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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名人 ...

  •   高考报专业的时候,何越填的是“艺术类”。没有任何艺术专长的何越为什么填“艺术类”,顾贝拉谢明珰都不明白。何越也不解释。

      包河中学属于市重点,所以高考升学率当然比不上省重点。省重点的录取率每年都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其中大部分是一本,只有最不济的学生才是大专。当然,全市仅有那一所神话般的学校。情况到了包河中学很不乐观:包河中学在全国统招中向来表现平常。重点班差不多能有一多半的录取率,普通班则最多三两个。其中还包括大专。

      她们几个成绩差不多,在班级属于中游偏上。成绩公布以后,顾贝拉谢明珰只够上第二志愿的大专录取线,而同样分数的何越则超过了一类艺术院校的本科录取线。

      这对班主任来说已很满足。只有顾贝拉谢明珰看着那两所学校的名字犹豫不决。这两所学校都在地级市,难道上大学还得离开省会去下乡不成?这到底算是榜上有名了呢还是失意走麦城了呢?

      专业课考试通知寄到学校,何越由父母陪着来取。何爸何妈在老师的恭喜声中并不十分兴奋。离开教学楼之后,何越说:“你们没有培养我。不然的话我本来可以上重点大学的。现在专业课没必要去考了。我什么都不会。”

      何爸的笑容很牵强,何妈则羞愧地避开了女儿的注视。

      何越当着父母的面,撕碎了通知书。

      顾贝拉和谢明珰对考试结果不满意。父母们也不满意。

      两家父母甚至专门开会商量此事。

      顾妈觉得顾贝拉要去的地方盛产煤矿。保不齐有什么矿工的孩子也在那念大学,万一顾贝拉和矿工儿子谈恋爱怎么办?女大生外心,真要是迷了心窍抛母别父闹着嫁过去怎么办?她无法容忍自己的外孙身上流淌着矿工的血液。虽然她很尊敬矿工,但决不表示她想和矿工攀亲戚。

      谢明珰的学校则毗邻长江,景色优美物产丰饶。没有大型工厂,也没有明显的城市特色,那就是一座渔舟唱晚的小小江城,这座江城如何载得动父母的含辛茹苦?

      她们决定复读一年。何越也决定复读。不同的是,何越这次真的要报考音乐学院的钢琴系了。

      因为何越父母表示:回老家借钱。

      毕业班最后一次聚会,路北南来找谢明珰。他就要去北京念大学了。

      “希望我们还能见面。”他这样说出了告别的话。

      谢明珰觉得,这告别定是永别。首都,美术学院油画系,高材生,师从名流。

      一个这样的少年去那样一个繁华地。

      谢明珰笑笑:“要是什么时候想起我了,就给我写信吧。如果交女朋友了,不知道怎么哄她,也可以问我。”

      路北南不回答,若有所思看了她片刻,转身预备离开。却又似乎想起什么,往她面前走了一步,低头注视着她:“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漂亮女人。”

      路北南走出了谢明珰的视野,也走出了一去不返的十八岁。

      谢明珰去复读班报名时路过包河。因夏季清理,公园管理处排空了河水,工人们穿着胶鞋下到河床排污,收拾起酒瓶子、烂水果、旧衣服、甚至动物尸体等无奇不有的垃圾。

      河床淤泥很深,工人们吃力地在稀软的烂泥里劳作。靠近河岸边的河床上,有座小山一般的金属垃圾——那是几十辆锈蚀的自行车。

      复读生比高考生压力大得多。相对于高考这概念而言,她们都是留级生。再不能像高中时候那样挥霍时光了。复读的学费比高中学费高不少,老师却明显不如高中老师有质量,同学们看上去也哭丧着脸。

      复读班的氛围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一种气场。

      复读生们非常像死缓犯:对未来毫无憧憬,但异常珍惜当下时光。好在顾贝拉和谢明珰可以做伴,她们坚决不自甘堕落。

      何越很少来上课,她的重心在艺校那边。何越的妈妈通过幼儿园一个家长的伯父的嫂子,联系上了省艺校的钢琴老师。

      她们三个很少能团聚。所以即使同在一座城市,何越也只能写信和她的好朋友们交流:

      我第一次见方老师的时候,她问我知道视唱吗?我摇摇头。她又问:你知道练耳吗?我还是摇摇头。老师问,那你知道什么?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来找你。

      妈妈每周从乡下奶奶家带回一篮鸡蛋。都是村里最健康的母鸡下的蛋。我带去给方老师,告诉她这是最正宗的农村土鸡蛋。比城里的鸡蛋新鲜,更有营养价值。哼,“农村”这两个字这时候比“城市”值钱得多!鸡蛋装得特别满。而且每只都很大。不过昨天我看见有个学生也开始学我送鸡蛋了,她的篮子比我的还要大。真是烦啊,我只能换更大的篮子了。不然的话,老师就会多教她而不教我了。

      一篮子鸡蛋虽然不是特别昂贵,但每周都送的话,花销不菲。再加上学钢琴的学费。何妈甚至还通过方老师买了架内部处理的二手钢琴。

      顾贝拉算了算账,对谢明珰说:“比学画画贵多了。而且我家条件还比何越家好。”

      “那学跳舞就更便宜了。”谢明珰沮丧的说,“那什么都不需要买。”

      顾贝拉继续说:“我爸妈在存钱。我知道。他们要准备给我哥结婚用。我哥没几年肯定要结婚的。”

      “我也喜欢钢琴啊,就算钢琴太贵,小提琴总可以。我看见店里三十块就能买到。”谢明珰继续她的幻想。

      顾贝拉用圆珠笔把满是算式的作业本画得一团糟,嘴里慢吞吞嘟囔:“我要学外语。我要离开这个家。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谢明珰还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她只是听着。顾贝拉进一步补充:“你看,学了外语就可以去深圳工作,那里去香港很方便,说不定能见到陈百强。再说我自学广东话好久了,他们唱歌我根本不用看歌词。”

      顾贝拉开始唱:咦黑亡梦呢七层耕,僧哪薄烂咦……

      这个谢明珰知道,就是《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歌:依稀往梦里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要是这样也算,那谢明珰也会广东话。

      谢明珰学着念了一遍,她承认没有顾贝拉发音地道。她觉得顾贝拉的广东话很像甄妮。

      家学渊源这种说法多少有些道理。顾贝拉的名字是顾爸起的。拉丁语Bella意为美丽,法语Belle除了表示美丽之外,还代表上帝的誓约和聪明高贵。顾爸当年去法国出了趟差,回来正值顾贝拉降生,于是这个中文音译的异国名字就伴随顾贝拉成长,以至于她从骨子里和内地格格不入,却对中西相融的港台文化倍觉亲切。

      那么自己该选什么专业呢?按谢明珰的爱好,当然是中文。可是她想到妈妈告诉她家里不认识人。学中文的目的是为了当记者,记者是很有地位的好职业,号称“无冕之王”,这种工作竞争特别激烈,她没有把握胜出。还不如实际一点,找个容易就业的吧,比如:文理兼收的会计专业。将来搞财务也不错。

      谢妈对女儿的想法很支持。

      “这工作适合你。”谢妈踩着缝纫机,制作窗帘布。窗帘布是新买的,乳黄底色米白玉兰花,像是元明时期绢画的色调。谢妈摇动转轮,让女儿给自己泡杯茉莉花茶。谢明珰不一会端着茶杯过来了,她穿件碎花睡衣,披散着头发,灯影中面目模糊,然而全身都喷薄出某种婀娜,犹如春草苏醒,开始张扬地疯长。

      两个多月以后,何越从上海寄来一封信。她已经跟着方老师去拜会音乐学院的专业课老师了。

      上海太漂亮了。街上的人比庐州时髦多了。庐州最时髦的人和上海人比都很土。音乐学院没有想象中大,不过看到好几个电视里见到的人。他们和外国人在一起。有日本人、奥地利人、挪威人还有西班牙人,像是一个访问团。据说他们都是世界音乐界名流。我已经打听到了访问团每一个人的名字,记在本子上,准备去图书馆查清楚他们都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电视里的人在上楼梯。我对他点点头,他居然也对我点点头。电视里的人对我点头了。——顾贝拉想象不出那种感觉的。谢明珰应该可以。谢明珰你想象一下,然后形容给顾贝拉听。

      我在那里上学,电视里的人就是我的老师、师哥、师姐或同学。这些将来都能变成熟人。我的熟人都是这些人,将来我自己也会和他们一样的。

      你们多幸运啊,认识了一个成名前的名人!

      于是谢明珰非常兴奋:这多好!自己也认识名人。而且私交这么好,有谁能陪着名人等三年班车啊!她甚至想到以后自己的小孩念书,要是想学艺术的话,就可以有熟人了。顾贝拉也高兴,不过顾贝拉提醒谢明珰说:“我受到了启发。你想想,等我去了深圳,就可以去香港。我现在决定去唱片公司工作,那样我认识的全是明星,等攒够资源,就当他们的代理人,那样我就是第二个陈家瑛了。到时候你就来给我打工吧。”

      谢明珰这回没兴奋。她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后来她想明白了,恍然大悟地放下信纸,欢呼起来:“我就算是学了财会,也能当财经记者啊,那我将来采访的全是名人和政府领导,到时候你到大陆联系演唱会,何越开个人演奏会什么的,还得找我帮忙呢!”

      谢明珰兴高采烈写回信。

      顾贝拉用手指伸进辫梢里,绕出几个圈,松开,又轻轻绕上,窗外树叶稀疏,幼枝翠绿,有片叶子掬起一粒阳光,闪烁着。

      风不凉。已是初夏。

      音乐学院在徐汇区汾阳路上,何越母女俩住在附近的一家宾馆。如果不是为了拜师,住小旅店就足够,但她们担心万一老师回访,看到住处太寒酸会对她们印象不好,从而影响何越的升学。

      见过老师之后,她们发现自己想多了。不会有回访——即使方老师引荐,音乐学院的老师也不愿意收下何越。

      “钢琴系不是业余爱好班,它对考生是有基本要求的。”老师温和地宣读了何越的判决书:“我收的学生最迟都是三年前开始学钢琴,而且先天条件很好。能熟练弹奏肖邦练习曲、热情第三乐章和德彪西的欢乐岛。音色节奏强弱把握准确。你才学了几个月,就想上我们学校的钢琴系,怎么说呢,只能说你不了解我们学校。”老师拉起何越的手,把她的手指扯平:“你看看,手指!这个长度!不行!真的不行,这是白费功夫!”

      老师面容清癯,衬衣袖口规整地扣着,领尖一尘不染,这个男人甚至比何妈看上去还要整洁。他认真地看着母女俩:“回去吧。”

      何越说:“我没想当钢琴家,只是想进学校学习。”

      “不想当钢琴家,考钢琴系干什么?混日子吗?”老师态度坚决:“你要是只对我们学校感兴趣的话,不用报考钢琴系,还有其他专业呢。你找个适合你的。”

      何妈说:“请老师给指点指点。”

      老师打量何越,掀开琴盖让何越跟着唱几个音阶。何越把音量放到最大,她从未如此紧张。面前的老师、钢琴,窗外的每棵树每条小径每个路人,都是天堂的风景。她不能回到庐州去,不能回到庐州市郊的化工厂,只有这里,只有从这里,才能走向明天。她是属于这里的,过去十八年她只是在流放,现在她回归了。她的嘴角扯得剧痛,泪流满面,仍在引吭高歌。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甚至想着假如老师把自己和母亲直接推搡出去,要不要在门口坐一夜?或是去银行取钱趁夜里塞进门缝?塞多少合适呢?存折里有多少全部取出来!

      老师摆手:“唱歌不是叫。唱!不是叫!我看你啊,个子小,声带窄,脂肪也不厚,这就像音箱小点没关系,共振也小,那就出不来好效果了。要不你就报音乐教育吧,将来当个音乐老师,也许还现实些。”

      这像是个建议,而不是打发她们。

      “老师帮着引荐下吧,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何妈央求。

      老师不抬头,也不回话,自顾自弹琴。

      母女俩一直等他弹完。

      老师颇为陶醉地独自回味了一番,意犹未尽地转动了几下手指,起身,却赫然发现何越母女俩仍旧盯着自己,甚至连半寸都未曾移动过。

      老师有些紧张:“你们还没走?”

      何妈说:“麻烦帮忙引荐下吧。”

      老师开始后悔自己多嘴了:“我只是提个建议。就算是音乐教育,也是有要求的。依我看你还是放弃我们学校吧,可能性太小了。安徽也有音乐学院,不是有个师大挺有名吗?我们和他们有过交流,你可能符合他们音乐教育系的招生要求。”

      何妈重复着:“麻烦帮忙引荐下吧。”

      老师穿上外套,站在大门口看着母女俩,她俩只得起身。

      下楼之后,老师在前面走,母女俩随后跟。老师回了好几次头,何妈拎着黑皮包,手挽何越,万般不舍犹如《十送红军》。这调调老师受不了。他想了想,走上前。

      “你们去师大找音乐系陈主任,大名陈磊。三个石头的磊字。和他提我名字就行。”

      何越说:“你给写个条子吧。”

      老师推脱:“没带笔,也没有纸。”

      话音未落,何越已经从书包里把笔和纸取出递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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