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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劝死黑衣 ...

  •   如果火永远不熄灭,这样灼亮,如果脂肪、血块、肌肉、粘液、神经线、韧带、骨头同时向四处迸溅,闭眼,跃下,突然坠入沉睡,也许不一定会痛。
      [竞赛富庶,已使你们疏忽,直到你们去游坟地——古兰经]
      遇到她是在一个肮脏的角落,光线昏暗到我不得不摘下太阳镜架,而当我迎面上去时,她却把脸上的紫色眼镜捂得紧紧,眼角向鬓角吊起,牵得镜架上一连串米粒大的钻石也斜斜吊上去。
      现在是傍晚六点三十二分,很僻静人迹稀少的一条康庄大道,路旁停了辆2030款红色阿顿马丁EG8,不远处一堵灰白粗糙墙壁下,她哭得很伤心。
      其实我脑中还没有任何完整计划,我想我该先去喝一杯清冽可口的纯味饮料,或是到人多声杂的闹市区走上一圈,人群里汗味比较浓郁,忧伤悲愤的情绪也会辛辣冲鼻,要不是她手里那柄银色小刀及时的闪一下,我几乎就要擦身而过了。
      DIANA,天生就注定该是个富足多事的女人名字,手里攥了簇新丝质手帕,眼镜下睫毛膏眼影粉已经糊成一团。她低头时会露出雪白柔软的颈,发根乌黑丝丝可见,夜色里更白的是她的牙齿,狠狠咬破手帕,呼吸里有粘痰滚动。
      我腕上秒表突然滴嗒清脆,铿锵明净到我不得不停下脚步,静静等待它的终结,既然摆脱不了就不要摆脱,挣扎只是自欺欺人的行为,如果这一刻要来,就让它自由地来。
      我说:“就是拥有漂亮一百倍的车子和衣服又有什么用?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还有那些倒霉的希望,丑陋得像披了人皮的鬼”她通红眼睛,一遍遍地自言自语,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通常愿意相信希望,可每一个男人都不是她的希望,他们狡猾冷静,看她时眼底沉了冰。
      这些年,她已经开始发胖,渐渐懒得动作,踩着离合器的脚有时会忘记变换,车子老擦到道旁人群车流,突如其来的迟钝与心灰意懒,就是在清晨,丈夫也会皱眉说:“你怎么会这么一脸蠢相?”
      他自己肚腩上一圈肉,手指甲缝隙里也塞得满满,喝斥她时厚唇包不住口水,星星飞散像雪花洒落,衬衫领口实实地捂住条短粗颈,眼睛死盯住周围妙龄穿裙女,一刻也不愿意停住。
      “或者你应该带了些钱同他逃走。”我说:“可惜你却没有什么钱,而且,他说过这点钱远远不够你们过下半生。”
      是谁说过的?生活像原始森林,茫然地从这一只手臂转到另一只手臂,每一个男人都不是人。
      她根本不会相信他,虽然他已是唯一的希望。
      虽然他腰身上不含一丝赘肉,指甲干净圆润,衬衫下隐约可见紧实胸膛,说话时露出雪白整齐的牙,当身旁有高佻艳女经过时,他不会死盯着看,可是偶尔偷偷的瞄,这一点,她甚至不用费力去同自己争辩。
      似乎女人永远是极端,从相互比较或单个人自身不同时期的比较中得出经验,偶尔,她明白到纤毫可见,偶尔,她又放纵自己一头栽入□□混沌,且,真实的快乐。
      不知不觉已离开那堵墙,灰白腌臜粉末蹭在玫红缎质衣服上,道旁一级一级向上的阶梯,走上去,越走越远,自离开粉嫩标致的十八岁之后,似乎一切就只能是这样。
      “美貌,荣耀,幸福。”我喃喃地说,每一声像是一道咒语,她垂了头,面皮整张地往下掉,高科技离子修复面膜,整罐植物提提练精华面霜,香奈尔手工串珠成衣,阿顿马丁美艳狡黠似一个梦,所有一切,竟然与幸福无关。
      “生个孩子吧。”我说:“孩子永远是生活里的阳光,笑起来如摇落一城的银铃,女孩子穿小小背带裙,男孩子一定要把头发蜡得亮亮的,可爱得像朵行走的花。”
      她突然停下来,捂住脸,无声抽泣。
      才遇到他是在一个下午,他穿了白衬衫黑长裤,胸前别了只指宽的小小电子身份卡,很普通的银行接待员服饰,可没有一个员工会有这样明媚喜人的笑容。
      “你疯了。”我叹气。
      “是,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她说,突然狠狠用手背擦干眼泪,两卡拉梨形钻戒镶白金底座划破眼帘,鲜血淌下来也不自觉。
      他们挤身在狭窄员工行走楼梯里拥吻,她借口带孩子买东西,他说去仓库取些陈年旧资料,隔楼里鼠步唏唏嗦嗦,如果那也曾经是快乐,可是那的确是快乐。
      怀孕时她不想吃什么东西,吐得翻江倒海,然而不声不响,吐完后去厨房外继续看保姆煎牛排做金枪鱼沙拉,若无其事地对丈夫说:“你出差这二个多月,我减肥失败,所以不能再吃一点油腻。”
      第二日自己用黑丝巾包了头在镜子前细照,出门驾车到地铁旁换出租,一口气驶到地境偏僻的地段小医院,仰卧在白色床单上,双腿大大张开,等陌生男人指挥电脑用电动鸭嘴钳挤入下身。
      那里腥且湿,二十五岁前的花室温床,二十五岁后的沼泽淤泥,原来她的身体是片神秘丛林,在那里,每一个男人,认识的与不认识的,爱慕的与厌恶的,反复伸缩挤压,而她,只负责开启、奉献、流血与牺牲。
      原来,那就是她的爱,像身上长了密密的癌细胞,苦果自知自咽,并不能与任何人分享。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活得很好。”她说,又开始向前走动,颊上流了道细细血痕,她的孩子也是这样走的,一溜血痕便结束了生命。
      “我本来以为你会活得很好。”我也说,叹气:“毕竟曾经你那么努力,目标明确不择手段。”
      “不错!”她尖声叫起来:“我曾是舞卡卡夜总会首席台柱,晚上霓虹灯下穿三个骨露脐长裙,裙子永远撕得一条一条,扭动时有无数只手自脚下伸上来,众目疯狂,自十六岁起我决心要给自己弄点钱,我果然弄了到钱,可是,出卖的结果远远不够支付代价。”
      “那是因为你把自己卖得并不好。”我说:“那样一个老头子,有前妻和三个儿子,他瞒了你偷偷和他们来往,自己为自己留了条后路,于是不肯把钱交在你手上,房主不是你,车子牌照也不是你的名字,身上的珠宝晚上必须锁进他书房的保险箱,你不知道密码,你根本斗不过他。”
      她脸胀得通红,可怜的舞卡卡台柱,十年前风光迷倒了整个城市,出嫁前钞票被老板锁住,出嫁后珠宝被丈夫看牢,一无所有的女人,只有一个情夫朝她微笑,可他也在用她的钱,并且,越来越鄙弃她。
      痛苦如零下四十度的冰水浸渗,绝望却似闷头重击的大山,她不再用手掩盖脸上凌乱的脂粉,眼神呆滞,痴痴说:“对,我是个笨蛋,以前还可以靠美貌去交换,可现在,连这张脸孔也在背叛我。”
      我仿佛看到天空正升起褚石般色红光,死神穿了黑色大衣,在玫瑰丛下等待灵魂到来。
      “其实,一开始你就错了,这些年,你一步步越走越错,错到无法弥补,于是你买了这把银刀,你到底准备要干什么?”
      她不响,银刀捏得太紧了,把掌手切出条白色印痕,精致的东西永远不会实用,美丽的脸永远如朝花一现。
      “这样不行的。”她说:“这把刀根本没用,我这个笨蛋,居然想用这样的钝刀来割断动脉。”
      “自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更痛苦的是付出沉重代价后,人居然死不了,如果你断手断脚躺在医院里,哪一个男人会在床边问候?”
      “没有的,我丈夫眼角也不会扫一下,他一定卷了所有的财产回到前妻身旁,近来年那女人靠写作发了财,居然有了些名气和地位,他早就后悔了,于是他越来越觉得我蠢相。”
      “那个男人也不会来看你,他是十年前的你,也许还不如十年前的你,他只要钱,不需要归宿。”
      我们就像一体内的两股灵魂,不停交谈、怂恿、挣扎、绝望,女人的意念通常较男人更坚定依赖,百分之百的投入,百分之百的迷恋,甚至对于死亡。
      时速八十五公里的电车在一侧呼啸而过,但我的当事人已经完全准备好。
      我知道她看过一张旧报纸,2029年深夜,一名24岁女子从磁力线悬浮天桥站向西风站行驶中跳车自杀,当时车厢里并没有几个人,于是她趁列车减速时爬进车掌室,打开窗子跳出出到对面路轨上,当电车在凄厉尖叫声中迎面驶过时,驾驶员喃喃说:“没救了。”
      紧急煞车后人们以为会找到挤碎弹成零乱肉块的尸体,但考虑到并没有见到喷漆般的血雾,或者会体表完好内脏辗碎成泥,可她只是被卡在一节车底下,女性娇小的身体夹在两根铁轨中,仅有右手被碾断。
      这一先例颠覆了与上吊、跳楼等自杀并列第一的最高致死率模式——撞车,我猜答案应该是这样,如果要保持这种手段的完美执行,磁悬浮电车是最好选择,跳轨时以颈部顶在凸起的轨道上,这样即使被车头弹出去,脖子也肯定被压断了,不会残废后还没有死。
      “这么多旧新闻为什么你单单把这条记得如此清晰?”我问她:“如同你第一次到舞卡卡报名,迎面与一个浑身钻石的女人擦肩而过,当时你就知道这也代表了你的归宿命运,是不是?据说从舞卡卡嫁出去到豪门的女人只有三个,在它的三十年历史过程中,而其他相同门面的夜总会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好结局。”
      “是。”她停止挣扎,不再反驳犹豫,脱下紫色钻影眼镜,一双同样斜斜上吊的眼睛,明蓝眼影眩紫睫毛油杀成一片,有几分柔媚从蛛网般的细细皱纹里探出头,索然无味地沉回眼底。
      “要把事情做得完美一些,这些年来,你错误多多,只有不声不响在舞台上蠕动时才无缺无瑕,可惜那时你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都没有好好利用这短暂的正确,你看你还是把自己浪费到这样一个地步。”
      女人下定决心时非常的美,像是一切又回到了十年前灯红酒绿媚骨妖语的舞卡卡,我也从未见过这样梦幻的一幕情景,她落地时身躯呈柔美U形,双手双腿躯体同时被压得粉碎,周围二百余公尺内骤然蓬起红色飘雾,像当年夜总会里漫天洒落的水晶粉,头部与断肢被抛力弧度弹出,我看到两颗晶莹的牙齿朴落落随了轨道精灵般地舞,一如她年轻时玉白跳跃的脚指。
      撞车卧轨最佳时机是七月和八月,时间是傍晚六点到七点,性别中男性占七成七,女性占二成三,原因是女子往往胆怯体弱临场时影响到位置准确性,可她毕竟是做到了,这样完美的角度,脑浆涂地骨骼粉碎。
      电车煞车后又向前滑行了二至三公里,一路带动无数肉片骨片尘土飞扬的红液,肝脏在站南,胃肺在站北,如果你肯细心找,还有部分头皮与头发、十公分左右连骨盆的脊椎、腹上的一点皮、一截白骨里嵌了钻——想必是含了眼镜架的鼻梁、心脏很完整,尺寸不大不小。
      人们拥到沿途观看,大呼小叫震耳欲聋,一个小男孩被挤在人堆里看不到东西,他焦急地问妈妈:“是什么呀?到底是什么呀?”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看到那一幕,他只看到我,向他微微一笑,圆圆的眼睛里没有震惊与恐惧,于是他眨眨眼看我顺人群相反方向走出去,香奈尔串珠衣裙上有银光闪闪,我面无表情,比颈中银管更冰冷单纯。
      我不爱坐都营线,磁悬浮也是种好选择。这里没有七女杀,虽然我仍在慢慢从情绪中脱身,这事很需要精力、努力、坚持。我甚至有些疲倦,回到开始走第一步的大道上,阿顿马丁在黑暗中黯然失色,我穿了DUNHILL黑色丝质衬衫,流露出属于28岁最俊逸非凡的微笑,修长的两条腿向右方走。
      我是很少有兴趣翻看油印的报纸,虽然它们标题醒目——某女撞车自尽,面皮贴于隔轨电车玻璃窗上行驶出十里外才被发觉。
      [他的归宿是深坑。你怎能知道深坑里有什么?有烈火。——古兰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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