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城堡》顾*城

22、第七章：爱于指尖流动（三）

　　那以后，没有人再提让蔚岚弹琴的事情。
　　然而每天放学后，紧闭的音乐室里总会传出悠扬的钢琴声。琴声优美，每个经过的人都会驻足而听，但是琴声从来不为停，也不像为谁而奏。就像山间的春花，自开自落，自在美丽。
　　那日过后，蔚岚越发沉默。有时看人的目光竟像又回到刚开学那时，疏远而戒备。
　　只是，她有时会在无人时到音乐室外面听琴。
　　这一日，走廊无人，音乐室里的人弹的是一段忧伤婉转的曲子，她经过听到，便不能移动，一直站在门外听。
　　今天弹琴的人似乎兴致很好，将这首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
　　弹到第三遍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四周一片静寂。
　　蔚岚站在门外陷入一阵恍惚，不知弹琴的人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音乐室的门突然一开，一个人一手把着门，朝她嘴角歪歪的笑道：“赏光进来么？”
　　蔚岚很震惊，这个人，竟然是季绮扬。
　　过半晌，她才愣愣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弹钢琴的？”
　　“我还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呢。”季绮扬低声笑着，“进来吧，我唱首歌给你听。”
　　蔚岚犹豫，他便拉着她的手进来，顺便拍上门。
　　他的手还是那样温暖，一如恶劣而单纯的旧时。
　　蔚岚便这样被他拉到琴边。
　　季绮扬看看她苍白的脸，笑道：“不用怕，今天不要你弹，只要你听我弹。”
　　他的手指修长而苍白，在黑白琴键上显得分外干净高贵。
　　顺手弹了几个音符，他笑问：“你还记得这个吗？”
　　蔚岚没有回答。
　　他等待了整整一分钟，然后徐徐说：“念小学的时候，我有个同桌，现在就跟我同一个教室里认真上课。曾经很希望考试能拿高分，因为喜欢她；曾经很希望能够一次一次从楼梯上跳下来引她注意，因为喜欢她；曾经很想学好，因为喜欢她；曾经想变得更坏，因为喜欢她……曾经希望也能像她那样弹好听的钢琴曲，然而，在我做到的时候，她却对我说：‘不能再弹琴了’……”
　　阴暗的教室寂静无声，窗外的大树被风吹乱晃，枝叶拍打在玻璃上，发出暗哑的声响。
　　那些忧伤而婉转的音符再次从他的指尖如水般流泻出来。

　　“……

　　为什么还要爱你呢

　　每次朦胧的睁眼我都会想

　　是不是那段花开的时光

　　剪下不堪藏

　　……

　　为什么还要爱你呢

　　每个恍惚的瞬间我都回望

　　是不是那离别的钟声

　　遗下的忧伤

　　……”

　　歌声那样寂寞，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应和着那歌声的，只有那忧伤的琴声和树枝拍窗的声音。
　　季绮扬直直的看着前方，手指像是自有灵魂似的在琴键上飞舞，这段曲调，他不知已经弹过几千几百次了，而那些从他身体深处吐露的歌词，也不知被他唱过几千几百次了，每个字每个短促的停顿都已烂熟于心。
　　他动情的歌唱着弹奏着，然而神情却是那么平静，这首歌似乎就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一部分，他安静地坐着，弹着，唱着，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里却雾蒙蒙的，那浓雾后面是波涛暗涌，峰峦密布。
　　他的歌声跟台上的，CD上的，电视上的都不同，褪去了那种缠绕在声线里的华丽，也没有了那种柔润，嗓子显得有点干，但原来深藏起来的一些坚硬的东西却历历的冒了出来。他的歌声就像从灵魂里发出的一声叹息，浸透了所有午夜的眼泪。
　　“好像是季绮扬呢……好好听哦……”
　　门外隐约传进一些话语，是一些晚归的同学，被琴声和歌声吸引而来，兴奋得吱吱喳喳，却被一扇冷淡的门拒之门外。
　　季绮扬理也不理外面的环境，他忽而停下了敲击琴键的动作，抬头看着蔚岚。
　　“这首曲子，我第一次听到你弹，那时就在心里发誓，我以后一定要学会弹。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也会弹了，闲着无聊，还给填了词，你觉得怎样？”
　　蔚岚难以掩饰心里的震撼，只得沉默不语。
　　季绮扬轻笑：“这一首曲子你应该很熟悉吧，要不你来弹，我来教你唱歌。”
　　蔚岚大惊：“不行……”
　　季绮扬已经拉起她的手，按在琴键上。
　　那冰凉的触感令到她的神经一阵精缩，胸口郁闷，难以呼吸，她的耳膜开始轰轰直响。
　　“……那个小女孩，看，那个小女孩……为了弹琴，害死了她母亲……”
　　“不行……”她艰难的张嘴，但吐出的只是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她的喉咙枯涸得连完整的词语都说不出来。
　　冰冷的琴键好像冰块一般烫着她，她觉得下一秒钟手指就会被冻僵，完全失去知觉。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恐惧。
　　再弹下去……
　　再弹下去……
　　“放松点，好吗，我的冰公主。”季绮扬轻轻笑着，唇角轻翘，“听我唱歌，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看着他的笑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怒气。
　　你懂得什么！
　　你知道什么！
　　你只会逼迫我，只会……
　　他又开始唱歌了……
　　他只会这样唱歌……

　　“……

　　为什么还要爱你呢

　　每次朦胧的睁眼我都会想

　　是不是那段花开的时光

　　剪下不堪藏

　　……

　　为什么还要爱你呢

　　每个恍惚的瞬间我都回望

　　是不是那离别的钟声

　　遗下的忧伤

　　……”

　　被季绮扬把着的手，僵硬的按下琴键，弹奏出一个个僵硬毫无活气的音符，就跟手指的主人一样。但是那歌声……
　　那样幽怨寂寞的歌声，从一个灵魂发出，穿透了另一个灵魂。

　　那是她第一次单独坐飞机，但是一个多小时的飞行，她连朝窗外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耳朵里轰隆作响的是起飞后几分钟就响彻机舱的广播，眼前不断闪现的是乘务长歉意而又满是同情的脸，那个被她匆匆撞了一下的女人手里挥动着的电话，还有那些远远近近看着她趴在座椅上写人家口授的“赔偿凭据”的人。
　　那些脸孔在她眼前不断放映，而那个口袋里揣着那张“凭据”的女人就坐在她的后排。在她眼里，她就是一名被押解的囚犯。
　　那是毕生最长的一次旅途。
　　在机场一见到管家，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管家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是因为听闻噩耗伤心，但是那时那个女人走了过来，洋洋得意的扬着手里的那张“凭据”。她跟管家交涉的过程如何，蔚岚一点印象也没有，她的听觉似乎已经完全淹没在自己的哭声中了。

　　“……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爱你呢

　　褪色在十五岁夏日的白裙

　　辗转在空气里的茉莉香

　　……”

　　在紧急病房里，她没赶上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握住就死也不愿放开的手里犹有余温，如果不是她耽搁了那么一下……如果不是她慌张中撞掉了别人的手机……如果不是她吵着要到那个城市观看那个国际钢琴表演赛的颁奖演奏会……如果不是她那么执着的喜欢钢琴，而完全忽略了母亲眼睛里的黯然和灰白的颜色……
　　她死死握住母亲的手，感觉到生命的温度正在慢慢消失去。
　　身体里的热气似乎也渐渐随着流失而去，心冻僵了，她连一滴眼泪也不能流下来。

　　“……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爱你呢

　　我的年华，我的刹那，我的微光

　　我的疼痛，我的温柔，我的忧伤

　　……”

　　好久好久以后，管家带她去餐厅吃东西。
　　问她要吃什么，她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后来服务生上菜，突然问：“小姐，您冷吗？”
　　她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双手互握，想制住剧烈颤抖的双手。
　　可是它们都不听话了，同时背叛了她。
　　管家问：“小姐，怎么啦？”
　　她摇头：“不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
　　双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抖的？她坐在餐厅里费力的回想。
　　是在听到母亲吞下安眠药的噩耗的时候？
　　在给那个凶女人逼迫着写下“赔偿凭据”的时候？
　　还是在握住母亲那渐渐冰凉的手的时候？

　　“……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爱你呢

　　……”

　　她无法追溯它是何时发生的，也无法预测它何时会结束。
　　在医院的外科里又是拍片子，又是化验血，折腾了一大顿，结果说没有发现器质性病变，颤抖很可能是神经性和功能性的。
　　于是被转到了神经科。但是那些服药吃了之后，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反而会不时恶心，后来还会视线模糊，只得把药停掉了。
　　后来只得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对她慈祥的说：“你的颤抖是因为内心的恐惧，因为你恐惧看见自己的真实情感， 恐惧听见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恐惧失去得到的一切……恐惧让你画地为牢……”
　　她认为她不只恐惧这一些东西。
　　她恐惧整一个人生。
　　恐惧像漩涡一般要把她吸进去，无法挣脱……
　　无法呼吸……
　　胸口是要炸开的痛楚……
　　除了身体内部痛楚的感觉，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什么都听不见了。
　　死板僵硬的琴声。
　　忧伤婉转的歌声。
　　窗外的风声。
　　全都消失了。
　　就连自己也消失了。
　　就在这时，有人扳着她的肩，不使她伏倒下去。
　　然后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个温热湿润的东西轻轻盖在她唇上，温柔，低徊，苍茫得像一场春雪。
　　然后她看到了季绮扬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珠，眼珠里面是一脸迷茫的自己的影子。
　　他轻轻说：“不要怕，我会永远在这里陪你。”
　　知觉慢慢的回来的。
　　接触到他手心的温热，那是活着的人的温度，那是蓬勃的生命力。
　　他温柔而坚定的说：“不要怕被打倒，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