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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推土机背着浑圆的落日像甲虫一样沿着沙路爬上了桃岭兵站。尽管该兵站并不属于老革命他们的汽车运输团,但每一次官兵们都像迎接贵宾一样敲着锣鼓站成两排欢迎老革命的到来。桃岭兵站海拔四千多米,是老革命他们沿途经过的第一个兵站,该兵站主要担负着方圆三百里边防线的巡逻防御任务,平时除了外出巡逻的官兵外只有一部分人员留守在兵站,巡逻和留守经常是一月轮换一次,因为兵站海拔高驻地偏僻荒凉,平时除了给养车外就很少有人光临,于是,隔三差五到来的老革命便成了官兵们心中尊贵的客人。
      老革命除了给他们捎来些日常生活用品外,最主要的还能捎来一麻袋他们渴盼已久的书信。虽然在上级领导和当地政府的关心下,兵站的各种建设都比以前有了明显的改善。但是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仍是困绕着官兵的最大问题。
      官兵们大都二十啷当岁,正是青春最宝贵的时期,却置身于这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于是,青春里渴望与外界沟通的那份急切犹如干涸的焦土期盼清泉一样强烈。部队也曾与驻地通信部门协力开通过一部程控电话,可是恶劣的风雪总是让细细的电话线不堪一击,反复检修反复坏,后来程控电话也就成了十足的摆设,所以古老的书信理所当然就成了官兵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的桥梁和纽带。
      亲人们的消息多数是老革命两月以前给捎来的,漫长的两个月里,亲人们以前的来信已被翻得褴褛不堪,信中所有的话都像经典的老歌在梦中也能反复吟唱了,现在终于有了新的“歌词”代替老歌谣了。我的遥远的亲人们又度过了一段怎样的时日啊?那里还是金色的秋天,可这里已经漫天雪花了,但愿他们都健康平安,千万不要遭灾生病。噢!还有那梦中的恋人,是否正遥念我的归期呢?若是好消息,来的慢一点也没关系,等待充满焦灼也充满期望,像含一枚糖橄榄,值得回味。若是坏消息,千万不要来!还是让我保存上封信中最后的印象吧!不!不!要是坏消息还是快一点来吧!趁大雪还没有封山,可以给家里寄一些钱,附上一片迟到的心意。实在不行还可以央求领导,批上几天假,回家看看,也许还赶得上……别想得如此糟糕,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接到一封平安信……
      除了书信外,这次跟随老革命一起来的还有位年轻帅气喜欢画画的军官,这又给官兵们平添了一份欣喜。当老革命把东方杰介绍给大家时,官兵们发出了好一阵欢呼声。老革命来的次数多了,同官兵们也就熟了,但熟归熟,沿路所到的每一个兵站哨卡总是极力以最好的饭菜来款待他,为此老革命心里总过意不去,为表示对兵站官兵的感谢,老革命每次往返时总是竭尽全力地为他们多捎些东西,甚至自己有时悄悄垫些钱为他们买好东西捎来,官兵们知道了,给他钱,他总是以这东西是战友送的为借口拒绝,实在推拖不了便以义正言辞地训斥这些比他年轻的官兵:“兄弟,你还是不是昆仑山人啊!如果是昆仑山人,咱们就别谈钱!”于是,官兵们把这份感激深埋在心底,都把他视为最亲密的兄长或战友热情款待。在昆仑山,一诺千金,生死不改,撼动天地。城市是好,什么新鲜玩意都往城里拥,可城市的感情最荒凉。满脸笑容,缺乏真情;诅咒发誓,三心二意,有钱有车,可是没有肝胆相照的朋友,没有真正相爱的恋人,没有生死相依的战友,你抚慰不了你自己那颗孤独的心……
      晚饭的时候,官兵们的餐桌上增添了一道好久都没有见过的绿色蔬菜——粉条拌黄瓜,这是老革命从自己捎带的东西中均分出来的。连长带部分官兵外出巡逻了,同老革命他们就餐的是指导员、副连长以及部分老一点的同志。今天正逢周末,每桌给发了一瓶白酒表示加餐。年轻的指导员因为收到了心上人寄来的一封温情而热辣的信,便不禁喜上眉梢多喝了几杯,当得知东方杰是从大都市上海自愿来到昆仑山的情况后,满脸通红的他疑惑了半天才伸出手用力握了握东方杰。在最后一轮举杯的时候,指导员在清脆的碰杯声中竖起大拇指掷地有声地对东方杰说:“好样的,兄弟!昆仑山会把你磨炼成一条真汉子的。”喝完最后一杯酒已略带醉意的他又无比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刚收到的恋人的来信自豪地说:“喏!这就是我只见过一面的对象,现在正一个人在深圳当女老板,做女强人。按理她可以选择的对象很多,可她只一心一意爱军人,而且还非得是昆仑山的军人,开始我想托人办调动到内地,她却极力地反对,并说一个人选择内地的机会很多,可能够选择昆仑山的机会却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说,就冲这,咱们还有什么不安心,不踏实,还有什么苦累不能战胜啊!”指导员满脸洋溢着灿烂的幸福和十足的自信。一旁的老革命可能是太累再加上多喝了几杯酒的缘故,竟用手抚着腮打起了盹。
      深夜,东方杰披衣到室外方便,在静谧的夜里就着朦胧的月光,他看见了从锅炉房映出的一闪一闪的通红的碳火,不时还传来阵阵的铲煤声。他走上前隔着玻璃上一层厚厚的雾气看到了一位戴大头帽穿军大衣的人正坐在锅炉边借闪烁的炭火低头写着什么,他轻轻敲了敲门,那人忙把纸和笔放到一边起身往外看了看才打开门。顷刻,一股夹杂着焦炭味的热气扑面而来,那人咧开嘴憨厚一笑:“噢,没睡?”“上厕所顺便过来看看。”东方杰边说边打量着他,在昏暗的碳火照射下,他全身罩着一层碳灰般的黑色,只有说话时能看见一口雪一样洁白的牙齿。他个子不高显胖,大头帽的帽墙垂着,把胖乎乎的脸遮掩得像一扇黑洞洞的墙,臃肿的军大衣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猛地一看,俨然一个庞大的怪物。见东方杰朝着那摞纸看,他又露出白牙说道:\"唉!抽空给对象写封信,想让你们出发时给捎走,否则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邮出去了。”
      后来,东方杰才知道他叫李天虎,是二级士官,七年前从陕西华县入伍,因没有什么文化,新兵下连后就一直在兵站当炊事员兼烧锅炉。去年春节回家休假别人给介绍了一个在西安打工的同村女孩。他原打算把二级士官服役满后就回家到某饭店找份工作,可对象这次来信说在外给别人打工不容易,不仅要看老板的脸色而且还经常受气,因此,要他继续留在部队,直到部队不再需要时才回家。另外就是在部队花钱的地方不多,可以节省出部分钱回家后自己当老板开饭店,就不用再受打工的窝囊气了。李天虎讲完这些,还拿出女孩的照片给东方杰看,女孩长得有些娇小,一身朴素的打扮,站在城市的某大楼前甜蜜地微笑着。“是位不错的女孩!”东方杰仔细端详了一下。“为什么想早日回家呢?”东方杰把身上的大衣裹了裹,哈腰坐在了锅炉旁边的一个马扎上。“嗨!昆仑山这地方谁想呆呀!艰苦不说,光是这闭塞、寂寞、乏味几乎都会让人变傻!是啊,别人整天都讲艰苦奋斗,苦中求乐,保卫祖国,无尚光荣。有时一想这些人简直是站着讲话不腰痛,要不让他来试试!再说了,我们无论干多久,最终也只是一个兵,军官就不一样了,苦点累点还可以奔个一官半职啊!”李天虎说这番话的时候露在帽墙外的黝黑的胖乎乎的脸被碳火映得通红,像一个吹得鼓鼓的红气球。停了会儿,他又掏出一支烟来递给东方杰,东方杰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不会,于是,他用铁铲从炉堂里掏出一颗燃着的煤,把烟含在嘴里,头往前一凑,叭嗒了两下就把烟点着了。他惬意地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后又说道:“咱们站有个第二年度兵专门在半山腰的泵房负责为兵站抽水,泵房离兵站挺远,他一个人吃住都在那里,就是因为寂寞没人跟他说话,待两月后回到兵站扛粮,见了战友吱唔了半天竟讲不出一句话来。以后兵站领导便做出了一条硬性规定,无论是谁只要是去泵房抽水,每天必须用一个小时来朗读书报。你别说这方法还挺好,有两个不会普通话的兵分别在泵房里呆了三月,回到兵站后居然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了。”
      李天虎用粗糙的手抹了抹嘴又掏出一支烟在先前的烟屁股上续上接着说:“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桃岭’吗?其实这里除了白茫茫的雪山外几乎很难见到点绿色,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我的前任老班长给我讲过关于‘桃岭’这名字的来历,他说兵站建立之初,这里的条件更为艰苦,连电视机收音机都没有,有一年四月的一个下午,金灿灿的太阳照在绵延的雪山上格外耀眼,富有浪漫情趣的第一任指导员看见大家实在寂寞难耐,就带领留守在兵站的全体官兵拿着纸笔面对阳光照射下的雪山随意地写出此刻心中的感想。谁知留守的二十三名官兵中竟有十二名在感想中写到了粉红芬芳的桃花或桃林,那时也正值蒋大为的那首歌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风靡大江南北之际,于是,征得官兵们的同意,便把这个叫昆仑九站的兵站改为了‘桃岭’兵站。”李天虎看东方杰颇有兴趣地望着自己,吸了口烟又说道:“也真是啊! 若在茫茫的昆仑山下有一片浓绿的桃林,再开出许多美丽的桃花,那该有多美啊!”东方杰默默地不说话,只微微的点了点头。“不过,这地方苦归苦,呆的时间长了,对这里还是挺留念的,特别是老兵退伍的那段日子,让人感动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哦!对了,你刚来部队还没有经历过那场合吧?”讲到这里,他起身猫着腰用铁铲捅了捅炉堂又重新往里加了些煤。“讲讲看,老兵退伍时是怎样的场面?”东方杰挪动马扎往老兵身边凑了凑。“只要到了每年的十月份,那些即将退伍的老兵都会表现得与平常不一样,要么争着干苦活累活;要么积极为连队建设献计献策;要么絮絮叨叨地同战友聊天。脱下军装,临走的那一天,全兵站没有一个不和老兵相拥着流泪的。也是啊!人生就短短几十年光景,在昆仑山所经历的各种磨练,也许真的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在昆仑山退伍回去的老兵多半也都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东方杰走出锅炉房,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隐藏了起来,天空中零星地飘起了精灵般的雪花,整个兵站出奇地静,两排依山而立高低不等的营房在白雪的覆盖下犹如童话中装满故事的小木屋。站在空旷的营院内,他望着翻飞的雪花想,这么一个高远孤寂的兵站,能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呢?又有多少人知道这里的官兵呢?那些置身于闹市萦绕于酒绿灯红,沉浸在花前月下的人们啊!当你们推杯换盏,卿卿我我,甜言蜜语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驻守在祖国最荒芜最边远的高原上,默默地承受着苦累和寂寞的官兵啊!同样的血肉之身,同样的青春年华,却有着天地般不同的人生。起风了,东方杰打了个冷颤,他紧了紧大衣,推开房门轻轻的进入了营房,把漫天的风雪关在了门外。
      第二天,兵站统一放假半天专门用来写信。老革命沿路每到一个兵站,兵站都会安排时间统一让官兵们写信,然后由老革命带走发出去。官兵集体写信的情景别具特色,有的坐着马扎伏在床沿;有的坐在床沿趴在床头柜上;有的挑个独处——仓库或储藏室。有的一封信一气呵成;有的一封信写了撕撕了再写;有的边写边流泪;有的边写边洋溢着快乐……。整整一个半天,都属于自己的世界。所有的官兵都如同作家或者故事家,把积攒了多日的心里话、知心话、悄悄话通过手中的笔化做文字传递给千山万水之外的亲人们。
      老革命和东方杰又忙着为继续起程做准备了。在焊裂口的火箱时,老革命不经意地问东方杰:“给家里去过信没?”“去过,在……在……在我们出发前写的。”东方杰吱唔着回答。父母的愤怒,欧阳倩的埋怨又若一幕幕电影镜头般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父母能原谅我吗?欧阳倩读懂了我留下的那封信了吗?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目前的现状又会怎么想呢!疑惑与犹豫象一团粘稠的雾缠绕着东方杰。在为继续起程做准备的间隙,东方杰又拿起搁置了多日的画笔为兵站构思和创作了一幅图为《桃岭春韵》的风景画。在起伏的群山下,一片茂盛的桃林正绽放着如霞的桃花,翩翩飞舞的蝴蝶、辛勤忙碌的蜜蜂,追逐嬉闹的鸟儿衬托出一片春意盎然。当这幅大型的风景画被挂上饭堂的墙壁时,官兵给予了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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