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吃羊，羊吃狼》童子面

50、番外：终身误

　　波音七五七在二十点二十分准时到达机场，岑渊自外省做完手术直接上飞机，十几个小时的马不停蹄，只觉身子累到了极处，助手还是医科大的博士生，主任分给了他，可是嫩得很，在旁边也不敢吭一声，岑渊指了指出口：“你先回医院吧，把这总结拿回去。”
　　小高抬起头来问：“老大，那你呢？”
　　岑渊难得的好脾气，说：“我转上海。”
　　小高隐隐也知道些什么，便不再说话，道：“那好，我就先走了，您别忘了后天是星期三，您出诊。”
　　岑渊刚准备打电话给NEIL，手机便响了，对方连名字也顾不得喊了，直直骂：“你个不争气的东西，现在是不是又在那个女人那里，你看看你媳妇儿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也不晓得回来，老爷子发了大火，一个电话硬是把你爸从免税区给叫了回来，老爷子说了，你再不回来，就永远也不要回来了，我看看你怎么收场，连你老丈人也到了，我不管你现在在哪儿，给我立刻回来。”
　　岑渊微微愣了愣，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一路上家里头上到老太太，下到刘妈妈，快把他的电话都打爆了，个个心急火燎的告诉他老爷子发了大火，连泰山大人也到了，有的让他赶快回来，有的让他到外头去躲一阵，怎样的说法都有。
　　“烟”他语气还算平静，老孟犹豫了半会儿，还是将烟递给了他，他近年来烟瘾大的吓人，又没他大哥那样好的自制力，有时候一抽起来不止一夜，09年的那一次，他抽的最凶，肺出了大问题，洗肺的时候，主任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旁家里的保健医生更是吓得跟个孙子似的，连头也不敢抬，家里头老太太都赶了过来，那眼泪哗哗就下来了，一个劲儿说：“真是造孽呀！”吓得他身边的几人，再也不敢让他随便抽烟了。
　　烟是Luckystrike，牌子很好，纵使如此却还是给他抽得送进了医院，那时候的心率竟到了每分钟131次的地步。大哥正好开完常委会赶来看他，还笑说：“你现在是宋家第一了，可比我还厉害。”
　　他记得自己刚回国那时，大哥还只是在下面县里头做调研员，难得回来一趟，却是因为他的婚事，他去大院瞧他，保安也没有事先通知，进去时就看见他正靠着窗边抽烟，他向来怪得很，只抽国产的，他们朋友当中的烟，他连碰也不碰。不过也是挺好的“黄鹤楼”。很清新的香气，自烟雾朦胧中仿佛可以看到他迷离的眼神，望着外头疏疏朗朗的海棠疏影，自顾自的说了一句：“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岑渊，其实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梅花，明明仿佛看见了，其实不是。”他语气中是说不出的苍凉，只是自嘲的笑。
　　看着他抽黄鹤楼，吟黄鹤楼，他只觉好笑，白了他一眼说：“哎呦，我都快酸死了，你一个小小的调研员装什么附庸风雅，你不是学的水利工程吗，什么时候还学会这话了，这里有没有笛，还不如大大方方的说出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嗯，这来得贴切的多。”
　　他只是笑，不说话……
　　大哥比他内敛的多，什么心事都藏在心里，他甚至不知他还会说这样的话，他是几位兄弟里头最听话的一位了，连老太太也直夸“几个兄弟当中，只有老大最像他爷爷。”当时岑渟在下面直笑：“切，他那是腹黑，别看他一副雅人深致的模样，其实阴着，黑着呢，他那个是非圈子里，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个个笑面虎一个，这种人最可怕。”听得他和四弟捧腹大笑。
　　大哥是宋家孙辈中走得最为平稳的，一切都按照大伯的意思来，就算那一次结婚，娶的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宁家小姐，他也只是笑笑说：“爸妈，我听你们的，你们觉得好就好。”就差说出：“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听得一旁的岑渟和他连眼珠子也要掉出来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套。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却果然如此。仿佛万千万事均与他没有关系似的，连结婚后也和那位大嫂感情很好。他一度以为大哥是不是没有情绪变化的。
　　而如今才知大哥是以怎样隐忍的心情说的，明明望到了梅花，其实见不到，是真的没有，五月又怎么会有梅花，那只是自欺欺人的想想罢了，因为太痛苦，所以永远不想自己的梦醒来，永远的自欺欺人，仿佛也是可以过完这一辈子的，有时候就在想，过完了这辈子就好了，完了就好了，不用自欺欺人了，不用再心痛的不可抑制了，只要过完了这辈子就好了。

　　他结婚后的房子和父母的房子不远，他进去时，一种长辈竟全部到了，还有老丈人也坐在那里，他烟抽的头痛，只得抿了唇上前去，大家子规矩多得很，一个一个问了好。
　　老爷子连装束也没有换过，那领带嘞得笔挺笔挺的，一看就知刚开完了会回来。面色铁青，直欲喷出火来，老太太极是心疼他，也不想拂了他的面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小声说：“还不去看看你媳妇儿，病的那小脸煞白煞白的，我看了那个心疼啊，你这个作孽鬼，快给你媳妇儿去道个歉，好好照顾照顾她。”见他傻楞着，老太太咬牙切齿：“还不快去。”
　　岑渊望了一眼重人，轻声说：“那我就先上去看看。”说着由管家带了上去，敏茗的卧室在二楼，他得想一想才知自己来过这里几次，是真的数都数的过来，每一次他们都会因为什么而吵起来，敏茗自小到大都是既懂规矩的，在外头做的更是一丝不漏，可是每一次和他吵架，却习惯了摔花瓶，摔到最后，他就索性不再让园艺的人摆上去了。
　　他自外头起居室进去出了小书房才是卧室，其实他连她生什么病也不知道，她仿佛是睡着了，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天花板上的遮光板还没按下来，抬头就可以望见一天的好星子，他立在那里看着她，也不知道坐一坐，只是心里乱的很。他知道他对不起她，是真的对不起她。
　　她醒来时见了他，倒是没有一点惊讶，还笑了笑说：“宋二少倒是稀客。”
　　这是他们两最近几年常用的语气，她在他面前也不自持的身份了，习惯了冷嘲热讽。
　　岑渊问：“你好些了没？”
　　敏茗抬起头去看天上，只是冷冷的看着，到了最后才说：“你是不是想离婚？”
　　岑渊被惊着了，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只叫了一声：“敏茗。”
　　敏茗身子颤了颤，这么久以来她真的是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口中，敏茗，敏茗。
　　那时还是很好的天气，家里最为年长的是奶奶，老辈的人喜欢老气横秋的花，所以家里头临湖园子里头种满了槐花，那种很中国的刺槐，浮香一路到天涯，那时后院的槐花开得正好，零零串串缀满枝头，洁白的像是薄胎玉盏，芬芳沁入心扉，家里头的佣人含笑道：“敏茗，家里头来客人了，在老太太上房呢。”
　　她刚转身准备走去买就看见一位男子翩翩走来，花香嫣然，声音朗朗极为好听，唤她：“敏茗。”连笑容也是明朗的，道：“呀，小丫头，长得这样高了。”她在英国五年，读的是女子中学，规矩多的很，好容易才回来一趟，真的许久许久没有见到他了，那时他是出了名的淘气，大院那头的军马场里的警卫见了他就头痛，而如今已长成英姿飒爽，只是含笑唤她：“敏茗。”
　　敏茗，敏茗……

　　敏茗回过神来，只是又重复：“你是不是想离婚。”
　　岑渊仿佛是透不过气，拉了拉领带，说：“我晓得这些年是我耽误了你”
　　敏茗嗤的笑了出来：“不敢，真是不敢，我自作孽不可活呀，明明知道你不愿意，还非要死要活的逼得你非娶我不可，你耽误我什么了？我自己挖的坑往里头跳罢了。”说着又笑了笑：“还是老话说的对嘛，强扭的瓜不甜，我这又是何必？”
　　岑渊是真不知说什么，顿了好久才说：“我们虽不像大哥那样有身份拘着，可是这是大事，两家二老怕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
　　他这句话说得明白，两家均是大家，这样的丑闻家长怎么可能轻易同意。
　　敏茗还是笑：“要不是两边压着，要不是外头拘着，你怕早要和我离婚了吧。”
　　岑渊俯下身去，掖了掖被子，说：“你先把病养好，这件事回头再说。”
　　敏茗不知为何就冷笑了起来，只说：“宋岑渊，你也是个可怜的，一天到晚活在你自个儿的梦里头，真真是好笑。”
　　她知道他此时的脸色定难看极了，果然，抬头去看他，即使半明半暗里也可以看到煞白煞白的，连身子都是微微的颤抖，也不说话，只是眼睁睁看着空处。平静无一丝神色。
　　她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些，只是一瞬仿佛又越发的生怒起来，她看着他这样的神色，只是茫然无助，无助的仿佛是一个婴儿，唯剩下凄楚无望，其余什么也不剩了…
　　为了一个死人，一个死人而已，她活了这么多年，到这几年才真正知道，这世上最大的力量就是死，死了的，拿什么与她争，死了的，谁都争不过。这么多年的自欺欺人，只是为了一个死人，竟是因为一个死人……
　　她是真的对他外头的女人一点敌意也没有，这些年也有着他闹，只以为将死了的人忘了就会好了，可从来不知，仅仅一个死人而已，一个死人竟会有那么大的力量，那样可笑，这世上天涯芳草，草去草还生，多的是千姿百态的人，竟无一人赢得了一个死人，只是一个死人，她竟然用自己最美好的馥郁岁月，去验证了一个这世上最最好笑最最讽刺的笑话。
　　这些年他抽烟抽得太厉害，每次要么不回家，一回家就只是抽烟，多少次她站在门口悄悄的偷偷的看他，又是一站就是一整晚，那间屋子里难闻极了，纵使是平日里极好闻的古巴雪茄，多了，也只是让人作呕罢了，灯光隐隐闪烁下，昏黄如残月，映得他的一张脸，苍白如烟灰，残灯如豆月明时，却原来是那样的，为了那个死人……
　　万众景仰的男子却只因为那个死人，她是见过她的，长得只是清秀而已，那算得上漂亮，多的是比她好的人，多的是比她美的人，可是却无一个可以赢得了她……

　　敏茗头痛得厉害，瞥了他一眼，冷笑：“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就知道你说不出话来，美梦被我一句话说醒了吧，我告诉你，那不是美梦，鬼缠身的，那是噩梦。”
　　而他的脸是真的难看的像个鬼，许久才说：“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