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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 79 章 ...

  •   安顿南柯的屋子在十分隐蔽的密室里,杨卓在门口站了一会,低声道:“他不准我进去,你也不许待太久,他受了重伤,不能劳神。”
      离鸿十分奇怪,却不及多问,密室大门便被打开,他也就不自觉走了进去,紧接着一个茶壶就摔碎在了他脚下,只听一声沙哑的怒喝:“出去!”
      南柯半躺在榻上,身上绑了不少绷带,两条腿更是伤得不轻,被牢牢固定住,只有一双手还能动,胳臂上也有血迹。
      离鸿凑上前一看,惊道:“你怎么了,怎会伤成这样?”
      南柯从凌乱的发间抬起眼睛一看,神色顿时愕然,喃喃道:“六子……”
      “是我。”离鸿伸出手,想去看他的伤,却被猛地打开。
      南柯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出声:“你还来干什么?”
      离鸿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是……是杨大少派人带我来这,南柯,狼主他……”
      “闭嘴!”南柯恶狠狠地瞪着他,“不准你提他!他的死活与你何干,少在这装模作样!”
      他这样举止无常,把离鸿心中最后一点耐性也磨光了,他猛地伸手抓住了南柯的肩膀,喝道:“他究竟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南柯却显得比他更愤怒似的,大声道:“他死了,你满意了吗?”
      离鸿手一紧,几乎要把他的肩骨捏断,南柯疼得脸煞白,他自己却不自知:“你骗我,他怎会死,他怎会死的!”
      南柯奋力挣开他,厉声道:“你既然这么关心他为何当日要离开风狼,他重伤未愈你不是不知道,连他身边一个听话的白煞也被你杀了,这才会毫无防备的遭人偷袭,简直就……简直就是你害死他的!”
      离鸿脑中嗡地一声响了起来,他原本就气血翻滚得厉害,一股灼热真气在肺腑内狂窜,此时猛地窜上喉头,化作腥甜血味从口鼻内喷了出来,这样连咳了几口血,才沙哑着喉咙道:“他那时当真重伤未愈么,我见他顷刻间杀了数人,以为他伤已经好了,怎么……怎么会……”
      南柯见他这样,微微一惊,神色却仍是愤然:“他那时已是强弩之末,你跟他朝夕相处怎会不知道?你后来离去时又把他气得伤上加伤,现在还要说他的不是么?”
      “我……”离鸿一句反驳也说不出,想起离开风狼那日的情景,只觉愈发糊涂,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到地上去,“他究竟怎么了,南柯你告诉我。”
      南柯磨了磨牙:“你先告诉我为何要叛出风狼。”
      离鸿痛苦地回想了片刻,把和白煞交手以及遇见叶荣之事说了一遍,而后喃喃道:“叶荣说的那些话条理清晰,和我之前所知道的如出一辙,由不得我不信,本想回去再问狼主,可他……他竟没否认……”
      南柯一听叶荣这两个字,双手猛然握紧,怒不可遏似的:“原来是他,怪不得!此人果真心机深厚,这番话十句里编进一句谎话,旁人听了或许会信。只是我没想到,你和狼主之间竟能轻易被挑拨,真是蠢极了!”
      离鸿被他责骂,又是痛苦又是不甘:“可实情究竟是什么,你们为何都不肯告诉我!”
      南柯握紧拳头:“你要听实情是么!好,我告诉你,狼主确实修习了浩瀚神功,但那浩瀚神功并非仅仅像叶荣所说的那样,以吸取别人内力为己用,光是姜腾对明月公子用情太深所以听之任之这句就已经够荒唐了!姜腾那种人从来只需要对他有价值的东西,他放任明月公子修习浩瀚神功,还每隔三个月传内力给他都只是为了……等到以后再从他身上拿回来。”他说到这,紧紧咬住下唇看向离鸿,“浩瀚神功在吸取了足够的内力后,若是给练功者吞下一粒天运丸,再把他身上的内力收回,那就是四五倍的功力,而且不用受那真气满溢直至爆裂之苦。姜腾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器皿,你懂么?他就是因为不甘心,所以即使要带着姜腾的内力活在身受反噬的痛苦里,也要杀了姜腾。”
      离鸿几乎惊呆了,他从喉咙里发出几声痛苦的呜咽:“怎会……这样……”
      “他起先想寻找太虚心经压制反噬之苦,可惜真的弄到手才发现,这心法对那股强大内力的控制实在是微乎其微,直到你和他在七绝峰时,偶然输了些真气给他,使得他突然间六脉畅通,反噬之力被轻易化解。他这才明白,只能依靠你像姜腾那样不时替他输入内力,才能压制浩瀚神功的反噬,可这无异于饮鸩止渴,所以他做了个自暴自弃的决定,”南柯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就是等到真气满溢之时,将浑身功力都散给你。”
      “这么说……他一直要我的内力,是为了以后再还给我?”离鸿好不容易听完这段话,只觉头痛欲裂,“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南柯的脸又扭曲了起来:“我怎能告诉你,散功之日就是他的死期,你若知道他命不久矣又要如何?他说你心思单纯,用情又深,只怕从此便要惴惴不安日夜难寐,所以绝不准我向你透露这件事。我说若是瞒着你,日后你知晓了真相定会恨死我,绝不原谅我。就这样,我们在马车里吵了起来,他打了我一掌,说若是我敢告诉你,就立刻杀了我。”说起此事,他眼眶都红透了,“所以我试探了几句你对他究竟如何真心,见你那般执着,我……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只盼你之后发现端倪,会来找我商询,谁知你倒好,转眼就离开了风狼,过得倒是逍遥自在。”
      原来狼主除了身负全无解药的毒蛊,还有催命符一般的浩瀚神功,他过得这么痛苦,而自己却全然不知。离鸿瘫坐在南柯床边,两行泪水从木然的脸颊上滚了下来,还记得当日离开七绝峰的路上,他答允自己以后要结伴看尽山河风光的言语,他那时笑容极美,教人怎会想到他心底竟是掩藏着将要独自离世的凄楚。
      “我原以为他亲近你,不过是想再寻个顺手的部下,可后来他待你情意之重,竟是动了真心,所以,为了替他留住你,我还给你吃过天运丸。本想着那药效神奇,你若从此依赖,便不会再起离开风狼之心,可后来被他一顿痛骂,说天运丸与焚心诀相克,我那次险些害你一命。”南柯说着,双眼通红地看着他,“你若起疑,也该是对我,为何会不信他对你的情意。”
      其实不用他质问,离鸿心中也不知自问了多少遍,为何不信他,为何我会不信他!他胸腔内充满了懊丧和痛恨,恨自己也恨那挑拨之人,情绪激荡之下,震得齿间咯咯作响,沉声道:“告诉我,副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南柯方才一番怒吼,似乎耗了不少力气,仰躺下去,声音也低了:“我在得知你出走的消息后就觉得不好,带了苦娘和迷花儿等天南堂大队人马去了副都,这些人往日受你恩德,对你离去之事都十分在意。狼主那几日闭门不出,谁也不见,直到第三日……”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间布满痛苦,“朔北堂忽然杀到,其中有很多面生的堂众,我正觉得蹊跷,那叶荣忽而求见狼主,说是有你的紧要消息禀报,狼主便召见了他。谁料……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他走出来时已再不是那副畏缩怯懦的模样,言语间中气充沛,俨然内力极高,只听他向众人道,你受了狼主所害,所以托他揭穿一个惊天秘闻。”
      离鸿极为震惊:“我何时托他……”他想到了自己那个可怕的噩梦,颤声问道,“他说出了狼主的身份?”
      “是,他把狼主拖到副都的高台上,揭去他的面具,所有人都知晓他就是明月公子的事,也知晓了我和他合谋害死姜腾的事!”南柯情绪波动得厉害,捂着胸口连连咳嗽,“狼主那时虚弱至极,一丝反抗之力都没有,我疑心是那叶荣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手法,将他那身内力尽数夺了去。而我本想冒死服下天运丸背水一战,却在动作之前就被他那些手下制住,只恨那日群情激奋,竟无人追究他龌龊偷袭,只想把我和狼主全都置于死地。”
      离鸿只觉难以置信,恼怒道:“原来他们对姜腾这样爱戴,平日里竟一点也看不出。”
      南柯恨恨地冷笑两声:“他们对姜腾能有什么爱戴,这么恨狼主不过是因为你的缘故,尤其是苦娘他们,多次承你恩德,都以为你是被狼主赶出风狼,为这事恨透了狼主。那叶荣还说,自你走后任了太虚宫掌门,狼主对你更加嫉恨,派出火燎卫以卑劣手段废了你一身武功,所以你才无法赶回。这番话漏洞极多,可他们竟全都信了,积了满腔的怨怒架了一把火要活活烧死狼主……”
      “叶荣!”离鸿双眼布满猩红,咬牙道,“原来此人早就想设计利用我,但他与狼主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算计到这步田地?”
      南柯沉着脸摇了摇头:“他这人实在不起眼,没想到在风狼里竟暗暗发展出一股不小的势力,当日好些身份不明的高手对他口称主人,看来是他培养的嫡系亲随。”
      离鸿恍然大悟,原来叶荣就是梁冲,他一直隐姓埋名待在风狼,甚至还待在离宗杨最近的朔北堂,难道就是为了报仇?这么说来,宗杨那身莫名复发的寒疾确实来得蹊跷,他害死宗杨,还毁了他的坟冢,最后的目标则是整个风狼,不,是狼主之位,看来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再毁了风狼,而是要得到它。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你不知正在哪里行侠仗义,救人于危难呢,”南柯毫不掩饰话中讥讽之意,“听说你离开风狼之后就去太虚宫力挽狂澜,还任了他们的掌门,离鸿,你总是这样,不管对什么人都愿意施以援手,可明明最需要你保护的人就在你身边,你却亲手丢弃了他。”
      这句话仿佛利刃,将离鸿刺得几乎死去,他想起这一路所做之事,绝没有一件能与阿笙的性命相比,而自己竟在这东奔西走之间,永远地失去了那个人。
      在两人都陷入痛苦不能自拔的时候,密室的门忽然打开,南柯两眼圆睁向着门外道:“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门外那人非但没有离去,反而飞身进来以迅雷之势在南柯脑后一点,南柯头一沉便躺了下去,杨卓扶着他替他掩了被子,这才抬头向离鸿道:“让他休息,你跟我出来。”
      离鸿抬眼时瞧见南柯袖中掉出一枚朱红药丸,他面无表情地捻起藏在手心里,而后走出密室,看着杨卓,哑声问道:“杨大少,你手下能人众多,既然救了南柯出来,是不是也一同救了狼主?”
      杨卓皱眉摇了摇头:“风狼巨变之时我正在蓟州替兄长料理事务,南柯他并非我所救,而是被人放在马车内送到了我的地盘上,你们那位狼主……我着实不知下落如何。”
      离鸿心中再次一沉,还是追问道:“那究竟是谁救了南柯?”
      杨卓眉头皱得更紧:“正是伤了他的人,如今风狼的新狼主。”他重重叹了口气,“他把南柯送给我,自是另有目的,他自称手中除了握有风狼这股势力,还囊括了武林诸多门派,甚至有天机门门主令,若是我愿与他为盟,他自会调派人手助我父亲夺取江山,只要事成之后给他在朝堂上留一席之地便可。”
      离鸿反应过来,咬牙冷笑道:“这人先前还一副对大炎忠心耿耿的模样,没想到一转眼就投奔了你家想做开国重臣,野心不小。”
      “多半是因为前日摄政王景盛殡天,他瞧出炎朝气数已尽,改朝换代势不可免,”杨卓冷冷摇头:“不过我看这人胃口极大,区区臣子之位未必喂得饱他,说不定连皇帝也想做。但是为了接回南柯,我还是应允了他的条件。”
      这种时候听到摄政王死讯,离鸿心头再无波澜,只问道:“你是想事后再反悔?”
      杨卓十分傲气地否认道:“我这人从不食言,他若不是知道杨家三公子的这金口招牌,恐怕也不会轻易与我口头结盟。”
      “那你……”
      杨卓凉飕飕地笑了笑:“只要你杀了他,我应允他的事也就不必做了。”
      原来他这样费心派了人接自己来是为了这件事,离鸿心中本就发寒,听他这样说更是说不出话来。
      杨卓见他脸色不善,挑起眉道:“难道你不想杀他?那我动手也行,他手下的人挑断了南柯手脚筋脉,这笔账我不会忘,更何况南柯误以为我真要跟他合作,简直要恨死我,连我的面都不肯见……”
      他这些牢骚话语离鸿都没有听进去,只兀自静了片刻,才道:“他的人头我来取。”

      其实看着离鸿离去的背影,杨卓很有些不放心,他听说此人武功已是出神入化,甚至还杀死过寒圣这样的名宿,可他如今看起来却是憔悴不堪,骑在马上也仿佛是一具行尸走肉。这样的人,真的能杀了那位新狼主么?
      离鸿在这一路上始终神思恍惚,他想替狼主的死讯找个借口,证明这消息并不真切。最好是有个巴掌从天而降,把他从这无休无止的噩梦里打醒,可不管第几次睁开眼睛,他仍在这噩梦之中,而若是闭上眼睛,眼前便是那人昔日的颦笑眉眼,来来回回地几乎要把他逼疯了。这一天,他在迷离间险些栽下马来,觉得口中焦渴,这才想起自己已有两日不曾进食,他跌跌撞撞爬下马去寻水喝,谁料往溪水中一照,眼前却映出了狼主那双幽深瞳眸,眼角伤痕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神色又凄又苦。犹记得那日在马车中两人窃窃私语,自己信誓旦旦地道:“我怎会舍得离你身边,就算你赶我走,我也是不会走的。”
      这一动念,离鸿心头苦楚更是铺天盖地般涌了上来:“阿笙!阿笙!”他猛地扑到了溪水里,泪水倾泻而出,“是我错了,我该死,我怎能把你一人留在那里。”
      他跪在布满鹅卵石的溪水里,沙哑着喃喃道:“师父,师娘,你们在天有灵,保佑我能找回阿笙,我已无法像师父希望的那样永远做个平凡快乐的小六子,若再失去他,恐怕此生都无法再快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冻得发麻的双腿,抓住了坐骑的缰绳,那匹马颇有灵性,拉着他依着原路前行。走到将近天黑时,只见不远处堆着几片篝火,人影憧憧,似乎有不少人在那边走动。离鸿此番行走脚步拖曳,马蹄踏着落叶的声音更响,那边的人也立刻发现了他,纷纷转过身来喝道:“什么人!”
      离鸿心不在焉地看向他们,并不想答话,正要绕路走过,那些人已不由分说地围了上来,口气不善地道:“站住。”
      离鸿此时煞气大盛,眼睛都没抬,只沉声道:“让开!”
      “你一个人鬼鬼祟祟在这做什么,再不交代清楚小心我们……”
      他才说半句,离鸿手一动就已拔刀出鞘,那些人一见离恨刀,似乎都有些吃惊:“你……你是……”
      就在离鸿不耐烦地将要动手的时候,一个少年拨开众人扑到了他面前,带着哭腔道:“离鸿大哥,你终于来了。”
      “洪……天赐……”离鸿微微回过神,有些吃惊,把刀收了回去。
      洪天赐抽抽噎噎地看着他道:“你怎么憔悴成这样,是不是看见我们的传讯烟火找到这来的?”
      离鸿这半日哪有什么心思去看传讯烟火,只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
      洪天赐又掉了几颗眼泪:“那就是老天保佑了,正好让你碰上我们,小师叔……小师叔快不行了,门主令也被夺走了。”
      离鸿一听,猛地定了定神,低声道:“是梁冲动的手?”
      天赐吃惊地看着他:“你怎知道……正是他,你前天走得突然,小师叔嘴上不说,但我看出他很担心,连派了几拨人追踪你的下落,听说你在云州遇袭就赶了来,谁知路上遇到他叔叔……”他说着说着又抽泣了起来,“他们一语不合,他叔叔硬抢走了门主令,还把他打成了重伤。”
      离鸿冷冷听着:“他做这一切果然不止是为了报仇,根本是想要得到天下。”
      天赐怔了怔:“大哥哥,你在说什么?”
      离鸿收回目光:“梁玉在哪?”

      天机门弟子也算是训练有素,在这山谷逃亡间仍是搭了避风的厚实帐篷,梁玉躺在里间,几乎是奄奄一息。离鸿一摸他脉象便察觉出他是被强大内力震伤了肺腑,这内力霸道,多半是从狼主身上夺来的,一意识到这一点,他几乎捏碎了手边的药瓶。
      “这瓶药是门内的秘传灵药,我们每日给师叔服一粒,也只能暂时吊住他这一口气而已,一切还要等回到门内再作打算。”一个年纪稍长的弟子拭泪道。
      另个弟子似乎满腹怨怒,低声道:“只怕天机门已被贼子窃夺,我们回去也只是送死而已。”
      离鸿将视线从紧闭双目的梁玉脸上调转过来:“你们先带着我的口信去太虚宫安置,说不定过些天就可以回天机门了。”
      众弟子都是一怔,接着忙不迭躬身道:“多谢……多谢离掌门。”
      等他们一一退出,离鸿才让天赐帮忙扶起梁玉,传了些暖和真气过去,他虽不通医道,但好在真气纯正,缓缓回护住对方五脏六腑,过了片刻,梁玉眼皮微睁,悠悠醒转过来。
      “小师叔,”天赐惊喜地喊了一声,握住他的手道,“是离鸿大哥救了你。”
      离鸿收回真气,吐纳了一回才道:“我没做什么,是你师叔命大,还是等安顿下来请个名医瞧瞧才是。”
      “离鸿……”梁玉气若游丝地唤道,“我叔叔他……”
      “我都知道了,”离鸿不客气地打断他道,“他在对你动手之前还夺取了风狼狼主之位,我正要回去取他性命。”
      梁玉十分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并没有说什么阻拦的言语,只艰难地道:“他已不像是我的叔叔了,武功也高了许多……你……能打赢他么……”
      离鸿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他从方才便只有一个念头:若是阿笙已死,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随他去了。既已置生死于度外,那梁冲武功盖世也好,三头六臂也罢,他心中自是一点畏惧也没有。

      副都地处临近大漠的偏僻绿洲中,此时残春将尽,路边小小的淡黄色野花也零落着枯萎了大片,副都外原本应该把守着的火燎卫一个不见,城头野草随风摇摆,很是凄凉,离鸿离开这里不过短短一月,没想到再回来时已是这样物是人非。
      等他攀上城向下一看,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城内并非像他想的那样渺无人烟,相反的,在副都的偌大校场上站了黑压压一群人,他大略一看,朔北天南堂的好手差不多都在其中,外围是一众穿着火燎卫青色大氅的人,面孔却都很陌生,应当就是梁冲的嫡亲部属们。
      正对着校场的高台上是狼主素日坐的座椅,只是此时座上端坐着的已不是那个戴面具的修长身影,只见那人长须墨髯,正是叶荣,他朗声道:“诸位今日在这里等了两三个时辰,就是为了向我辞行,要各回堂口去,是么?”
      一人上前跪下行礼道:“近日风狼诸多变故,想要重振四堂怕是要花费不少功夫,咱们在副都也留了十来天,早该辞行。”
      叶荣捋须轻笑:“现下平东堂已灭,河西堂每年只能培育出三四名青壮杀手,这么少的人如何够我调派,还不如让我这些手下在江湖上搜罗些人才,比那个徒有虚名的堂口有用多了,从今往后,风狼便再不需要这两处堂口。”不顾下头的惊诧,他紧接着又道,“至于朔北天南两堂人才济济,我十分赏识,你们从前地分南北,有些过结,往后还是不要各自为营的好,都算作是我亲随,咱们过些时候一起回中原去,好好做一番事业,定好过如今这般为了几个银钱就替人卖命的营生。”
      话音一落,下面顿时乱成一片,最先提出异议的是田老夫子,他颤声道:“叶兄刚刚接任狼主之位,就把风狼四堂一起废除,这让兄弟们如何信服?”
      苦娘接着道:“恕属下直言,狼主一直将我们留在副都,莫非是怕我们出去搅了什么大事,或是,有什么别处消息怕让我们知晓么?”她低低说完,忽然一跃而起,站到叶荣面前,“云州已被扫成一座空城,我们留守的兄弟是被你手下抓了还是杀了?还有,离鸿兄弟根本未遭暗算,若说有什么人敢暗算他,恐怕只有狼主你的手下了。”
      四座更是哗然,几个人七嘴八舌道:“苦娘,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苦娘冷笑一声:“副都虽封锁多日,但雀鸟还是飞得出去,这消息费了我和迷花儿不少功夫才弄来……”
      她正说着话,叶荣已站了起来,眼中犹有笑意:“苦娘,你那手悬丝索甚妙,可惜,可惜。”
      就在他说着可惜时,右手猛然向前一拍,一股强大气浪呼啸而出,苦娘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后退出十几步,最后才跪到地上,耳孔和鼻腔全是鲜血,仍挣扎着道:“你……你这狼主,我不服……”
      叶荣嘿嘿一笑:“你不服,一个娈宠骑在你们头上做了这些年狼主,你们都恭恭敬敬伺候着他,居然不服我?”
      他满脸笑意忽然一敛,手掌再度扬起,台下众人虽被他那骇人的功夫所惊,但并不退却,甚至有几人跃跃欲试想上台去救下苦娘,就在这掌接着要落下时,半空中忽然跃下个黑影,挡在苦娘面前,低声道:“你们都退开。”
      看清来人是谁后,众人惊且喜,都叫道:“离蟾宫!”
      离鸿咬了咬唇:“我已不是你们的蟾宫,此番前来,只是为了找他!”他一手指着叶荣,“叶荣,你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为何已抢到狼主之位还不敢堂堂正正改作梁冲?”
      叶荣眯起眼睛看了他片刻,低笑一声:“不错么离鸿,竟能活着寻到这来,还知晓了我的身份。”他抬起手将颔下长须一扯,接着连半张脸皮也撕了下来,只见他真实眉眼间皆是嚣张之气,一双眸子精光四射,下巴上还有块显目的胎记。这样一个人,扮作怯懦温和的叶荣在风狼潜伏多年,竟无人知晓,可见心机之深。
      离鸿牢牢盯着他:“你既然为了复仇易容改姓,潜入风狼,为何不干脆在朔北堂时就杀了老宗杨,他双臂已断,想也不是你的对手。”
      梁冲冷笑:“那样痛快杀他,如何解我心头之恨。”
      “所以你暗使手段,害得他寒疾复发,被病痛折磨多年郁郁而终,最后还刨坟挖冢使他不得安宁,是么?”离鸿磨着牙道,“他已身死,你为何还要费尽心机夺取风狼,用计诱骗我与狼主生出嫌隙,然后趁虚而入。难道你从一开始对我和颜悦色,就是为了终有一天要利用我么?”
      梁冲缓缓摇头:“我起先对你照顾不过是因为看你小小年纪身负血仇,与我一般罢了,并未料到你日后会变得这样出息,”他笑了笑,笑容十分复杂,“我一开始拉拢的是骆罕,谁料他看似狠厉,实则窝囊,弄砸了我要剿灭天南堂的计划,害得我又苦忍了几年。”
      “原来当初那件事也是你一手谋划!”离鸿恍然大悟,又觉得奇怪,“骆罕心高气傲,为何肯听你的吩咐?”
      梁冲戏谑道:“因为我允诺他事成之后就把明月公子交给他,他痴心一片,自然愿同我合作。”
      离鸿双眼简直要迸出火星来,手腕一动,已把离恨拔出了鞘。
      梁冲向他手上刀刃看了一眼:“你真的要同我动手?离鸿,你虽修成焚心诀,但姜腾寄放在明月公子身上的内力已被我尽数夺来,你不是姜腾的对手,更不是我的对手。”
      离鸿听他坦诚了夺取内力的事,更挂心狼主生死,脱口便道:“狼主现在人在何处?”
      梁冲微微一笑:“人么,已烧成了灰,灰么,不知撒到哪里去了。”
      离鸿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好像冻成了冰,他从安平县得到消息再到云州,这一路上无非都是守着一点侥幸的念头,可此时心中最后一点希冀的火苗也被灭尽了,一股怨毒恨意从肺腑弥漫而上,笼罩得他周身都是杀气。
      梁冲只见他满眼血光地盯了自己许久,忽然纵身而上,手中刀刃直逼自己面门,赶忙退后半步,转瞬间便从腰间拔出佩剑,那剑长约三尺,形色如同薄冰,寒气逼人,离鸿刚一靠近便“啊”地一声退了开去。
      “忘了告诉你,你前些时候中的星罗水华针虽然无毒,却带着至阴寒气,创口极难愈合,再者,碰到我这柄寒冰剑时,更是寒气钻心,疼痛难忍,你这样也想和我动手?”
      离鸿忍着痛沉声道:“那暗器是你给白煞的,你早想挑得我与他争斗,两败俱伤。”
      梁冲笑意不减:“我给他时,可没让他对付你,不曾想到你在风狼中受多少人爱戴,就遭多少人嫉恨,”他压低声音道,“离鸿,我照样可以任你为蟾宫,只要你把焚心诀交给我,多少姿容绝色的人我也可以搜罗给你,何必独独惦记着那个姜腾的旧娈。”
      “住口!”离鸿手中长刀猛然挥出,堪堪削去梁冲半边衣袖,他此时刀法和内力都已算绝顶之势,竟伤不到梁冲身体,不由得急怒交加,直起身又连使了三式刀法,刀影连绵,在空中渐渐不见踪影,如同消失一般。这便是逐影刀的精妙之处,梁冲对着这般匪夷所思的刀法,却只冷冷一笑,手中剑势加快,与那刀影缠斗到一起,简直不分上下。
      “你别忘了,宗杨头一个逐影刀的传人,可是我。”他神色阴冷,将那从刀法上悟出的剑法使得如同鬼魅。
      离鸿刀法虽精,但内力比他却要差了一截,又受那剑上寒气所制,不由得又被击得倒退两步,口中弥漫上呛人的血腥味。
      梁冲似乎也讶异于体内真气的霸道,他向自己手心看了一眼,又对离鸿笑道:“你的焚心诀好像练的不到家啊,怎么还比不过一个死人留下的内力?”
      离鸿明知道他这是想激怒自己乱了心神,可是听到这问话还是一阵恶潮涌动,周身真气愈发大乱,一道细细血线顺着他的嘴角留了下来,滴滴落在衣襟上。高台下风狼众人看得分明,愈发惊惧,他们自然明白,若是离鸿败了,眼下怕是再无人能打败梁冲。
      梁冲见他站定在数尺外,眼神游移不定,不由得又是一笑:“怎么,想知难而退了么?”
      离鸿不答言,从衣襟里拿出一个青瓷小瓶,飞快地拔了瓶塞,将里面仅存的一枚药丸倒入口中。他这个动作十分迅速,几乎没人看见他吞了什么,然而不过片刻之后,只见他一张俊秀面孔涨得通红,太阳穴都鼓了出来,手臂上青筋直跳,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他血液中飞速流窜。
      梁冲隐约猜到他吞了什么,又觉得难以置信,沉声道:“你不要命了么?”
      离鸿扯动着嘴角露出个艰难的笑意:“我只要你的命。”
      他猛地擦去嘴角血迹,猱身而上,一柄长刀使得飞轮一般,带着炙热烈焰,把梁冲逼得步步后退,最后只能勉强伸出左手,想去点离鸿肋下的破绽,离鸿竟然不躲,冒着腰间要穴被制的风险伸手拿住了他的脉门。梁冲一惊,要抽手已是不能,他原本就苦练半生武功,又得了那股强大内力,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只是未料到这少年极怒之下竟如此拼命,明知天运丸与焚心诀相克还是以药助力,那第七层焚心诀如火如荼,在天运丸作用下骤涨了十倍有余,这一番内力较量便是大罗金仙也敌不过了。
      离鸿体内真气排山倒海一般吐了出去,只见梁冲骨软筋麻,脸色如同金纸,而他自己也不好过,这股被药力催动出的力量几乎无法驾驭,肺腑内早被强大罡气烧得滚热,那寒冰剑无法承受这样两股力量的冲击,最先折断,而离恨也紧接着断落到地上。台下诸人只见他二人脸色一个蜡黄一个血红,渐渐地都要断了气似的,最后是离鸿用那半截断刃逼上梁冲颈间,嘶声问道:“你做这些,最后却落得身死,后不后悔?”
      梁冲笑得狂傲又凄然,咳着血道:“你怎不问宗杨,当年害得我家破人亡,悔是不悔!”
      离鸿已无力摇头:“我离开封霞岭时,师父交代我一定要找到一个叫梁冲的人,他要我带句话给他。”他对着梁冲骤然狠戾的目光,低声道,“他说……原谅我。”
      梁冲面色有一瞬间的愕然,而后变作铁青,喉咙里“咯咯”地响了一会,最后仿佛用了一生最大的力量嘶吼出声:“我不会原谅他,死也……不会!”
      离鸿怔怔地看着他,直到风狼众人上前把他的手从梁冲尸身边移开都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得疲倦至极,胸口有暖洋洋的东西溢了出来,捧着他似乎要飘到天上去了。
      一群人把他抬到高台的大椅上坐下,而后毕恭毕敬地跪了一地:“恭贺新狼主。”
      而这位新狼主脸上血迹未干,双眼发直地看着远方,胸口的脉动仍然跳的厉害,好像再狂跳一阵就会停止一般,田老夫子最先发觉不对,上前拉住离鸿手腕一握便白了脸色:“狼主体内焰气太过,叫平东堂剩下的那几位药师过来,再去把风狼宝库里的冰蟾至宝取出来替狼主吸去热毒。”
      几个人慌忙领命下去办了,离鸿仍然陷在恍惚中,他自己都不想再清醒过来似的,直到受了伤的苦娘被人搀扶着趴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明月公子没有死,火刚点着时,有高人来救走了他。”
      这句话如同一剂灵丹,灌入离鸿焦灼的心脉,他恍恍惚惚地移回了视线,看了苦娘一眼,仿佛不认识她一般:“你说真的么?”
      苦娘用力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他猛地大叫了一声,险些从大椅上弹了起来,几个人慌忙按住他,苦娘忍着伤急声道:“你现在已是风狼狼主,只要一声令下,大可倾风狼之力去寻他,总比你拖着重伤之躯乱跑,还没寻着他自己就送了命的好。”
      她这话大有道理,由不得离鸿不听,风狼眼下虽然元气大伤,但寻人这等小事还是绰绰有余,他在迷离间想着,阿笙既然活着,那么就算把武林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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