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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山吹の番外 ...

  •   “妖怪去死去死去死!”
      我乱挥着手中的武士刀,一一劈开那些蜈蚣一样的妖怪。黏糊糊的肉段掉了满地,流着紫色绿色蓝色红色的血。
      我收拾完这群饥不择食的小妖怪,甩一甩刀上的黏液,尽量选没有染血的地面一蹦一蹦地往前走。
      “咿呀……”不小心踩上了一小段跳动的肉块,我来不及反应就往旁边一跳,结果踩在一滩血里,粘稠的血液飞溅到我的和服下摆上,“真糟糕,糟糕透了。”

      我成为妖怪已有三个月,至今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三个月内,我和家里的妹妹阿织未进一食,可我除了怀念食物的味道以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而且,这具身体也很轻盈。记得第一次用这个身体挥剑的时候,我一个不小心使多了力气,那把剑差点把我挥出去。
      不过,最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双眼睛。
      我第一次看到妖怪是在母亲被残害的那个夜晚……那个妖怪是个枯树妖,以根为腿,以枝杈为手,我差点就能砍死那个枯树妖了,却被一脸哀愁的父亲拦下。
      后来,我的心脏病越来越重,到了连跑动也不行的地步,所以父亲把我送到了位于江户的奴良氏家里治病。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奴良氏府邸住得越久,看到的妖怪就越多。每看到一只妖怪,我就兴奋地抡着剑上去砍,却总是被奴良家的小少主拦腰抱住。
      到现在,兴许是踏过了那道生与死的界限,我惊叹,原来这个世界的妖怪是杀不完的。
      难以计数的妖怪伪装成人类,理所当然地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
      就像街上不远处的贵妇……她正在挑选布匹,布店里的小二哥正拿着布的一角,飞快地对贵妇说着话,偶尔有人从贵妇身边走过去,还会朝她鞠躬行礼。这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可在我的眼里,那个贵妇是一条脑袋巨大的蛇精。
      这时,贵妇透过人群看了我一眼,嘴里吐着蛇信子,眼神看起来不太友好。我吓了一跳,假装没看见,混在江户城人来人往的街道中。
      啊,刚刚有条三只眼睛的狗从我旁边跑过去了,几个少年正唤着狗的名字,追着狗跑。而这几个少年中,有一个少年有四条胳膊。

      有人说,能看见妖怪的人是开了天眼,可以看到夜晚壮观的百鬼夜行。

      这江户城的百鬼之主姓奴良,就在我死亡的那一年,奴良鲤伴成为了奴良组的二代目总大将。
      奴良鲤伴,是我恋慕的男子的名字。我跳下轿子的原因就是想跟他永远在一起……
      可是,他一直以人类自居。
      怎么突然间的,一个人类变成魑魅魍魉之主了?
      我不信。

      死后的第二天,我就去拜访了奴良组。其实也不算是拜访,就是站在墙缝里偷偷窥视了一下。
      这一窥视可了不得,原先那些走来走去很正经的家仆,居然全是妖怪!虽然我叫不上来他们的名字,可我知道,他们绝对是妖怪。
      我正震惊着,宅院里就走来一个衣袂飘飘的男妖。男妖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他长而上扬的黑发和身上披着的墨绿色和服。
      我恋慕的男子也喜欢穿墨绿色竖条纹和服……不过最近很时兴这个款式,有人穿重复了很正常。
      这个男妖绝对不是奴良鲤伴!或者说,绝对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奴良鲤伴!
      然而,男妖转过头,金色的眸子朝我这里瞟了瞟,又转回去,伸了个懒腰。
      他他他……!
      他他他和奴良鲤伴有一张脸!

      其实,我应该那时候跳出去质问他的身份,后面的那十年就不会过得那么痛苦。可是我没有,我害怕他会用另一个谎言解释这个谎言,我害怕他的言行会粉碎掉我对他的恋慕。
      不过,最害怕的是违背我自己的谎言。
      我还活着的时候,奴良鲤伴曾经问过我:“如果你成为了妖怪会怎样?”
      我拍着胸脯保证:“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自杀!”
      那天,棣棠花实在是很美,我靠在他的肩头,眼睛里只剩下那片嫩黄的颜色,并没有观察他的神情。
      不知道他还是否记得我说过的话……
      如今我没有自杀,所以,真的,我站在骗子的立场上,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什么。
      那天,我默默地走回家,一路上,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糅杂进我的脑袋里,甚至想到了这些都是一场梦,是属于死者对人间的幻想。
      回到家,阿织靠在家门前,问:“姐姐又去哪儿了?”
      阿织,劝说我不要去死的幽灵妹妹。至今,我还记得阿织板着脸说:“难道,我们不应该以超越常人的高度来嘲讽世人么?这才是我们跳出轮回再生的目的。”
      好吧,我不太想讽刺世人。
      倒是后面那句‘轮回再生的目的’……我思考了很久,觉得我再生的目的就是我自杀的原因。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太想和他在一起了,所以,我没死成。
      是不是这个目的达成了我就会魂飞魄散?
      谁知道呢,不过,比起没达成目的就自杀了强。
      于是,我用这样的理由安慰着我自己和我对母亲的愧疚,以妖怪的身份,活了下来。

      忽然,天上一滴雨点掉在了我的头顶,紧接着,密集的雨点哗啦啦掉下来。雨越下越大,干躁的地面上很快汇聚了浅浅的水流,从高处流向了地处。
      水流冲刷着妖怪们的血,很快,地面又变得干净,甚至透着野草和泥土的自然芬芳。
      我躲在一道石墙里,默默看着街上跑来跑去的人,等待着雨停。

      “呀~~讨厌呢,人家的衣服都湿透了。好冷好冷,鲤伴大人,抱着人家啦~~”

      捕捉到“鲤伴”这个关键词,我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女子穿着厚厚的十二单衣,而鲤伴……鲤伴大人只披了两件衣服。两个人都没有打伞,雨水顺着鲤伴的脖子滑落到他的衣服里,他那狼狈的样子,我看了都觉得可怜。
      冷风吹进了石墙的缝里,我打了个哆嗦,脚快冻得没有知觉了。
      大雨中,鲤伴脱下墨绿色的外衣,拧干水,抖开裹在女子身上,然后一把抱起女子,飞速跑了起来。
      女子头上裹着鲤伴的和服,脑袋枕在鲤伴的肩上,一脸幸福地笑着。
      这一刻,我觉得狼狈的不是鲤伴,而是躲在石头墙里面的我。
      看着鲤伴的身影跑远了,我冲出石墙,朝家的方向跑去。
      奴良鲤伴,奴良鲤伴,我坂原棠不依赖你也能活着,活得好好的。所以,就算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你彻底消失了,我也不会悲伤。

      到家的时候,天边的云彩上映着一轮彩虹,雨停了。
      刘海上的雨水沿着脸的轮廓滑下来,经过眼角、脸颊,有几滴落进了我的嘴里。雨水的味道是酸涩的,我的鼻根一酸,指甲急忙掐进皮肤里,忍住眼泪。
      父亲说过,武家的女儿不会哭,因为有利剑的保护。

      阿织还是一副淡漠的模样,撑着油纸伞靠在门框上,问:“姐姐又去哪儿了?……真狼狈啊,弄得像落汤鸡似的,难道没有男子愿意为美丽的姐姐撑伞?”
      我咬着下唇,冲进屋子。

      晚上,我躺在床褥上,将门拉开一条缝,看着经大雨洗礼过格外干净的夜空,不由得想——
      如果、嗯、如果我那时候跑过去站在鲤伴大人面前,那他会选择那个女子呢?还是我呢?
      他要是选择了那个女子,他就不是我认识的奴良鲤伴;他要是选择了我……
      呃,好无聊。

      这时,一个人影停在了门前,阿织拉开门,道:“姐姐,明天去看看棣棠花吧,雨打后的棣棠一定很好看。”
      “好啊好啊,不过,到这个时节,快要枯萎了吧。”
      “枯萎了?”阿织笑,“枯萎了才更好看,不是么?”
      确定我这妹妹和其他人思考方式不同之后,我忍不住给她说了鲤伴的事,想听听她的意见。
      “奴良鲤伴?”阿织眯起眼睛,“不就是那个著名的花花公子?”
      “呐,阿织,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名字一样、脸一样可是不是同一个人的情况?”
      “我只知道有名字未知、脸未知可碰巧是同一个人的情况。”
      “哎?不过那样的情况很多吧……比如我听说有个女孩,她父母给她订了亲、但是她又有暗自喜欢的人,可惜她不知道夫婿的脸、也不知道暗自喜欢的人的名字,到头来,竟发现这两个人是一个人呢。”
      我笑。
      可阿织好像不太高兴,冷着脸,说:“姐姐,这有意思么?你难道不认为这就是女孩的悲哀?”我不解:“哎?为什么?明明该庆幸啊?女孩这样就能和喜欢的人顺理成章结为连理了。”
      阿织没说什么,直接拉开门走人。
      果然,我这个妹妹和其他人思考方式不同呢……

      第二天,花台寺。
      棣棠花散落了一地,索性这里没什么人走动,花瓣和花心安静地躺在地上,还有的在小水洼上漂浮着,就像潮水退尽后沙滩上的珊瑚碎片,凋零破碎却美丽。
      我拍了拍阿织的肩,笑:“阿织,说得没错,枯萎也是另一种美。”
      阿织正看着某处,我一拍她,她肩膀抖了一下,转过来看我:“都是些肤浅的花花公子。”
      “什么?”
      “没什么。”阿织又看了看刚才的地方,说,“姐姐你先回去,我有点事。”
      我也朝那个地方张望了一下,却被阿织喝住:“姐姐!请赶快回去,我有点事。”
      我眨眨眼,说:“那我走了,你一个回去要小心哟。”

      ……
      晚上,阿织回到家,一反冷冷的态度,笑着凑到我边上,拿出一堆彩色丝线,道:“姐姐知道夫家择妻的标准么?”
      我摇摇头,伸手去玩那些漂亮的丝线。
      小时候,我记得我经常依偎在母亲身旁,看着母亲拿细针在衣服上或扇面上上穿下穿,一会儿,一朵花就绣成了。
      嘛…自从母亲去世后,那些绣花衣服和玲珑扇子就显得特别珍贵,因为新衣服上再没有那些美丽的花纹了。

      阿织捏起一根线头,穿在针上,拿针尖刺破了一张白色丝绢扇面。
      我出神地看着阿织的手,很快,一朵红色小花绣成了。
      阿织开始绣下一朵花,一边绣,一边道:“姐姐,夫家择妻最看重德、言、容、工,即使女子不会抚琴吟诗,仅具备这四样,就足够优秀了。”
      我干笑:“……我只会拿刀追杀妖怪。”
      阿织惊讶:“姐姐只会这个?”
      我戳了戳那团彩线,道:“抚琴吟诗也会一点啦……德行和言语在该注意的时候会注意,女红什么的,因为母亲去世得比较早,就没学成。”
      阿织笑:“那姐姐还不错嘛,生前一定受到不少男子关注吧。”
      “这个……我心脏不太好,没什么男子愿意娶我。”
      阿织道:“那着实可惜呢。姐姐死后有遇到中意的男子么?”
      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奴良鲤伴……奴良鲤伴啊,又想到他在下雨天里抱着女人的情景……算了吧。
      我摇头:“没有。我不打算嫁了,都死了,还嫁什么的。”
      看到阿织投来的奇怪眼神,我立刻改口:“没有没有,我不是说死了就不能嫁人,我是说我不想嫁了,我不想嫁了。”
      阿织笑:“姐姐,女子都是这样,说什么不嫁了的,实际是没找到心中的如意情郎吧。”
      我撇撇嘴,背过身去,道:“那阿织也没遇到如意情郎?”
      “我?”阿织的声音越来越轻,“谁知道呢……”

      阿织说,吟诗抚琴什么的都会唤起心中的愁思,而做女红就不会。幽灵妖怪最适合学习女红,学好了还能拿去卖钱。

      这个想法不错。
      缝缝补补之类的活计比想象中的容易上手,可会是一码事,真能做出好东西是另一码事。就像习剑,是个人就能拎起剑挥两下,有灵性的人还能挥舞得很漂亮,可与高手过招时,谁优谁劣,须臾之间便得分晓。
      阿织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子,绣花鸟风景都不在话下,甚至连人物都能绣。而我就比较悲惨了,拿着阿织绣的棣棠花扇子,模仿了很久却只能绣出来街边的小黄花。
      阿织说:“算了算了,一起拿去卖吧。”
      我心中一喜,把我的劣质扇子藏在阿织的扇子中,嘿嘿一笑,道:“谢了。”
      阿织皱眉:“姐姐怎么还是像男孩子一样?”
      “呃,我性格就这样啦,一时想改也改不过来。”
      阿织笑:“奴良鲤伴最喜欢温婉娇弱的女子,姐姐若是心里还惦记着他,就让自己再文静一些吧。”
      我愣。
      奴良鲤伴最喜欢温婉娇弱的女子,没搞错吧?
      他可是口口声声对坂原棠说我爱着你的,坂原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生前我天天抡着大刀四处坎人,不过……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确刻意放轻自己说话的声音,喜欢靠在他的肩上,让和服长袖盖住自己的手背,用露出来的五指拨弄琴弦。
      在他面前再温婉娇弱也罢,他亲眼看见过我抡着大刀杀妖怪,所以我认定他不是那种只喜欢温柔闺秀的“肤浅”男子。
      但是此鲤伴非彼鲤伴,奴良二代目又不是我认识的奴良鲤伴。阿织指的应该是奴良二代目,所以奴良二代目是肤浅男子,而我喜欢的那个不是。
      啊啊,要疯了。

      两天之后,江户焰火庙会。
      我期待这个很久了。生前在江户的日子里,不知为何,我总是跟江户的焰火擦肩而过。鲤伴大人说‘小棠想看焰火的话,我们就去海边,我单独陪你看’。嘛…我总是嫌麻烦,觉得我和他来日方长,以后肯定有机会,就没去。
      心里挺遗憾的,不过,死之后倒有机会看焰火了,不知在这双幽灵的眼睛中,焰火会不会有别样的风采呢。
      我和阿织一人带了个面具,在江户最繁华的地带摆了个小摊卖扇子。

      果然,顾客什么的都有慧眼,挑中的全是阿织的扇子,我本想拿我的扇子当赠品送出去,可……大家都拿华丽的扇子掩面笑着说‘啊啦啦,这么难看的花色,拿出去好丢人’。
      喂喂,不要这么伤人的好吧,这是赠品、赠品,不要白不要的。
      可还是没人要。

      过了一会儿,阿织说有点事先离开一下。我卖东西正卖在兴头上,嘱咐她傍晚放焰火的时候一定回来,她答应了我就走了。

      江户最繁华的地带,除了来来往往没有缝隙的人潮,还有满街的大红灯笼、关东煮的味噌香味、琳琅满目的鬼神面具……
      鲤伴大人曾陪我逛过一次庙会,是初春的赏樱庙会,规模要比焰火庙会小,不过吃的玩的应有尽有。鲤伴最擅长掷飞镖扔扇子一类的游戏,别人最多只能得到一朵小樱花,而鲤伴每次都捧着大大的樱花束,我一捧、他一捧,到最后嫌碍事不得不扔了,只留下一人一支。我其实是不舍得扔的,鲤伴大概是为了安慰我,就摘下一朵樱花,别在我的发间,说尽他能想到的溢美之词。我笑着靠在他肩上,两个人腻歪歪地往前走。遇到小吃铺,我就成心吃掉他最爱的小黄鱼,让他去吃他最讨厌的甜糯米团子。有时候喝多了酒,我的闺秀形象彻底毁掉,他拽着我的手腕,由着我满街说胡话。
      嘛…稍微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而已。
      不过呢,过去就是过去了,现在我一个人,一个人也开心。

      我卖扇子生意正火爆,眼前有几个壮实的男子走过来在扇子里面翻来翻去。我有点害怕,小声问:“请问,你们想要什么花纹的扇子?”
      “扇子?”他们撸起袖管,轰地一声踢翻了我的摊位,大骂道,“知道老子是什么人吗?敢他娘的占老子的地盘,夹着尾巴滚吧!”
      我爬在地上捡扇子,不想理会他们。
      “滚啊,臭娘们赶紧滚!”
      我抱着扇子,扬起头,皱眉道:“这是我的摊位,你们凭什么抢了我的生意?”
      “嗬,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没落贵族。想在这做生意,好啊,交保护费!”
      “你们保护我的摊位了吗?没保护吧,反而掀翻我了摊位,我凭什么给你们保护费?”

      说着说着,那些人上来给了我一记硬拳,把我按在地上,开始解我腰间的带子。我抽出短刀,往他们身上狠扎,他们骂骂咧咧地踢飞我的刀子,更加粗鲁地扯我的和服。
      真慌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些无礼的人,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所措。
      手脚都被他们束缚住,力量差距之大让我无力反抗。
      嗓子喊到破了音,周围来往的人依然没有过来帮忙的,就连旁边的摊主都好像没看到我一样,继续着他的生意。
      怎么办……不如一头在这里撞死好了。
      不对,我是幽灵啊,可以穿墙,大概穿过人也是没问题的。
      顿时心里一喜,手动了动,去碰地面。
      然而,地面坚如磐石。平日里穿墙时,墙面有如水的感觉,…这里的地面却没有。
      我又试图去碰了碰人,却根本没有能穿过去的迹象。
      心中最后的希望破灭。
      绝望和恐惧一点点弥漫,冷意从头顶窜到脚底……

      我放弃了抵抗,闭上眼睛,任由那些人解开我腰间的带子……没有下一步了。
      没有下一步了?
      血液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睁开眼睛,看到那些人的脖子上喷了一个小血柱,倒得七零八落。有女人尖叫的声音,有杂乱的木屐声,各种混乱的声音冲进我的耳朵。我捂着前襟,系好腰带,看到了在慌乱人群中十分出挑的那个人。
      墨绿色的和服,金色的眼眸……那个人一脚踩在尸体上,甩了甩刀尖的血,低声道:“敢在我奴良组的地盘上撒野,好大胆啊。啧啧,这血真脏。”
      他缓缓将目光投向了我。
      我下意识捂住脸上的面具,整整平身上的衣服,道:“谢谢。”

      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明明该把他当成恩人,深深鞠躬来感谢他的,可我只是点点头,匆匆与他道别。
      从那轻佻的站姿,那飞扬跋扈的眼神,还有上扬的黑发,我能分辨出他是奴良组的二代目,不是我认识的鲤伴大人……可,我仍怕他摘下我的面具,仍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我快速地迈着步子向前走,想赶快融入到人群之中,可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吓了一跳,手肘抖了抖,背对着他,低头停下脚步。
      阳光把我和他的影子都拉得极长,我看着他的影子逐渐靠近,温暖的双手握住了我冰凉的指尖,他的气息喷洒在我的后颈上,我脚底下像长了根,动弹不得。
      他弯下腰,在我耳边低低道:“真冷淡啊……”
      我慌乱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不过我赶时间,有个朋友在等我。”
      “嗯……?”他竟然贴上了我的背,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知道我是谁么?”
      “奴良、奴良组的二代目。”
      他低声笑了笑,道:“看来还知道的啊……我的小幽灵,在这条街上玩也不找我报到呢?”
      鸡皮疙瘩起了满身,我哆哆嗦嗦道:“奴良大人,我真的赶时间,真的。”
      他依然没有放开我的意思,而是伸手去摸我的头发,摸着摸着挑断了我面具后面的那根线。
      面具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掰着我的下巴,扳过我的侧脸,我明显感到他手指颤了颤……莫非是认出来了?
      我趁这个机会,狠狠地用手肘撞他的腰,飞也似的逃掉了。
      呼呼,我的救命恩人,真不是有意对不起你的。

      ……
      回家后,发现阿织不在家,我把卖扇子赚到的钱放到一个紫色漆盒里,摆在阿织房间里的小桌台上……嘛,虽然卖的时候受到不少惊吓,但卖出去的都是阿织绣的,钱理应给阿织。
      不过啊,我真的要找份活计了。就算幽灵妖怪不用吃不用喝,不出汗身上不发臭头发不油,但成天就这么呆着,偶尔出去溜溜砍几个坏妖怪……这种无聊的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我成为妖怪而且生存下来的理由有二,一是找到杀害母亲的凶手,二是和奴良鲤伴重修旧好。
      第二个基本没什么可能了,第一个或许还有可能。
      不过那么长时间过去了,想查到凶手肯定不容易,与其瞎找,不如问问京都的花开院家。可人家花开院是大名鼎鼎的阴阳师世家,我一个小妖怪,去了不是被灭减就是被踢出门外吧。
      据说,唯一和花开院家有来往的妖怪就是……奴良家!!
      呃,俗话说的好,问是一时之耻,不问是一生之耻,奴良二代目算个什么,被发现了大不了耍赖说我是坂原棠的姐姐就好了。

      一鼓作气,我戴上面具,翻了翻家里还有什么可以拿去当谢礼的东西……好吧,勉强翻到一个我绣的小黄花扇子……反正奴良鲤伴那种粗俗的男人用不来文雅的玩意儿。

      奴良组宅院门口。
      “喂,你找谁啊?”
      我左右看看,看到了只有我膝盖高的小妖怪。小妖怪戴着斗笠,独眼,手里拿着把袖珍扫帚扫啊扫。
      我蹲下来,摸摸小妖怪可爱的圆脸,道:“找奴良鲤伴。”
      小妖怪吐着舌头把我的手打掉,蹦着去找他们二代目老大。
      哟哟,这小妖怪性格不讨喜,可是那小脸、小胳膊、小腿,好想捏捏啊,真可爱。
      谁会说我作为坂原棠来奴良组的时候,门口扫地戴斗笠的是个老头子呢。

      小妖怪蹦跶着跑出来了,但是不见奴良鲤伴的身影。
      我正疑惑着,却感觉身后气息不对。
      啊啊,那个坏蛋!
      一回头,奴良鲤伴正站在我身后痞痞地笑着,一双手已经抱住了我的腰,指尖挑`逗着我腰间的带子。
      我“啪”地一声打掉他的手,他低声笑着,在我耳边吐热气:“我的小幽灵,终于来了?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通过面具上的小孔瞪着他。奴良鲤伴,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好吧,您明明一直窝在自己老窝里,找什么找?根本没找好吧。
      鲤伴用大拇指和中指扣住我面具的下沿,食指轻轻摩挲着面具上嘴唇的部位,另一只手又慢悠悠缠上我的腰。
      完了,这人无药可救了。
      是不是他对每个女子都这样?
      不会吧??!!
      不过看他调`戏良家妇女这驾轻就熟的样子……肯定是了。
      不知为何,有点恼火。
      我狠狠地踩在他脚上,迅速挣脱开他的束缚,站在离他三尺远的位置,刚想咆哮,却想到阿织的‘夫家娶妻的标准’,心里一阵不舒服,于是换成江户城普通良家妇女轻细的嗓音。
      “那个,二代目大人,我已经有夫家了,所以……请不要随便动手动脚。”
      本来他正坏坏笑着,我话音刚落,他脸上的笑容就褪去了。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明显的失望情绪。
      就好像一下从谷顶跌落到谷底的失落感,让我的心也连带着沉了一下。
      他干笑:“这样啊……那还用‘我’来称呼自己,你夫家会难过的。”
      “哦,是,妾身……”好难受,“妾身有事拜托奴良大人。”
      奴良鲤伴埋着头从我身边走过,额前那些长长的卷发明明是很潇洒的,可现在看来却有些凌乱不堪。他转过头来看我,仿佛支撑嘴边的笑容都很困难:“是么,进来说事吧。不用称呼我奴良大人,叫鲤伴就好。”
      叫鲤伴?
      鲤伴?
      直呼名字?
      喂喂,我们之间关系还没这么好吧。

      进到会客间,有个紫色长卷发的漂亮姐姐来给我们倒茶。漂亮姐姐的眼睛是血红色的真美呢……记得我以前来的时候也有个紫色长卷发的漂亮姐姐,不过眼睛是紫色的来着……
      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奴良鲤伴道:“麻烦你了,雪丽。”
      雪丽?
      居然是同一个人?
      雪丽大姐姐的笑容十分迷人,声音也带有大姐姐般的稳重:“鲤伴,好好招待人家。”
      “当然。”奴良鲤伴这么说着,好像并不是很高兴。

      雪丽大姐姐走之后,鲤伴就掏出烟杆,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吐出一个个白色烟圈。
      记得很久以前,我认识的那个奴良鲤伴也喜欢吸烟,可自从我跟他说讨厌烟的味道之后,他就再没当着我的面吸过。
      烟圈缓缓飘到我这里,奴良鲤伴的目光也转移到这个烟圈上。
      我默默掩住鼻息,因为要求他办事,所以不好意思对他说我讨厌烟草味。
      奴良鲤伴看了看我,又把视线移到其他地方。

      奴良鲤伴道:“有什么事找我,说吧。”
      呃,这态度,真冷淡。
      “那个,您知道十几年前京都发生的惨案么?”
      “你具体说说。”
      “就是……我……嗯,妾身的母亲在那次惨案中丧生,是被妖怪挖了心脏的。”
      他慢慢放下烟杆,把烟斗里灰抖在烟缸里,换了个坐姿,道:“哦,那件事啊。挖你母亲心脏的妖怪应该是羽衣狐残党。他们老大被封印之后,这些妖怪的妖力就急剧下降。人类内脏可以提升妖怪的妖力,你知道的。”
      “羽衣狐的残党?”
      “对。他们现在已经销声匿迹了,应该是躲在某个地方伺机等着京都封印削弱吧。你找不到他们,也打不过他们,放弃吧。”
      他直视着我的双眼,眼神冰冷。
      “这样啊……”我抑制住即将喷发出来的怒火,站起身,“真是太感谢奴良大人了。”

      本来我应该道别之后立刻走人的。可是到了门口,背对着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道:“真不好意思,奴良大人,妾身就是个不起眼的幽灵妖怪而已,连一些人类歹徒都打不过的幽灵妖怪而已。妾身母亲的事不会麻烦到奴良大人和奴良组的,妾身会自己想办法解决。还有,不要嫌妾身话多……奴良大人,无论他跟你是不是同一个人,你跟他真的真的相差太多了。”

      对,他,我认识的鲤伴大人,深爱着坂原棠的鲤伴大人,换做是他,一定会陪着坂原棠一路杀到京都的。他不用施展哄女孩子的招数,这样的举动也能温暖到任何一个女孩子的心。
      而这个奴良组的二代目,任性、小气、哄骗着各种各样的少女,到头来也只会说些敷衍的话。
      不过,奴良组二代目于我来说只是陌生人,我又能要求他些什么呢?能提供给我消息已经不错了。

      我拉上隔扇门,在门口鞠了一躬,做到礼数周全。
      刚走没几步,隔山门就被拉开,奴良鲤伴拽住我的手,迫使我回头看着他。
      奴良鲤伴皱眉道:“你说什么?什么‘跟他是不是同一个人’,我跟谁相差太多了?”
      “……妾身的夫君。”
      奴良鲤伴笑了笑,皱起的眉毛平展开,道:“嘁,你这个女人真逗啊,我跟你夫君有什么好比的。我是叫你别傻傻地去找羽衣狐的其他残党,杀你母亲的那只妖怪啊,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早死了。”
      “什么意思?”
      “那只妖怪也害死了我妻子的母亲,所以我早把他杀了。”
      “你妻子?”
      鲤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脑袋凑到我耳边,笑道:“怎样,失望了吧。我有妻子,而且我深爱着她,她也深爱着我,不过可怜她去世了。所以……”
      他捻起我的一绺黑发,拿到唇边轻吻:“所以你在处处学她,无论是这美丽的黑发,还是她母亲的事……从庙会上那次逃走,到今天的冷言冷语,你把自己幻想成我的妻子了,对不对?不如你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看看你的脸跟她像不像啊?放心,有哪里不像我会指给你的。”

      我往后退了几步,不料一只脚踩空,整个人往后仰倒,下意识保护后脑,我勉强侧过身,用双手着地。
      坚硬的地面磨破了我的手肘,地上的小石子硌得皮肤生疼。我想立刻站起来,可和服下摆紧紧地缠在腿上,我必须缩起身子才能站起来。

      身后传来鲤伴嘲讽的笑声:“哟,摔得疼不疼啊?我会对一切女人温柔体贴,可就是不会对冒充我妻子的女人心软……看起来你还不够了解我啊,真可怜。”

      我忍着痛站起来,不想再搭理他,但又不甘心单方面承受他的冷言冷语。
      我抬手,把面具摘下来,甩甩头发,笑道:“妾身没有模仿您的妻子,只是,妾身的夫君也叫奴良鲤伴,妾身就是好奇您和夫君有什么不同而已,让您见笑了,抱歉。”
      我不想看他的表情。
      真不想看。
      也不希望他说出“坂原棠”的名字。
      单纯想气气他而已。
      因为,我认识的奴良鲤伴和奴良二代目绝对不会是同一个人。
      绝对呢。

      在听到他说“坂”这个音的时候,我就捂住耳朵,以最快的速度,穿墙离开。

      其实,捂住耳朵也没用的,我听见了从他口中说出的“坂原棠”三个字。

      那是压抑在心底很久的凄美之音。即使相隔很远,我也能听出来他嗓音中的嘶哑。
      我几乎要停下脚步,然后大声告诉他坂原棠就在这里。
      可我终究没有这样做。

      后来,当焰火晚会的余韵已彻底消失的时候,街上传来奴良组又赶制了一批烟火的消息。
      听说,这批烟火是奴良组二代目专门为平日里和他相熟的女人们赶制的。
      奴良二代目公布了放烟火的时间,还神秘地说,其实这些烟火全部是为了哄一个女子高兴。

      放烟火的那天夜里,我悻悻地托着腮,想着被奴良二代目喜欢上的女子真是不幸,心里也舒畅了许多。
      随着一声宛如鸟鸣的声音响起,墨色的夜空上忽地绽开了无数朵烟花,烟火明亮的金黄色把夜空照耀得像白天一样。
      金黄色的火花映满了我的双眼,往昔花台寺同赏棣棠的回忆历历在目……好像一个被烟火惊醒的白日梦,徒有虚华而已。
      耀眼的金黄色落尽,我等待着另一批五颜六色的光芒。
      然而没有。这次升上天空的是透着淡淡橘色的黄,比上一批柔和许多,也让我想起了夏初快要凋零的棣棠。
      那团在棕色枝桠上的萎蔫花瓣,与天空中的颜色如出一辙。
      ……

      整个晚上,天空上的烟火不断,可直到天明,烟花都没有脱离棣棠花的颜色。可能这般枯燥无味的单一色泽着实无聊,但如果亲眼站在春日花台寺的棣棠花中,就会理解,那纷纷落落的嫩黄花瓣把这个一无是处的凡间装饰得宛如仙境。
      奴良鲤伴,坂原棠就在这里,永生永世地等待着你。

      (番外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山吹の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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