而章刘氏有些手腕,将章家保了下来。
再后来,章刘氏老了,成了章府的老太太,儿子娶妻生子;女儿嫁了当地富户,虽是正室,却不得丈夫喜欢,后来难产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那家男人续了弦。后母对这个小女娃不好。老太太听说了,便把小外孙女接了回来,亲自教养。府里人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称这个小女娃子一声“孙小姐”。
老太太年纪大了,兼之早年操劳,伤了身子,对外孙女虽然用心,终究是力不从心,无法面面俱到。
老太太请先生教导外孙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却独独忘了教她人情世故。
章府孙小姐得老太太的宠。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府中长辈对其也是娇宠异常。小辈们更是万般讨好。便是这孙小姐偶有行为失当,亦无人指责。
如此,孙小姐长到二八芳华,不曾许配人家。有人说,老太太怜惜女儿遭遇,不想外孙女受苦,想要找个上门女婿。章府中有人不满,担心将来这孙小姐分薄了家产,却因着老太太,不敢言语。
年轻人喜欢风花雪月,养在深闺的孙小姐没遇见风流名士,却被一个长相颇为俊俏的家生子勾引了去。到底是下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还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已经不可考证;章府孙小姐与下人珠胎暗结,已成事实。自此,孙小姐失去了老太太的宠爱,平日里和蔼的长辈也变了脸色。
那时,那个勾引了小姐的家生子已经消失在了章府大宅之中,章家的势力让孙小姐不必直面世人轻鄙的目光,她却坚持要生下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老太太气得大病一场,终究见不得外孙女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同意了她这个任性的要求。
八个月后,孙小姐产下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婴。高门大户,最是捧高踩低,孙小姐失了老太太的宠爱,也失了他人的尊敬;她何时受过这般的委屈!郁结于心,加之产后疏于调理,不久,这个在章府中曾经风光无限,也曾无人问津的孙小姐,就撒手人寰了。
这个新生的女婴,却没有她母亲当年的幸运了。
亲戚里,没有哪家愿意收养这个不名誉的孩子。老太太爱看子孙和乐融融,却也明白,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
“怎么着也是不对,便叫做‘错儿’吧,”老太太由丫环扶着,看着抱在婆子怀里的小小婴孩,对孙小姐生前的贴身侍女说,“你的小姐生前待你不薄,错儿,就由你照顾吧。”
“是。”侍女垂头应道,年轻的脸孔没入阴影。人走茶凉,她亦是处在那不安分的年华。即使只是伺候人的下人,也是希望有个风光的主子的。谁又希望跟着一个“错”呢?
错儿在章府,尴尬地长大。说她是主子,却连扫地的小厮,烧火的婆子都可以对她面露鄙夷;若说她是下人,却没有需要她去做的活计,下人中,没有她的位置。错儿的身世,在章府,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亲戚欺辱她,因为昔年在孙小姐那儿受的气;下人作践她,为了章府主人的刻薄;老太太忽视她,因了后半生最大的一件憾事。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知道,所有人都讨厌她,都说,她是一个错误。
当多年之后,年老的错儿面临此生最大的机缘,回忆起她灰暗的一生开始的地方,最明亮的,是半串糖葫芦。为了得到它,她被那个看门的跛脚鳏夫在身上揉捏了好久,那一年,她八岁,很快乐,因为知道了,该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
那年,错儿十一岁,老太太坎坷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这位经历了半个世纪风风雨雨的老人,在临终前,说出了此生最后一个慈悲:让错儿为她守陵。章家人世代葬在山里,距章家如今的府邸,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在山里,错儿可以嫁给一个老实的山里汉子,像普通人一样,不必为私生女的名声所累。章家是大户人家,在山里,看在章家的面子上,定没有人敢欺辱错儿。然而,老太太算到了世故,却漏算了人心。见识了城中繁华的人,欣羡着富贵的心,朴实而闭塞的大山,是留不住的。
留下一个主事的老管家,章家人尽皆回老家为老太太送葬。错儿跟在队伍中,不得随意走动。错儿不愿困在山里过苦日子,可是眼见队伍离那山越来越近,却找不到逃跑的机会,只得暗暗着急。
巧的是,马上就要进山了,下起了雨。山路难行,送葬的队伍只能停在半路。众人抬着棺椁,自然不能住客栈。所幸寻到了一间破庙,众人方得以休息。
停留的这几日,错儿日夜为老太太诵经,偶尔与护卫闲聊几句。没几日,小姑娘就熬得形销骨立,好不可怜。章家人见她这般模样,只道她感念老太太仁慈,也就随她去了。那些个护卫大都是粗人,虽不至于干出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说起话来荤素不忌也是常有的。错儿模样好,嘴甜,也不在乎这些大老粗们嘴上的花花,倒是哄得这些护卫讲了好些周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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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若鸿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笑吟吟地看着两人,不再言语。
古媚容赶忙为若鸿续了杯,凌舒夜递上果盘。
“你们猜,那错儿接下来干了什么?”若鸿拈了一粒葡萄,问道。
“她嘛,自然是要跑喽。只是——”古媚容道,“她一个小女孩,怎么跑得过身强力壮,经验丰富的护卫呢?”
“世人所图,不过名、利、权、色,那错儿有的,就是‘色’了。那样一个女人,想来是不会在意的。”凌舒夜不屑地说。
古媚容白了凌舒夜一眼,说:“哪来的‘色’,不过一个十一岁的黄毛丫头,有什么看头!”说罢,挺胸,暗示什么在叫做“有色”。
“这你就不懂了,那种稚嫩的味道,可有不少人喜欢呢。”凌舒夜笑着摇摇手指,讽刺着说。
若鸿微微一笑,说:“托庇他人,终要受制于人。错儿想了一个更加稳妥的方法,引开了护卫。”
“她一个小丫头,有什么稳妥的方法?难不成有什么天灾人祸让护卫疲于奔命不成?”古媚容奇道。
凌舒夜眉头微蹙,随即挑眉道:“可是放火?”
“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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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连下了五六日方才停歇。章家人怕山路难行,又多停了一日。错儿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老太太的棺椁停在庙里,章家其他人在庙前的空地上宿营,护卫在稍远的地方放哨。这几日,错儿常在夜里为老太太诵经,休息得比旁人晚,也没人在意。却不想这天夜里,错儿偷来了祭祀用的烈酒,泼在庙里,打翻了油灯,才装模作样地睡下。此时,章家人都已经歇下,守夜的护卫,也有了几分朦胧。
不多时候,庙里火烧起来了,惊醒了众人。人们忙着救火,无暇他顾。错儿趁乱卷了老太太陪葬的首饰,逃了。等众人发现少了一个人的时候,错儿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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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怜章家老太太,一生辛劳,却因了一时的善念,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若鸿叹道。
“这错儿可是那个不老妖女?容颜不老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错儿做了这等事,怎能得到这般的报果?”古媚容道。
“自然不只是如此。”若鸿说,“错儿机灵,却终究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不久,就将身上的财物挥霍一空。钱没了,日子还是要过的。之后的日子,错儿四处漂泊,居无定所。骗人,或是被人骗。有时是高门座上宾,有时乞讨为生。道士,女尼,舞姬,宠妾,乞丐婆子,女子能做的,她都做过。”
“女人做到了这个地步,也是不凡了。”凌舒夜感慨道。
说者无心,听者无语。在场的两位女性妖族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一句感叹。
“没人教过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也只是想要更好的活着罢了。”凌舒夜叹息道。
“有些事情,即使没人教,也是做不得的。”若鸿轻嘲道,“错儿曾经有一个儿子。她不是做母亲的料,为了生存,她将这个孩子卖给了一户姓白的人家。然后,她一直过着出卖色相的生活,直到年老色衰……”
“嗳?那她的‘容颜不老’又是怎么来的?”古媚容问道。
凌舒夜拍了一下古媚容的头,说:“好好听凝紫说话。”
古媚容白了凌舒夜一眼,说:“明明你也好奇,偏偏装模作样,好不害臊!”
若鸿浅笑着摇摇头,说:“错儿的机缘,就在那个孩子的身上。那个孩子本是九天之上的神仙,到凡间……做一些事情。待到事了,回归神位,却怎么也回不去。原来,他在凡间结下了因果。神界乃是清净之地,怎能被这红尘因果玷污?那神仙欠下了两个人的因果,其中有一个,就是这个错儿。生身之恩,又岂是区区银钱能了结的?彼时,错儿垂垂老矣,穷困潦倒,孤苦无依。错儿阳寿将尽,仅靠奉养,已经还不清这份因果了。若是将因果带到来世,又是一番不必要的纠缠。那天神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现出真身,让错儿自己许愿。”
“那错儿若是狮子大开口,天神岂不是很倒霉?”凌舒夜奇道。
“这你就错了,任何愿望都是有漏洞的,贪心的下场,只会是更加凄惨。”古媚容轻轻一笑,说,“这是妖族经常玩的把戏,看那些人前一刻兴高采烈,后一刻悲痛欲绝的模样,可真真是有趣呢。”
若鸿说:“在世间流落多年,错儿还是有些长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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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神面前的错儿是什么模样呢?白发稀疏,形销骨立,满身狼藉。面对这样一个可悲可怜的乞丐婆,天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是他此世的生母。他们本应是这世间最密不可分的两个人,然而,他们从来不曾熟悉,他们,自始至终,都只是陌生人。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可悲的?
与天神内心的苍凉不同,错儿一直都是笑着的。好像在无尽的彷徨之后,终于迎来最终审判的解脱。从来没有人知道,在那样一张苍老丑陋的脸上,能绽开那么美丽的笑容。错儿用干涉的声音说:“我这一辈子,无论是为善,还是作恶,一直都是一个人。无所图谋的人,我从没见过。你出现在我眼前,也是迫不得已。这样也好,不欠别人了。我这一辈子,造了不少孽,说什么来世富贵的,你为难,我也不信。这辈子我也富贵过,不长罢了……呵,我老了,没什么值得人图谋的了,日子也就不好过了……”错儿自嘲地笑着,说,“如果你真是神仙,就满足我一个愿望吧。如有来生,生生世世,我不求长生,只愿不老,如此,纵然一生飘零,我也能活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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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舒夜不屑地说:“这可真是个傻透了的愿望。容颜不老,看似人人羡艳,其实不过是世人眼中的怪物,永远没有安享天伦的日子。”
“‘纵然一生飘零’?这个错儿倒是把结果想得很清楚。她已经孤独了一辈子,自然不怕继续孤独下去了。说到底,错儿这个愿望,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我是不知道了。”古媚容说。
“是啊,是好是坏,只有当初许愿的错儿知道了。她那样的人,应该是,不后悔吧。”若鸿说。
“最后一次神仙下界,还是昭圣皇帝那时候的事儿吧。这个错儿应该转世了不止一次。只要转世几次,就足够我们发现她不老的奥秘了,怎么……”凌舒夜突然开口问道。
“可是轮回转世的时候,那个神仙还要留这个母亲叙叙旧?”古媚容猜测道。
“六道轮回,那错儿造孽不少,又怎么可能世世为人?”若鸿摇头轻笑道。
“……”
闲话已过,在场的妖族收了心思,继续手中的活计。
若鸿手中的书卷越翻越慢。终于,若鸿将书卷放在腿上,思绪又回到那个故事里。
毓衡,当初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你说,一切的来处,本就是个错误。你指的是什么呢?是错儿的一生,还是我们所有人都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