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何故得结今生缘(六) ...

  •   我每日里或看看书,或和梅雪请教、绣绣荷包,或和母亲去庙里礼佛,闲时抄抄佛经,日子倒也是过得飞快。
      来到这边后,尽日看书,多少也对这个时代、社会有了几分了解。这个时代大概相当于我国明朝,无论吏治、礼法、社会科技水平都相差不多。便是习俗也大半相同,我原对于古风就是十分感兴趣,如今生活起来,虽然日常生活时常觉得不便,但是大体上确是十分满意,毕竟在这里,我心里是难得的平静。
      开始读书时,常读史书,待到后来明白了这时空历朝历代大概来历、渊源、朝代兴衰更替史后,就弃而不读了。现在每日里搜罗了那些医书药典、奇门遁甲、占星卜卦的来看,倒也自得其乐。
      已近端午,全府上下又忙了起来,竟比清明家祭还要忙上几分,又是要找出习水性、有经验的男丁组成一队赛龙舟,与民同乐,又要包粽子、熬粥、舍米赈济穷人,母亲还许愿抄下九九八十一遍大悲咒。我虽然通体舒畅,却是乐得借体弱偷闲。有时替母亲抄抄经文,也心疼得她直唤‘我的儿’。
      母亲虽不曾说,但她眉目之间挥抹不去的落寞、每日念经向佛的虔诚,在我眼中,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水,别人只能看到表面的平静,听见欢娱的叮咚水声,却不知道河水的心中都是眼泪,流过四季,流过所有的欢喜忧伤。
      我无从问起,只能一味对她好,替她分担些,替她疏解些眉目之间的忧色。
      那天,我在母亲屋里用抄着佛经、听着她讲着我和姐姐小时候的趣事。字是母亲喜欢的簪花小楷,她说她最喜欢这字体的清灵,写这字也最练心性,所以即便难学,当初仍坚持让我和姐姐都练得这字体。她讲述那些十几年前的事情,脸上却是恍如隔世的表情,我似乎明白了,她忧伤的根源。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对于一个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便是琴棋书画俱全,心性如何超脱,终归还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丈夫对她而言是天,而她越是知书识礼,明白得越多,往往就期望得更多。一个山野村妇,可能只要有个人在身边,缸里有可以下锅的米,膝下有健康的儿,便会满足。一个普通女子,可能只希望琴瑟和谐,子孙满堂,如她看不懂‘天象’、看不懂‘风云变化’,便不会去管。而母亲不同,她要的不只是这些,不只是相敬如宾的客气,不只是嫡夫人的身份,她要的是书中两情相悦、生死相许、高山流水再也难觅的知音、于万千人中只见彼此二人的契合。
      有的东西,不必强求,便可以得到;有的东西,费了心力,也可以换来;有的东西,偏偏不是你的,便是为它失了心,伤了情,也换不回半分。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让人失败得可悲。
      她正说我小时候抓周就舍了脂粉钗环、裳裙织绣,偏偏抓了册书,才刚学会走路,又学人去藏书的阁楼,直到摔破了额头,到如今又偏偏喜欢读书习字,仿佛要走了她的老路,殊不知习字识文反而是种苦,门外就传来析析簌簌的脚步声,我迎出门去,原来是父亲来了。
      母亲一见父亲,脸上初是几分喜色,而后回复常态,那哀伤反而更为深切。但是手上口中也未得闲。亲手服侍父亲换了家常清凉的便服,又传了茶、吩咐取冰放在屋角,又着人冰镇上酸梅汤,才一起就了座。
      父亲与母亲闲话了些家常,又叮嘱她端午前一切准备事宜多费些心,免得下人出大的纰漏,无端得损了郭家的颜面。后来又说起母亲的身体,大意是近日气色不好,自己也要注意调养,又拿来从外寻来的参茸一应补品,着人去问大夫,好好得备些药膳。
      谈到掌灯时分,父亲说要母亲去吩咐厨房加些菜色,今日他和大哥从外回来,大家好生聚一晚,许久不见,他要和我叙叙父女之情。
      母亲点了灯,嘱咐了我几句,就出去了。

      屋里竟是一片死寂,父亲静了许久,才开口:“一直都知道你是个爱读些书的孩子,心里比你姐姐,也是多了几分通透的。近日看来,你却还不止如此。”
      我听了这话,心里微惊。父母亲情,是根源于血脉的。难道是他察觉了什么么?我该怎么和他解释,我不是什么邪鬼恶灵强占了他女儿的身体呢?他会怎么处置我呢?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他看我不开口,又说了下去:“那日你和天寒出门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也问了经过。近日也了解了下你看的书目,看了书上的评注,竟是颇有见识。今日,你竟不要把我看作父亲,只当是两个文友,在一起谈文论道,随意谈谈吧。”
      我放下心来,“是。”
      他微微点头,“在你心中,何为忠?”
      我思考片刻:“小女看书非为习文,只为明理。纵观古今,为人一世,男儿立命,忠义当头。世间之理,有正偏之分,有大小之别,却无错对可言,完全因人而异。“忠孝礼义信”说破不过是执着心而已。大忠,忠于社稷黎民,忠于世间大道;小忠,忠于一人一事,九死不悔。世人自有评断,焉知我心所向。”
      父亲沉吟片刻,“你当如何呢?”
      我不假思索道:“我的执着便是世间真情,名利于一个女子,本就是身外之物,我想守住的不过是属于我的感情,守住我的亲人。所以,我的忠只取决于我所在乎的人,这世人如何诽议,都于我无干。”
      父亲感慨万千:“你竟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貌。这条路竟是苦得很,不知道多年后你会不会后悔今日所言。从今日起,你若有什么书要读,直接告诉我,莫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待,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

      自那日以后,我看书比往日尽兴许多,每每在书上读到什么珍籍,父亲都遣人为我秘密搜罗来,也自那日以后,人们都传说,尚书府里小姐旧疾复发,竟连屋门都出不得了,幸而还没定亲,要不还不知哪家的公子要悔青了肠子,竟娶了个生来的药罐子。但是那些或同情、或欣喜的人们却不知道,这位病入膏肓的小姐,每日看书,心里因为躲过了这场莫名的婚事,欣喜异常。更不知偶尔出现在他们身边的不起眼的书童、小厮、或一个身形不足的清秀小童就是他们口中的尚书小姐,就是那个生了富贵命,却几乎没命享富贵的人。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一直仗着太平盛世、京都更是一片繁荣,若是天寒不得闲,便一个人换了衣,翻墙出去。我一个人出去时,和天寒在时是大不相同。他总是将我半搂在怀中,略一发力,带我飞上两米多的院墙,然后是稳稳的落地。在这个世界没了先进的科技,人本身的潜能竟然被如此充分的发掘出来,强大的让我咋舌。而我一个人出来就是如今的样子,身上本来就不新的衣服,揉得七荤八素,蹭了大片的白色的墙粉,裤腿上、衣袖上都是尘土。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随意拍拍身上,决定先去茶铺润润嗓子,听听近日的新闻,然后去见识下每旬一次的庙会的胜景。
      我沿着高墙一路走过去,刚拐出街角,就被一股力量撞翻在地,摔得狼狈不堪,满面尘土。我又尴尬、又憋气,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撞到我的人是个中年的干瘦男子,满面风霜土尘,肤色是那种偏黄而不健康的古铜色,手更是粗糙不堪,双手发黑,布满了老茧皴裂和深深沟壑一样的皱纹,一看就知道是个劳苦人。我看到他的样子倒是一点气都没有了,正想转身离开,只听见他急忙说道,“这位小哥,请留步。”
      我停下步来,望着他。
      他颇为局促,搓搓手,镇定一下心神,才开口道:“这位小哥,我刚才看到这府后河堤上有个人突然晕倒,我没什么见识,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去官道上找人,不想撞到了小哥你,你能不能随我去看看,人命要紧啊。”
      我急忙说道:“那你快去集市上找个大夫来,这种事情耽误不得。”
      他连连摆手,“这里离市集不近,怕是等不到那会了呢。”
      我只好随他去看那个晕倒的人,沿着府邸周围的高墙,走到府后,穿过一片林立的街边二层小屋,到了河堤,远远看去确实有个人匍匐在地。我和他跑过去,他把那个侧卧的人扶起,我刚把手搭在他的右手脉搏处,就见那个本已晕倒的人突然起身,捂住我的口鼻,我只闻一股刺鼻的香味,然后就归于黑暗,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我手脚都被捆住,躺在一个貌似山洞的穴中,身下是一层薄薄的稻草,但是地面的潮湿之气还是不停得向上窜,我身上又潮又冷,觉得鼻中拥塞、喉咙干热,大概是因为在这潮湿冰冷的地上躺久所至。我挣扎着欠起身,看着周围,这个山洞并不很大,只有一间小屋大小,我在洞的最里端,靠外侧是几个小凳和铺得厚厚的稻草,地上点着一盏昏黄油灯,洞的中央是一堆灰烬,大概是生火取暖热饭的地方。洞内除了我,还有个人坐在那堆厚稻草上,看着洞外,还没有注意到我已经醒来。
      我认出他就是今天央我救人的那个中年人,便开口道:“这位大哥,那晕倒的人可不治自愈了?”
      他转头看我,片刻,揣摩到我的语意,脸上竟露出愧色,“这位姑娘,您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家里那边丰年也是一年只有半年粮,今年播种了之后,又降了大霜,即使立即赶种,秋天霜降前也是收不了,我们那郡守还不准我们出去讨生活,竟是要我们活活饿死在家中呢。我死倒也无妨,这世道做鬼也比做人好,但是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老娘和那几个等着吃喝的孩子饿死,也只能铤而走险。姑娘,你就算积德行善,告诉我你家在哪,再亲笔写上赎金和地点,我们拿了钱,决不为难你,我们谢你一辈子。”
      我开口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是女子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盯上我的呢?”
      他搓了搓手,道:“是我们大哥说你一定是女子,他说这世上就不可能有生成这样的爷们。我们是看到你一个人独身在那府外走,大哥说一定是哪家小姐女扮男装偷偷出门,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生财之路。”
      我暗自叹了口气,自以为扮得天衣无缝,竟被这起庄稼汉误打误撞得识破。
      这时有人从洞外进来,粗犷骠悍,手脚粗壮,在田里定是一把好手。他大大咧咧得说:“你和这女娃子罗嗦什么?若是不想破相,就快点给家里写封信,赎金100、不、200两白银。要是敢耍什么花样,就让你知道我们兄弟的厉害。”
      说完就出去了。屋里那干瘦的人搓了搓手,干咳了一声,“大哥他只是面恶心善,你还是快写信吧。”
      我将信写好,交给他,告诉他只要交给今日捉我来的府邸的门房,让他将这个交给二公子的仆人天寒。
      听到我说到郭府,他顿时紧张起来。我连忙对他说,我并不是府中的小姐,只是在父母早亡,寄居在叔婶家,虽然吃穿用度都是哥哥托人捎钱来,但是叔婶少有悦色,每每想将我胡乱嫁了,换些银钱,我没了法子,女扮男装跑了出来,投奔哥哥,也就是郭府二公子的仆从天寒。
      大概他素性是个胆小的人,还是又把那大哥叫了进来,一一细说了,那大哥也犹豫了片刻,后来说道:“想他一个仆役也生不了什么大事,再说他妹妹在我们手上,若是他敢怎么样,我们要他妹妹给我们垫背。”于是那大哥拿了信出去了。
      外面天色一点点地昏暗下去,山里起了薄雾,树影和薄雾相应确是难得的美景。那干瘦的男子按我的要求给我加铺了稻草,就再不说什么了,只坐在那里发呆。
      我心里也有些懊恼,每次出府,最迟也不过是黄昏时回去,今日不知天寒能不能反应过来,不把这事张扬出去。若是被爹知道了,估计再难出府逍遥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到外面出了些大的响动,传来几声沉闷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地。一个身影像风一样,冲进这个不大的洞中,右手提着剑,深红稠浓的血从剑锋汇聚,一路沿剑身流下,滴落在地上,连声响都不曾发出,就被潮湿的地吸了进去,只留下深色的印记。天寒仿佛入了魔一样,只是直直的盯着前方。我吃力地欠起身,用背抵着洞壁,勉强坐了起来。
      天寒仿佛回过了神,飞扑过来,将我抱在怀里,虽然只用一只手臂,我就已经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把下巴抵在我的肩上,脸颊蹭着我的头发,身上竟是如秋风中的枝头枯叶一样,忍不住得颤抖。
      他就这样抱着我好久,动也不动,仿佛和时间一起静止。我微微向天寒侧头过去,“天寒,我手疼。”
      他仿佛回过神来一样,又紧紧地抱了我一下,将我从地上抱起,提剑,将我手上的绳子割断。单手将我抱住,右手轻轻地揉着我手腕的瘀痕,仍是一言未发。
      这时那干瘦的男子仿佛回过了神,浑身战栗得向洞外跑去,天寒转身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提起长剑就向他刺去。我手上无力,只好双臂抱紧天寒,天寒身上一僵,生生得停了剑势。回抱住我。
      我开口道:“天寒”,因为着凉的缘故,声音暗哑干涩,“杀人者,人恒杀之。住手吧,我不想看这样的你。”
      天寒点了点头,长剑入鞘,冷冷得说了句,“滚。”
      那干瘦的男子腿软得几乎迈不动步子,手脚并用连走带爬出了山洞。洞外时不时得传了压抑了的惊呼、被绊倒地的声音、倒地又爬起的声音。声音渐渐远去,四下一片静寂。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