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鸢尾无邪

11、人生若只如初见，物是人非事事休（二）

　　玲珑阁地处北方，正是冰天雪地之际，江南却还逢暖阳和风。沈昌珉为了赶早逼自己起了个大早，不想到屋外的时候金俊秀已经在凉亭里和金在中一块儿用餐，桂花糕吃得满嘴都是，黎光在一旁浅笑倩兮。看他阳光普照之时方才出门，猴儿精的金俊秀不禁调侃，“三阁主今儿个起了个大早啊，这眼看着才到正午。”
　　沈昌珉也不恼，优哉游哉的漫步过去捻起米糕就往嘴里送，鄙夷的看着金俊秀的浅绿色长衫，“啧啧，刚才隔太远没看清，原来是金护法啊，我就说嘛，浅绿色儿长衫，正常人肯定穿不出这么个味儿。”
　　从始至终都是月白色长衫的金在中也乐得看他们争斗，他的生活里自从多了沈昌珉和金俊秀，竟也多了几分欢脱。两人都是江湖人的泼皮性子，平时口无遮拦无拘无束惯了，不想自来规矩的金在中看着甚是新奇，他们也乐得自由自在现场发挥。古往今来，为博美人一笑烽，古有烽火戏诸侯的一国之君，今有自毁形象的沈昌珉和金俊秀。
　　大清早刚准备不辞而别就遇到给他送药的夏青瑶，虽然知晓自是朴有天的命令，却也心头不免一热。在夏青瑶离开时，看到一开门就倒进来的金俊秀和黎光更是没了以往的美丽冻人，整个人不由得温暖起来。从小受惯了别人冷眼才把原先温润的性格隐藏起来，平日里自己冷眼示人，性子淡薄，不想还能有几人陪着自己去拼命，比起朴有天带来的温暖里杂糅着的疼痛，虽不及它强烈，也有几分真诚的感动。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整天，灯火初上之时终于赶到了镇上，金在中率先下马把缰绳交与小厮走进客栈。
　　“黎光，俊秀，明天一早你们从这里上濯剑山庄，观察他们的动向，随时做出应对，暗中帮助阁主，一定要确保阁主安全到达。”吃过饭搁置了筷子，金在中就拉着沈昌珉上了楼，意指剩下两人随意，“我和昌珉留下就够了。如果路上遇到夏家的爪牙，一个不留，必须把濯剑山庄和夏家的关系断了。还有，看见阁主之时，俊秀你必须寸步不离的守着，不能让他单独呆着。”
　　金俊秀和黎光面面相觑愣了半晌，再次看向楼梯口的时候，已经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挂在房梁上平躺着枕在双手上，沈昌珉翻来覆去睡不着，趴在梁上看着侧躺在床上的金在中，“在中，我们算是什么关系，上下属？或者是朋友？”
　　“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我没有把你当下属看。”翻了个身面朝上，披散着的黑色长发散落在身下，紧致的脸暴露在空气里，掩映在牡丹锦绣的床被中，倾国倾城的气质一览无余，白色亵衣衬托出一种禁欲的傲然。
　　“我把你当做唯一的朋友。”心跳突兀地漏了一拍，沈昌珉一眨眼就掠到了床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我没有朋友。”
　　“我做你的朋友，我们做一辈子的生死之交。”执拗地注视着他有些闪躲的眼睛，沈昌珉咄咄逼人地逼着金在中软化。
　　“你不是有你从小就芳心暗许的美丽儿了吗？还不够？”
　　“我最喜欢的人是美丽儿，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是你金在中。”虽然已经二十有三，可是现在的沈昌珉看起来倒有那么几分情窦初开天真浪漫的滋味。
　　“你一直叫我陪着你找的美丽儿到底是谁？”干脆再转个九十度，金在中黑曜石般的眸子透过微弱的灯光看着梁上。
　　“是孩童时期流浪街头饿晕之时，给过我一个包子和一碗豆汁的漂亮孩子。”
　　一向不懂得郁卒的金在中差点生生喷出一口血来，就这么一点线索，他就要天涯海角陪着沈昌珉去寻找那不切实际的梦。
　　“虽然不靠谱，听起来像个梦，但是总比你和朴有天好。”
　　“沈昌珉！”从床上猛地起身，金在中定定的望着沈昌珉的眼眸，想要看通透，却只是徒然。
　　“夏家也好，濯剑山庄也罢，周全了玲珑阁，我陪你去闯荡，你陪我找人。”毫不退缩的直视着眼前美到沦丧性别的径直脸庞，已然不会如前般晃神，“你的恨我知晓，所以不要用对待朴有天那套对我。我本就是漂泊寂寞之人，生命就像一口枯井，了无生趣，遇见美丽儿是我毕生的奇迹，遇见你是意料之外。你是除了美丽儿以外，第一个对我好的人，虽有试探隐瞒却真心为我着想的人，我沈昌珉别的没有，一条命还是有的，我说过，我只替你卖命，不是玩笑，是我给你的承诺，作为把生命都交托在你手中的挚友的许诺……”
　　“沈昌珉，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我金在中这辈子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拂袖而立，被戳中痛楚的金在中就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敏感的竖起全身的刺防备，也不管自己是否会刺伤自己或是在乎的人。
　　“不要对我好，我给不了你什么。你也什么都不懂。生来被寄养在别人家里，身边没有一个拥有血缘关系的人，即使得到温暖也是充满了距离感，好不容易跟村子里的人打成一片，终于盼到了亲生父亲，当我以为可以得到父母的呵护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的时候，整个村子和我所谓的幸福化为灰烬。一夜间让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却在睁眼的时候訇然崩塌。因为有了感情的羁绊，失去了才会痛苦；因为有了痴心的希望，得不到才会寂寞。我是个复仇者，我是为复仇而生的，为了复仇我可以放弃一切。为了复仇我早已闭上了双眼，我的目的只在于黑暗之中，我不需要任何感情和羁绊，我的目的只是复仇，我的价值也只是复仇。”
　　金在中双眼通红，瘦弱的身躯颤抖不已，但是还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美丽的瞳孔里布满了血丝，白皙的双颊由于激动染上了一层嫩嫩的粉色，若远观不参与事件本身来看，煞是可人。而此时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强烈情绪的金在中，却深深地攫紧了沈昌珉的心脏，他手忙脚乱的从梁上跳下来站在床边。他自诩聪明试图采用强硬的手段逼金在中放弃原先固有的防守，去接纳别人，自由的追求自己想要的。可他终是忽略了这个男人有他不知道的过去，也始终没料到，那个看似不堪一击地较弱的男人，身上背负着一座山的压力，温润的心脏早已被人情世俗和仇恨腐蚀得斑驳陆离。刻骨铭心的伤痕，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治愈的，即使有朝一日有幸痊愈，却也不得不以留下丑陋的伤痕为代价。
　　伸手将眼前颤抖不已的男人拥进怀里，学着他见到过的安慰人的动作，笨拙的轻抚着金在中的背脊，尴尬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好好，我不懂。在中别气了。我知道错了。”
　　终于费尽心机把小孩哄上床榻睡着，沈昌珉突然睡意全消，他不禁思忖起比金在中还要可怕的朴有天来。沈昌珉原以为朴有天不过是温和的翩翩贵公子一个，专注诗书礼仪，对江湖之事不过抱着嗑瓜子儿看戏的心态，由今推知他对待金在中的手段来讲，已经高明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高度，不过，太过聪明就会忽略他所保护人本身的感情。一味的在当事人的感知之外付诸努力，在当事人面前却顾及了自己所谓的自尊心而平生了距离感，窗户纸永远没有捅破的那一天，迟早有一天碰到导火索，一触即发，会烧得他们本身和身边的人全都体无完肤。而金在中这个病秧子，却是让他半点琢磨不透。神秘到连朴有天都查不清的过往，莫测得无法捉摸的内心，再加上这一身的仇恨。渐渐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