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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旅人 ...

  •   晋北,天水。
      朔风吹过,天空中飘散漫无边际的大雪。
      低矮起伏的雪原铺排开去,在黢黑的夜色中看不到尽头。
      一只鹰扑闪着翅膀呼拉拉地掠过荒原,原上的两个白点随之缓了缓。风骤急,其中一个旅人的雪帽被掀开,露出个青年的脑袋。
      “哎?那是什么!?”那半黑半白的点停下来指着对面隐隐约约的门楼轮廓,拨开遮眼的雪,依稀辩认出随着山势一路攀升的宅院的影子,却忽然一个踉跄跌坐倒在雪地中,惊起半尺高的雪尘。

      “啊欠!”心袖摸了摸发红的鼻尖,顺带将盖在膝上的斗篷提了提。
      深冬黑得早,下雪的时日更是阴阴郁郁,早早便收了天光。夜色渐浓,她独自坐在床沿,正敛神借着远处昏暗油灯的光调整十字小刀的位置,精密的机括在她手中逐一分开又咬合,重组出不同的结果。
      房间里原本只有金属零件碰撞的轻响,忽然又多出了缓缓逼近的脚步声。
      少女猛然回头,对来人亮出一双十分精神的眸子。
      叶鸢娉被吓了一跳,怀里的木盆晃了晃。她将盛着雪的木盆放在桌子上,无可奈何地问床边的人,“阿袖,你不会剪下烛芯的么,熬坏了眼睛怎么办?”她回手敲在心袖的额头上,吓唬自己的密友,“一声也不吭,要是来个贼还以为这屋里一直没人呢。”
      叶鸢娉下手并不重,心袖却借势往后一栽,累倒在毛绒绒的毯子里倔强道:“我用耳朵听就够了,不用灯。你看,修好了!——”她有气无力地朝叶鸢娉伸出手,掌心里一截小小的机械臂自动伸开又收回,往复循环,已经是能安装回原体的模样。
      叶鸢娉边挑灯边笑骂:“就你能耐。”
      心袖躺在烧得尚温的床榻上将手中的东西对着光打量,鼻子忽然动了动:“你蒸梨子啦?”
      叶鸢娉和她卖关子:“这雪下得愈发大了,去看看屋外今夜的炭够不够?早上卖炭郎刚送过来一批,我没仔细看就收了,还没归整呢。”
      心袖知道她在给自己找活干,从床上跳下来说:“我去看,待会就去南院的厨房找你!”
      她走得快,一头快要及腰的银发散在身后也没挽便掀帘出门了,急匆匆地走进小院里。
      鸢娉被屋外遥遥传来的寒气一激,连忙嘱咐她:“把斗篷系好,伞在窗子下面!——”
      “知道啦。”

      拣了一小筐炭的少女提着灯往回走。她心里挂念着鸢娉煨在灶上的饭,脚步轻快,没想到回去的计划忽然被夜里奇怪的声响打乱。
      她又走了两步,“咚!咚咚!”那声音似乎比刚才又清晰了点,大约是有人在敲门。
      她勉强地用提风灯的手揉揉冻冷的脸,不打算理会。可风小了些,一声声迟钝的震动像千万个小鼓在聒噪:“咚咚!咚咚咚!”
      心袖烦躁了,转身朝那声音走去,呼啦一声大拉开半边院门——
      狂风涌入,细雪飞扬。
      敲门的手愣在半空,狐裘半歪的青年抖了抖轻雪,抱着怀里的鲛珠不自觉向后一步:“咦……子祁,是个小姑娘!”
      裹着青衫的旅人被他唤回神,抬眼望见提着灯笼的少女站在雪夜里,火红的裙子掩在素色斗篷之下。她还没完全张开的五官已经很有灵气,一头如雪的头发却透着冷冽,令她的年纪顿时模糊了起来。
      洛子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少女,嘴唇动了动正欲开口,忽地被旁边的男人抢先:“你是辰渊书院的?给我们备两间屋子,炭先烧起来。累死小爷了,这鬼地方离驿站真远啊。”
      女孩没答话也没接他扔在地上的行李,男人解着裘衣开始与洛子祁喋喋不休:“看吧?我就说肯定能把人叫来的。你还要再往山上走,这大雪天怎么走啊,差不多凑合住着吧……”
      洛子祁有些无奈:“江……”
      他想拦住江慕要进门的动作,话还没说完,门先啪地被拍上了,少女落了锁,已经干脆利落地摔门而去。
      “喂你这么凶干嘛?”察觉到自己被无视的江慕气愤地在门外喊,“我们可是宛州的行会翘楚,你们澜州商会会馆的座上宾,手里有你们……的通函……我们怎么不能住,你倒是……”后面的话被风盖过去了,愈发难辨。
      心袖才不理他,步子迈得更快。她不担心这两位贵公子无处落脚。那个腰间挂着玉、大拇指戴满扳指、衣边绣着金线的吵闹男子就不说了,鲛珠都拿来当普通的夜明珠玩,浑身上下只写满四个大字:人傻钱多。另一位看似低调的青衣文客更是深不可测,乍看穿得单薄,内里却都是特制的皮料密密地织成,又轻又扛风,真要论起来,全澜州也没几个人穿得起。
      她干嘛要与没礼貌又瞧不起人的豪商浪费时间?有的是人想招呼他们。
      心袖一路穿过前院往里走,远远地被廊下的叶鸢娉看见了问:“出去的时候怎么又没拿伞呀?”她若有所觉地追问,“方才有人敲门吗?我好像听到你开门了。”
      心袖朝她跑去,跳了两下震掉身上衣裙上的雪:“没有!外面的猫在和一只蠢鸟吵架!”
      “哦。”鸢娉信了,接过她手中的篮子。

      心袖口中的“猫”和“蠢鸟”确实在吵架,单方面的。
      洛子祁抬手敲门,力道不重,声音却有力铿锵,传得极远。
      “子祁你还费这劳什子劲干嘛?”江慕十分不满,价值连城的鲛珠说扔就扔,横眉与好友争辩,“我们又不是非得住在这里,我就不信再往上走没有个猎户农家!”更何况还有那么个脾气暴燥的女孩,弄得他心里千般不爽。江家在淮安经营酒楼和钱庄,在宛州商会也享誉多年,江慕作为江家最小的少爷,走到哪里都被锦衣玉食地哄着,何时经受过这种冷遇?
      “江慕之,我都不知该如何说你。”洛子祁手下没停,“出门前答应听我的话,一时没看着便原形毕露。我再提点你一句,澜州不重科举重传承,辰渊曾经是澜州唯一的州学,只培养治世之才,十年间在册的门生不过一二百人,有一半进了本府的军机政要,我们拜访过的那位都护幕僚也曾是这里的学子。——你真以为方才那位小姑娘柔弱可欺呀?”
      江慕涨红了脸:“我、我没欺负她。”
      洛子祁已经不指望他学会察言观色了:“你该学学你姐姐的风范,未语笑三分。我们在离宛州如此远的地方,说话做事都客气一些,莫要招惹……”
      “吱呀——”院门忽然开了。着一身月白色长衫的少女打着伞,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咦,你们是?”
      雪地里的鲛珠自下而上递出阵阵微光,隐约勾勒出青衣旅人的身形,衬得他温和细润,芳华内敛。
      对上视线的瞬间,鸢娉忽然懂了心袖那句话里猫与鸟的指代。
      可惜这气氛被打断了。江慕没好气地出声:“你们辰渊好大的派头,先赶人又开门是怎么个说法,这就是百年书院的待客之道?”
      洛子祁凉凉地瞥他一眼:“江二?”
      江慕闭嘴了。
      洛子祁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在下汲川文馆的洛子祁,与好友江慕自宛州而来。汲川文馆的前任主笔易玄先生辞任后在各州交游,听说离世后葬在了辰渊书院。老先生的忌日将近,洛某和江公子在澜州的通行凭函即将过期,故未下拜帖便来拜访,方才或许与另一位女先生添了误会,不知可否给我们一个冰释前嫌的机会?”
      鸢娉被逗笑了:“……女先生?”
      洛子祁心念急转,猜测他是否错意了那位红裙少女的身份。他正打算打口解释,鸢娉大大方方地问:“你们今晚上要不要住在这里?”
      洛子祁愣了一下:“不需要再确认一下我们的话吗?万一我们是打家劫舍的好色之徒……”
      鸢娉眉眼弯弯:“我知道你没有说谎,你的发带上绣着汲川文馆的徽纹呢!”

      他们在厅堂里撞见了那位红裙少女。她梳好了发髻,给自己加了一件厚重的披袄,本已布置好碗筷抱着手炉等好友回来,见到两个青年进门丝毫不心虚,连目光都没挪开半点。
      鸢娉没去追究她的任性,调侃道:“心袖,你把汲川文馆的馆主关在门外啦。”
      洛子祁啊了一声,没想到她凭自己的只言片语猜出如此多细节:“心袖姑娘,叨扰了。洛某早知道能在这里遇见你,应当将原研哉先生留在洛家的手稿带过来才是。”他也猜出不少。
      心袖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封底题着‘勿妄言’的那个……汲川文馆?”
      “看来心袖姑娘确实是原研哉先生的学生了,”洛子祁说,“先祖创立汲川文馆时局势不稳,《广成》以日通传宛州及周遭时事,《国文》以年辑册大家经典,确立时的刊刻之旨便是‘勿妄言’,重消息考证和传道。秘术家原研哉先生来南淮城交游的时候,汲川怕是哪个角落都张贴着这三个字。如今天下昌平,《广成》的报房开到了九州各地,《通俗新选》的传奇故事卖得比名家文稿还要多,一般人便只记得我们文馆前挂着的那副名人墨宝,‘见澜听章雪,汲梓归大川’,很少人记得‘勿妄言’的自我规束了。”
      “我知道《通俗新选》,”心袖笑了,一时间冷意消退,她开始满怀期待地与旅人闲谈,“鸢娉就很喜欢深夜不睡追看你们家出的话本,每月都要买,床头存着许多呢!”
      突然被暴露秘密的鸢娉耳尖飞霞:“阿袖!”
      江慕没搞懂那红裙的小姑娘怎么忽然对洛子祁卸下心防,但他听懂了她再也不会轻视他们,坐在炭盆旁得意道:“现在后悔把我们拒在门外了吧?”
      心袖懒懒地说:“——就是总有些笨鸟不请自来,挤在窗外叽叽喳喳扰人深读,烦。”
      江慕:?
      眼见着两个小的硬要针锋相对,鸢娉起身添碗热饭,洛子祁叫江慕过去帮忙,回来时饭桌上已经变了话题。
      “羽族那边有了新的制版工艺,正巧澜州的生意到了三年一考的时候,我便过来看看……我们没取道震安,倒是去过柏梁……这次来天水前在永宁城呆了一段时间,那边杏林州学初立,顾元伍顾城令还去主持了仪式。我和慕之没去凑热闹,择日拜访过永宁的藏书楼,那日辰渊送去封藏的书正巧到了,杏林州学负责教治论的靳平先生也在,叫住我们交流过藏书的类目。听他说以前在原老那里听过课,不知是否是心袖姑娘的旧识?”他知晓原老生前收了个名里带“袖”的学生便是从靳平口中听得,所以今日才能将心袖认出。
      然而心袖小口吃着蒸梨,含糊道:“是吗。”
      察觉到她隐约的拒意,洛子祁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永宁人都说杏林州学是自辰渊书院分立,是辰渊的正统传承,但看心袖的反应,辰渊学院当年的迅速没落应当另有隐情。
      洛子祁是个人精,听到心袖不太喜欢靳平和杏林州学便不再提起他们,转而解释起他们来天水后的一路坎坷:“……午后便出发了,原想着入夜前拜访,谁知路上雪越下越大,马都陷在了雪里。我们雇的随从年纪有些大,慕之不太忍心,叫他们连人带马停在猎户留下的木屋过夜,我们二人轻装简行上山来,本想着直奔书院正门,哪晓得越走越偏,一路上半个人影屋影都瞧不见,绕了挺大一圈才到此处。”
      “不应该呀?学舍这里叫‘庄柯村’,离书院还有一段距离,紧挨着村户不说,以前做书院生意的还在附近开了个小集市呢。”鸢娉想了想,“你们难道是遇到‘雪迷津’了?”
      江慕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晋北冬日天冷,山又多,下雪的时候行走在外面,村庄都被谷堆麦垛遮挡在雪坡下,容易生出天地一片白茫茫看不到尽头的错觉,外乡人不识路,尤其容易中招。”
      洛子祁懂了:“原来如此。”
      他喜爱这些旅途中的见闻,本想再多问几句,脚下忽然蹿过去一条白影。
      洛子祁算是镇定,江二少直接吓白了脸:“这什么?老老老老鼠?”
      白影在心袖脚边停下,扒着椅子哼哼唧唧地晃动它的小脑袋,而后在原地转了两圈,开始对着她的裙边猛刨——原来是只雪貂。仔细一看又能发现它的指关节都有棱角,竟然是彻头彻尾的机械。
      洛子祁惊奇起来。宛州汇聚着世间财富,他却没有在哪个地方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动物机偶,难道是造访过辰渊的哪位河络大师的手艺?
      他正欲开口打听,心袖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眉梢染着喜色:“来了!”而后匆匆推门而出。那只机械小貂亦跟着她钻进了细雪里,片刻后才折返。
      身量重却利落的农妇拎着坛子和一打馒头先进了门:“叶姑娘,心袖丫头,你们要的东西都到啦!这天寒地冻的,快热一热暖暖筋骨!”
      浓厚的卤香随风涌入,心袖也掀帘进来,手里提着尤在冒热气的食盒:“牛肉,兔肉。还叫了一整只鸡。”
      叶鸢娉闻了闻,精准地从中分辨出酒香。她由衷赞叹:“杏春烧!陶婶手艺好,这香气太正了。”
      学舍附近确实热闹,心袖使小貂去相熟的农妇那里买吃食,没一会便安然送到。
      “是杏春烧。”陶婶骄傲地与她们炫耀:“还好我今年清明多酿了几坛,不然过几天渡厄节那帮爷们喝得野,你们铁定抢不到!”
      “……渡厄节?”心袖面上的笑意忽然散了,她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渡厄节不是三年前就停了吗?”
      或许是她声音有些小,陶婶没听清,说着家里有娃娃要照顾,急匆匆便离开了。
      只有鸢娉边用小炉热酒边感叹:“渡厄节呀……这样看的话,洛公子和江公子来得挺巧,听说村里过节时候顶热闹呢,书院那边还会帮忙造挂满灯笼的灯车除祟,每个人都要去踩一踩红纸祛寒……”
      洛子祁挺感兴趣:“听上去很不错。”
      “等等,”心袖打断他们的话,无比肯定地宣布,“辰渊的机偶都拆送去了天水下城,庄柯村的渡厄节三年前就停办了,现在没有渡厄节。”
      “……诶?”鸢娉反应了过来。
      “鸢娉,渡厄节三年前就停了。”古怪地,她直视着鸢娉的眼睛,单独向鸢娉重复了这句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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