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鸢尾无邪

10、人生若只如初见，物是人非事事休（一）

　　玲珑阁背倚长白山，虽不及人间仙境，却也足够用世外桃源形容。呼啸的风中已然带上了细雪，落在地面上就迅速化了开去，策马而过，马蹄上便渐染上了湿润的泥土，空气也清新可人起来。远远隔望，古树和威严古朴的屋顶覆盖着略显白皙的初雪，原本波光粼粼的清澈湖面也冻结成了光洁的镜子，长青的松柏间几只早冬的腊梅已出现小巧的花苞，一派入冬的凋败冻结。
　　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看门的护卫放下手中的暖炉，挥舞着粗壮的胳膊拉开宏伟厚重的红漆大门，风尘仆仆的一行人马策马而入，逐渐变大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朴有天纠缠的发间。紧急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蔡妍便迎上来欠身行礼，“阁主。”
　　将白色的貂皮大麾随手抛给随行的女婢，朴有天掸落衣袂上的雪花，接过她手里的素白的请柬，“你先吩咐下去，将往年用来接济落魄之士的财政支出加倍，然后飞鸽传书给青瑶，让她务必跟着在中，适当的时候把第二瓣踯躅花研制成药。其余事宜，待这些事处理妥当，我自会安排。”
　　蔡妍按照吩咐退出大堂，李俊基和彼岸严阵以待，“阁主，玲珑阁今年虽在冷香楼的出色表现上得以蓬勃发展，但加倍济贫这个举措实在不妥，平添冷香楼的负担。”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般浅显的道理你岂会不知。濯剑山庄看似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实则蓄积了几载的准备，厚积薄发。这次暂时瓦解三大家族，玲珑阁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与濯剑山庄相比确实稍逊风骚，即便在中此次极尽物之所用牵制住夏家赴约的步子，我们在他们的主导之地也很难占到便宜。况且，你也知晓夏家的实力，无论夏子墨的感情天平倾斜到责任这一边，还是着重感情，牵制都将成为无稽之谈。”打开折扇，朴有天细心地抚摸着折角处的褶子，看似漫不经心却几句话堵死李俊基，明媚的桃花眼不经意的打量着他。自从李家的暗杀任务结束，李俊基就像变了个人，时常走神发呆，原先的灵活巧妙也大打折扣，朴有天只是不说，他等着李俊基自己解决。
　　玲珑阁的制度就像一个帝制王朝的缩影，金字塔的构造，看似平等和谐，其实激流暗涌。朴有天生性温和不喜争斗，却也在朴贤佑和金在中的扶持和影响下，将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发挥得淋漓尽致。
　　“彼岸，这次没能回来的，你亲自去依个安抚他们的亲属，受伤的让流年楼的人尽快去医治，另外，嘱咐他们用最好的药，尽快治好伤患。”转向一旁待命的彼岸，朴有天三言两语又支开一个。
　　李俊基见状也不扭捏，自行请命倒也睿智，“阁主，我先下去准备赴约事宜？”
　　沉吟半晌，朴有天蹙紧的眉头锁紧又松开，放下手中的茶盏，将折扇随手扔在桌上，起身原地转了个身，盯着厅堂正中的玉简。
　　“七日之后启程，你下去安排吧，将剩余的踯躅花随身带着。”
　　“是，阁主。”繁文缛节在所难免，李俊基心不在焉的离开大堂，大堂里又剩下朴有天一个人。
　　习惯性的轻抚着怀中的玉佩，朴有天步入内堂的房间，门外等待着的女婢见状，方才齐齐进入大堂开始了原先的工作。
　　朴有天的房间素净简单，唯一的装饰就是一副水墨画，初见那年，十岁的金在中在他的指导下初次涂鸦的墨梅图。这辈子朴有天有三样宝贝，佩刀、玉佩和这幅画。佩刀‘凌仓’是成年之时，朴贤佑赠予的生日礼物，江湖中神乎其神传说的天下第一刀。玉佩和画却都是金在中相识初年留下的。朴有天执着于金在中，用情至深玲珑阁上下知情者皆为其动容，唯独不见金在中回应。他不敢冒险，他和金在中之间的相处形式隔阂了中间空白的十年后变得生硬，横亘着陌生人的距离，两个人都是自尊心强大到需要被人仰望的人，即使低头，也只是微乎其微不易察觉的极小退让。
　　责任是朴有天生来肩负的重担，他的肩膀上注定扛起玲珑阁上下数万人的生计和未来，必须时刻紧窥江湖形势作出应对。在玲珑阁的治理上，金在中无疑是他最好的帮手，经过朴贤佑亲自秘密训练十二年的金在中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成长惊人，他甚至也需要将原先放在琴棋书画研究的心思用在玲珑阁的扩张上，才能感觉两人的距离有那么程度的缩短。
　　伸手轻笑着摩挲着画角歪歪扭扭的签名，旁边还有自己执意落款的签章，朴有天不禁想起他们还是纯真模样的那些简单时光。少时的金在中不过是个受尽凄苦的孩童，与朴有天生来单亲的孤独寂寞自有几分契合，两个人一见如故，朴有天教他习武写诗作画，他便将自小佩带的绯色玉佩赠与朴有天，短短十几日的相遇，在朴有天的记忆里抵过了这坐拥天下多年的所有欢乐。
　　“阁主。”
　　蔡妍的敲门声让朴有天迅速回神，没有像对其他人一样，他直接让蔡妍进了自己房间。
　　“阁主有何吩咐？”
　　如若不是江湖儿女，蔡妍的确是个不出闺阁的名门闺秀，知书达理，温柔贤德。
　　“这次濯剑山庄一聚，我确实有些忧绕，唯恐江湖风波又起。”
　　“分庭抗礼的虽说明着只有濯剑山庄和玲珑阁，甚至于还有江南夏氏，暗处却不知潜伏了多少绝顶高手。厌世隐居的世外高人不少，阁主担心那些旁枝末节的人物不无道理，此次大会并非请柬上那般赏梅踏雪简单。”
　　不仅长得漂亮，在村野出身的蔡妍还具备了一颗智慧的头脑，朴有天点头表示赞同，“此去凶多吉少，途中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静候光临。我非惧怕此行，只不过担心在中那边的情势，他太过要强，恐会遇到危险不懂退让。”
　　蔡妍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也不和他拐弯抹角地周旋，当下心明如镜快人快语，几番暗示“其实，早在江南行之前在中就已知晓濯剑山庄的异动，我不过在阁主离去这段时日加紧了调查。濯剑山庄的现任庄主名为郑允浩，是上任庄主郑宇的长孙，二十三年前被郑宇送到我们村子里避过玲珑阁的追杀，和我们一起长大的。”
　　闻言，朴有天的胸口迅速地揪了一把，说不清的莫名直觉，却被更加强烈的好奇和欲念覆盖过去，“在中的过去，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很多年后，朴有天每每想到这里，都会不可遏制的颤抖，如果这时心细如发的他发现蔡妍话里有话的暗示，那么，他和在中或许又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既然阁主执意要了解，看在阁主用情至深，我也不再隐瞒。我和在中是亲兄妹，他随父姓，我随母姓，住在大理樱花谷的村子里。”于是，蔡妍便将金在中的过往细致到他十四岁开始梦遗都讲了个通透。朴有天握着白瓷杯的手松了又紧，他虽然也通过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知道了个大概，却还是不免在别人的回忆里心疼无依无靠的金在中。只是，他始终忽略了蔡妍就是蔡妍，他是金在中的姐姐，不是他朴有天的姐姐，以冷香楼楼主的能力，用一套全新的说辞部署一切，掩盖一切，也并非不可能。
　　“那十年你们都在玲珑阁？”可是对于这个答案，却是朴有天万万没有想到的。十年前金在中被朴贤佑带走秘密训练，任性的朴有天几乎翻遍了整个玲珑阁，也没有找到。
　　“在东阁南面的一座竹林里，阁主当年去的时候，我在石桥后边看到了。”似故意卖关子，想看朴有天脸上的表情变化，蔡妍数十年如一日的规矩生活也改不了骨子里的顽劣。
　　朴有天没有给她任何表情，只是略微颤抖的指尖让她有些心酸，“当时在中就躲在你身后的石头背面，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喘不上气险些昏死过去。”
　　又是半天的沉默，蔡妍看见朴有天一直温文有礼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笑容，眼眸里的神采杂糅了数十种不明的情感色彩，悲伤、惊愕、惊喜，这些外漏的复杂情绪莫名的感染着周围的空气。她不过是故意将这些东西讲与朴有天听，金在中是她看着长大的，他的苦处，他的难言，她自是知晓。此番举动，不过是希望朴有天能给自己一个救赎，也带给金在中一个救赎，给玲珑阁一个相对光明的未来。
　　“在中那边的情况我希望隔半天就能收到一次，你下去安排，我有点累了，你先下去吧。”
　　蔡妍离开后，朴有天倚在窗边望着窗外夜幕降临时的雪光反照，才惊觉大雪已经半日时间就在万物的表面覆盖了一层薄壁，一时清醒异常，毫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