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城堡》顾*城

9、 第三章：太耀眼的城市不适合看星星（二）

　　那年初夏，他们去郊游。
　　车子是叶浮家的，一尘不染的奔驰房车，戴白手套的司机。进出车厢的时候从不需要动用自己的手。
　　同行的有四人。女生是小薇和蔚岚，男生是叶浮和艾劲。
　　叶浮坐在前座，其余三人坐在后排。小薇坐在中间，挨着艾劲，觉得不太舒服，这趟旅行像一个阴谋。
　　目的地是城郊的青草湖水库，男生们想去钓鱼。蔚岚要去晒太阳，小薇只是想吹风。
　　出了市区，车子行驶在乡村味很浓的车道上，颇惹路人侧目。这种路两旁总是栽了大树，就算是同样的品种，长势远比市区马路旁栽的要好得多。阳光透过大树枝叶斑驳的洒在车窗上，明暗晃晃交错，让人想起“浮光掠影”一词来。
　　艾劲很活跃，找了很多话题，不过蔚岚一向沉默，小薇不大想搭话，最后他的注意力只好全放在前排的叶浮身上。抵达目的地之前，他们正好聊到贝克汉姆的转会问题。
　　水库外边有广阔的沙地，上面生长着高大的一簇簇的野草。有些野草赶的上人那么高，不过茎叶都很削瘦，有些开出花朵，都是淡淡的颜色，似乎缺乏营养。整个环境却因此显得更空廓，有种广漠的感觉。
　　小薇异常喜欢这片荒地，在簇簇野草间穿来插去，不愿离开。
　　那三人便说：“还要走，水在下面呢。”
　　沙地的边缘是高高的石堤，用嶙峋的石块筑成，上面斑驳的是石头本身的纹路，也有的是贝壳类被洗刷冲激后留下的花白的痕迹。
　　翻过石堤，整片漾漾的水扑面而来。再不是支离破碎的阳光，而是整片的，毫无遮掩毫无保留的照射在整片水面，然而那却不是平淡无奇的，微微起伏的水面，每一瞬眼都是不同的变化。阳光在碧绿的水面上欢快的跳舞，粼粼的光，一个起伏就是一句诗，千个起伏便是一幅画。
　　这样的景致，适合大叫大跳放肆的追逐放肆的欢笑。
　　同时，又是如此宁静。
　　宁静到听见风吹过发稍的声音。
　　两个男生对看一眼，喜孜孜的拿出鱼竿钓桶渔夫凳，开始寻找最合适的垂钓处。
　　蔚岚往远离他们的方向走，走了一阵，在波堤上抱膝坐下。风在她发间飞舞，一绺发丝从额前往另一端吹起，在她挺秀的鼻子上流连不去。她伸手把头发一锊，侧头对小薇说：“小薇，你来。”
　　另一边艾劲也正扬声喊：“朱……小薇，过来看我们比赛。”
　　不是所有比赛都好看，比如总是没有鱼上钩的比赛。
　　小薇两边看看，不作声，原地坐下，开始仔细脱下鞋袜。
　　她慢慢走进水里。
　　艾劲看见了一径的嚷：“喂，别走那么远，还有，别把鱼都熏死了！”
　　阳光温暖，风带点懊热，但那翡翠一般的水却很冰凉，底下还暗流不绝。顺坡而下，水波在脚髁轻柔的荡漾，像一头温顺粘腻的小动物。
　　慢慢的，膝盖和脚踝被淹没在里面了，走过的路被淹没在里面了，心里的伤口和叹息也被淹没在里面了。
　　“喂喂！”艾劲又开始乱叫：“现在还不是游泳的时候哇！”
　　小薇醒来，蓝天下的风轻轻地晃动着一片片透绿的波影，空气里浮动着植物的气息和水的气味。阳光是个魔术师，把平静的波面织出神秘的花纹——花瓣的颤动，鸟儿的叽啾，淡淡的白云，还有，那初夏的蓝。
　　“别再走哇，我们在这边钓鱼，难不成你还想亲自下水抓鱼么？”艾劲又嚷，他的大嗓门是电力充沛的喇叭，怎么都不会累。
　　小薇停在原处，不再往前走也不打算后退。站了一阵，一种背脊黑黑的小鱼开始游过来吻她的脚，像是单纯而好奇的孩子，又带着种圣徒般的纯洁和虔诚。
　　或许，所有单纯的孩子都是圣徒。
　　“我也来。”蔚岚站起来，往这边走。
　　“水很冷。”小薇老实的说。
　　“不怕。我以前还常常在人造冰场穿着健美衣学溜冰。”蔚岚淡淡说。
　　以前……
　　小薇注意到她用的是过去式。
　　那个以前，已经开始跟叶浮在一起么？
　　她的眼前浮现出两个穿着健美衣的小孩学溜冰的情景。
　　蔚岚真的走到小薇旁边，跟她并肩而立。两人看着同一方向－－远处一座青山。
　　阳光照久了让人头晕，脚下的海水却如此冰凉。
　　小薇恍惚的想起初遇蔚岚的那条小巷，那些斑驳的阳光，甚至，那只独占欲极强的猫。那时的景象就像一张明信片般被定格，每一处细节都被冲晒得无比清晰，然而，明信片里面的人却模糊不清。
　　蔚岚就站在自己旁边，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就像两颗心曾那样的贴近，然而，却只是当时。
　　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跟她呼吸的不是同样的空气？
　　是什么在时光中慢慢堆叠起来，终于沉重到无法负荷？
　　是什么隔绝了彼此，是什么分开了彼此，还是什么，终于扭曲了彼此的存在？
　　“你有心事？”蔚岚静静的问。
　　小薇沉默。
　　“你最近跟苗欣妮走得很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事情？”虽然蔚岚在笑，但是语气却明显的透出一丝紧张。
　　当某些事情不再被隐瞒的时候，一向冷淡的人也抑制不住紧张吗？
　　小薇只是疲倦的摇摇头。她想起佛家说的：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是错。
　　请你不要再说了，我突然害怕一切都将成为错误。
　　“会不会是什么误会？”蔚岚的声音在微风中听来，有丝冷冷的颤抖。
　　小薇想走开，开步就是脚一滑，整个人往水面倒去。蔚岚反应极快，一手扯住，两人的身体在拉扯下险险保持平衡，但小薇的半边身体还是浸在水里，湿了。
　　蔚岚扶她站好，二话不说，脱下外套就给小薇披上。“风很冷，上去再说。”
　　小薇想推辞，蔚岚又说：“叶浮车里有毛巾，上去拿来就好了。”小薇便没再推辞。
　　两人往岸上走，蔚岚外衣口袋的手机突然响了。
　　“帮我接一下。”走在前面的蔚岚说。
　　小薇便掏出手机来。
　　有时会想，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正好这么巧，蔚岚的大衣披在自己身上，手机就响了起来。有人说，所有的偶然都是由无数的必然组成的。这么说来，就算自己没有接听，直接把手机交给蔚岚听，结果也是躲不掉的。
　　小薇按下通话键。
　　对面是一个男生温柔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蔚岚，你还好吗？”
　　虽然这男生在笑着询问，可是小薇还是听出他声音里有隐约的紧张，山雨欲来而又刻意掩盖的慌张。
　　她的心在碧绿的水里悠悠晃荡起来，徐徐的一路往下沉。
　　“对不起，你是小薇吧？”对方突然转了语气：“你们没事吧？蔚岚她还好吗？”
　　心沉到半途，突地炸开。
　　你们真的是指我和她吗？叶浮，你确定要问候的人也包括我在内吗？
　　她更荒谬的想到，去菜市场买烧鸭，卖的人总要搭上一个头或者一段颈子来称的做法来。
　　她快步走前，把手机交到蔚岚手里：“找你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透露丝毫感情。
　　越过蔚岚身侧，直直的往前走，走到波堤上，弯身穿上鞋袜，梗着脖子，不要俯头。
　　蔚岚在她身后讲电话：“我没有什么事，是小薇，她滑了一下，衣服弄湿了。嗯，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受伤……你好像有点毛病，这么近的地方，还要讲电话。再说一遍，只是小意外，而且不是我。”
　　艾劲远远的跑过来，头发依旧竖着，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冲过来便叫：“朱小薇，你怎么啦？”
　　一眼看到小薇的怪姿态，一愣：“你脖子怎么啦？”
　　“带我回家。”小薇低低的说。依旧梗着脖子把蔚岚的外套仔细叠好，留在波堤上。
　　“你怎么啦？”
　　“带我回家。”小薇坚持，倔强的不肯低头，维持着某种不让眼泪滑落的滑稽角度。
　　“你的眼睛……”艾劲及时的刹住话头。他对后面的蔚岚说：“小薇好像有点不舒服，我先陪她回去。”
　　“我们一起回去好了。”蔚岚追上来。
　　艾劲觉得自己衣服下摆紧了紧，被小薇一把拽住。便说：“不用了，你跟叶浮再玩一下。我们坐车回去。”
　　叶浮这时也过来：“我先让司机送你们回去。”
　　“不用啦。”艾劲把手往叶浮肩膀一推：“比赛改天继续，你这家伙可不许逃呀。”
　　“真的不用车子吗？反正是顺便。”
　　“走两百米就有车站了，你看这风光……啧啧啧。”艾劲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于是坚持的那两人便心领神会。
　　小薇跟在艾劲后面默默往公车站走去。
　　走到看不到叶浮他们的时候，艾劲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小薇肩头。
　　“突然不高兴了，为什么？”
　　小薇不肯说。
　　艾劲急了：“不是朋友吗？”
　　小薇被逼急了，憋出一句：“太耀眼的城市不适合看星星。”
　　艾劲愣住，心里琢磨，这女孩不就是想说，太耀眼的家伙不适合当朋友么。
　　小薇淡淡说：“这事不要再谈了，好吗？”
　　一时间，他心里转过很多念头，想告诉小薇不要胡思乱想，不要钻牛角尖；想解释叶浮他们不是她想像中那样的人。但他看着小薇脸色煞白，紧紧抿着小嘴，拼命死忍泪水的倔强样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小薇第一次出现在班上，他就喜欢逗她生气，看她气急的样子，觉得她厚嘟嘟的嘴唇一噘，活脱脱就是个缩小版的舒琪，可爱极了。但是现在看她伤心的样子，却又觉得心痛。见到她死命强忍的样子更心痛，只恨不得鼓励她大声哭出来好了，但又怕真的哭个梨花带雨，自己又不懂收拾。
　　一时间，他走在小薇旁边，只觉手忙脚乱，动作要多僵硬有多僵硬，躯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再走一段，胃也开始感觉不适。
　　是饿了吗？好奇怪，明明早餐吃了很多。
　　迎面吹来的风越来越热，上衣慢慢濡湿，贴在身上，就似一层要褪掉的壳。用力甩甩胳膊，拜托不了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胸膛里就像燃起一团火，熊熊的，蒸得脸都烘烘的。
　　他忽然想起初中的时候跟同学去连南旅游，是隆冬，到的时候正下着小雪，细细的雪粉洒在绿色植物上，像是一层糖霜。
　　晚餐吃的是狗肉火锅，饭店老板的小女儿忙进忙出的给他们端菜，那女孩子长着一张红喷喷的脸，眼睛晶亮，跟他们年纪相仿。
　　同去的同学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笑嘻嘻的说自己姓黄，叫黄丽冰，她更笑着说，你们问来做什么，转眼就忘记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好记性，在女孩再一次端菜来的时候，他突然叫出那女孩名字。
　　叫冰的女孩一愣，跟着璨然一笑，让外面的雪都融掉了。
　　同学们开始哄笑，他静静的对着火锅，熊熊的炭火，心脏住的地方暖烘烘的。
　　就是那种烘烘的感觉。
　　不过，那次是对着一炉火锅。
　　这次没有炭火，也没有狗肉，只有一个欲泣的女孩，走在身旁。
　　有些人，是在突然之间长大的。
　　就是在这段不长也不短，并肩而行的路途上，在初夏的风中，艾劲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少年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