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旧事 ...
-
江户城距大江山尽八百里地,德川晖彬越过第一座荒山后,体力就已不支。身上的皮肉在一点点腐烂脱落,每晚都会从剧痛中惊醒,醒来后却发现身上又露出了一片阴森森的白骨。
这样的日子,是从几个月前见到阿织后开始的。
“以你的妖怪之力杀死酒天童子,否则死的就是山吹乙女。”
——她这般说道。
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正欲询问,阿织给他看了一副画。画面是春日樱花图,樱花树下坐着一对男女,女子的脸很像阿织,而男子的脸……
德川晖彬仅仅瞧了一眼,便愣住了。
“父亲?”父亲虽在晖彬年幼时就去世,但父亲生前的画像他看了不少,几乎一眼就辨认了出来,“父亲?怎么会是父亲?”
阿织轻轻一笑,道:“我生前是织田信雄的女儿。”
德川晖彬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
父亲生前唯留下寥寥数字的遗嘱,无关后事或家产的分发,只道:照顾好织田信雄的女儿。
父亲风流韵事不断,妻妾成群,但心中唯一牵挂的女子便是这位织田信雄的女儿,此时,她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德川晖彬叹道:“为完成父亲仅有的遗愿,我会答应你任何事,说吧。”
“也不求多难的事……放弃人类的身体,成为妖怪吧,然后趁妖怪之力还旺盛的时候,去大江山杀死酒天童子,明白了?”
德川晖彬脸色微微发白,但终要以父亲的遗愿为上,这样父亲才能安然入轮回。晖彬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剑,举过头顶,仿佛在宣誓一般严肃道:“明白,定会如姑娘所愿。”
人类之身本就是德川晖彬极力用心智去维持的,只要稍有怠惰,妖怪之血便似开源之水般无法倒流,迅速占据了整个身子。
成为妖怪的第一个晚上,挥剑,斩断了一面墙。
然而皮肉在腐化,想要维持人类的样子,必须去弄新鲜的人皮。可以感到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勒住女人的脖子……但终究下不了手,只能任皮肉一点点脱落,体力也一日不如一日。
看来,想要斩杀酒天童子是希望渺茫了,可有一件事,他可以做到。
……
自从在花台寺川西提出牵山吹的手之后,山吹就对川西有了几分隔阂,两人间说话仍是彬彬有礼,但多少有了疏离。
山吹明知川西老师是她的恩人,可……细细想来,男子和女子独处一室,又不是夫妻或恋人关系,实在是不妥当。不过,除了帮他做家务以外,就没有其他方法报答他了。
山吹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川西老师。”山吹端了一盘精致的点心,坐到川西旁边,“妾身一直在川西老师家中叨扰,也不是长久之计,酒屋老板娘给了妾身一个住处,妾身已决定搬过去住。您的恩情妾身一定会报答,所以,即便是搬过去住,妾身还是会回来搭理这里的。”
山吹说得不急不慢,川西心急却也没办法,只能听山吹说完,然后叹了口气,道:“就这样吧,劳烦山吹老师费心了。”
山吹收拾好行囊,和川西老师郑重道别后,没有去酒屋。
说什么酒屋老板娘给了个住处,实际是在扯谎,山吹想搬到寺小屋去住。那里清静,又载满了回忆,不失为一个好处所。
几个月不曾回去,走到寺小屋附近的时候,山吹吃了一惊。
本以为会看到杂草丛生的院落,而眼前的院落美丽而整齐,石子路像是新铺过的一般干净,直通教室的大门。
……是川西老师特地过来打扫的么?
如果是川西老师的话……
山吹久久伫立在门口,不知是否该转回去道谢。如果是川西老师特地来打扫的话,像那样温柔体贴的男人,她真的没有理由拒绝了。
正踌躇着,一阵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渐渐包围了她的全身。山吹浑身僵硬。
“哟,小幽灵,好久不见,真是越发美丽了。”
来不及反应,一双手已揽在她的腰间,把她拽到自己怀中。山吹下意识想推开他,却被他先狠狠地推开了。
转头,身后金眸男人一脸讥笑:“不是跟那位川西老师在一起很幸福么?怎么又想着到这里来看看了?”
山吹早见惯了这张冷嘲热讽的脸,看了他一眼,便将视线转至别处,礼貌道:“怀旧而已。二代目大人也是怀旧?”
鲤伴勾起唇角,低声道:“吾妻已逝,唯以去纷乱之故耳。”
院落里几片零落的春花飞落在鲤伴的脸上,又随风而埋入泥土,分外悲凉,再加上鲤伴那抹哀戚的笑,山吹叹了口气。
奴良组二代目的未婚妻子在新婚之夜暴亡……这几乎成了江户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新闻。举城欢庆的新婚前夜,却在后半夜转而成为了举城哀悼的葬礼。大红灯笼摘下来,换成白色纸花,欢庆的锣鼓乐骤停,转而变成惆怅的慰灵曲。不过,那个晚上谁也没有见过奴良鲤伴,奴良组里也出奇的寂静,连门口的小妖怪都未掉一滴眼泪。
很奇怪,然而奴良鲤伴此时的表情也不像是作假……心里莫名懊恼了一阵子,才安慰道:“二代目大人,不如早些从旧恋情中走出来才好。”
鲤伴微微一怔,笑道:“你也是。”
望着鲤伴的笑,山吹才恍然发觉,真正不能从过去走出来的人是自己。
……
新春迎来第二度庆典,樱花祭。
山吹特地给川西老师做了樱花糕,川西一边吃一边泪流满面,嘴里塞满了甜甜的糕点,含混不清地说着“真好吃”。
突然想到了奴良鲤伴。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很优雅,赏花时会吟诗,赏月时会品茶,吃饭也决不会像川西老师这般狼吞虎咽。刚认识鲤伴的时候,最喜欢他的举止,曾觉得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显得粗俗,而如今反倒认为川西老师吃糕点的样子很可爱。和鲤伴在一起的时候,每每看到他的双眼,就仿佛有一条细微的红线勾住了自己的心脏,随着他而喜怒哀乐。很累,几乎累到喘不过气来。然而看不到他的时候,又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还是川西老师给人感觉更真实一些。
“山吹老师,怎么了?”注意到山吹的视线,川西抹抹嘴,问道,“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吗?”
山吹愣了愣,急忙把目光从川西老师脸上移开,笑道:“在这樱花盛开的美好日子,妾身怎么会有不顺心的事?”
“……又在想那位奴良大人的事了吧。”
山吹迅速摇摇头,笑道:“怎么会,怎么会……妾身怎么会无缘无故想起他?”
川西看了看盒子里的樱花糕,还有十来块没碰过的:“山吹老师一次做了这么多,我们两个人又吃不完,给奴良组送几块过去吧。”
想归想,山吹完全不希望见到他。尤其是在他新婚夜亡妻、同自己在寺小屋说了那番话之后,见到他绝对会尴尬不已。
山吹刚想回绝掉,却看到川西把其余的糕点整理起来,很有精神地挎在肩上,笑着说:“去见见他吧,我陪你去。”
江户城虽号称有八百八町,但横跨江户却多不过一天。短短几个时辰的路途,山吹从未觉得这么漫长。
川西提着布包,精神满满地走在前面,嘴里随便哼着小曲,似乎真的很高兴。山吹小步跟在川西身后,眼见着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巷,奴良组的宅院就在不远处了。
要把樱花糕直接交给门口的小妖怪吗?还是进去,像很多跟奴良组有来往的人一样,坐在凉亭里和奴良组二代目聊聊无关紧要的事?
山吹低头随着眼前人的脚步走着,双手紧张地拽着衣摆,眼前人却突然停下来了。
“妖、妖怪……”
山吹还没抬头,眼前人就重重坐在了地上,布包因为手抖而远远甩了出去,在地上蹭起了一道尘灰。
山吹担忧道:“川西老师,怎么了?”
川西瞪圆了眼,颤抖着举起右手,缓缓伸出食指,指向奴良组的围墙,嗓子里只蹦出了几个不连续的音。
山吹顺着川西的手指看过去,也微微吃了一惊:“阿织?好久不见了。”
奴良组的围墙外,笑容略显孤傲的女子只剩下了半个身子,细长的眸子看了看山吹,又低下眼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川西,轻轻道:“姐姐……啊,这位莫非是姐姐的夫君?”
川西仍然指着阿织,浑身抖了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织田信雄的女儿?”
阿织愣了愣,笑道:“是呢,没想到如今还有活人能认出我的脸。”
山吹蹙起眉毛。
说到织田信雄……倒不是陌生的名字,年幼时,这个名字也曾闯入过坂原家的宅门。
那时,父亲正在和几个朋友商量把她送到江户医治的事,她其实是很不想离开家的,于是躲在门外偷听里面的对话。
‘……也好,让她远离这些恩恩怨怨。’
‘听说织田信雄已经死了,他的独女也被家康处死了,大人没有后顾之忧了吧。’
只听到了短短两句话,父亲便发现了她,把她赶回自己的房间躺着去了。
川西三步并两步躲到山吹身后,手脚已抖得不成样子。
阿织仍一脸玩味地看着川西,半个身子从围墙里缓缓抽出来,末了,拍拍硬实的墙面,笑了笑:“对,乱棒打死之后又重生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妖怪,只是个悲哀的幽灵而已。”
山吹疑道:“乱棒?莫非是父亲他……”
阿织轻笑:“怎么会?坂原家主可是个善良的武士,怎么会亲手去做那些龌龊的事呢?”
阿织特意加重了“亲手”二字。
隐隐约约,山吹似乎明白了一些旧事,叹道:“家父已亡,坂原家只剩妾身一人了,如果有什么未了的恩怨,妾身可以想办法弥补。”
阿织扶着墙,轻轻笑出了声,阿织捂着胸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姐姐!太天真了!你以为,一直以来你没有在弥补吗?告诉你,这个伤,就算赔上你一辈子也无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