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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泡泡梦 ...

  •   单纯从人气上来说,工厂区远比机关大院宜居。家里包了饺子,捏了馄饨,焖了红烧鸡,甚至水煮了一锅蚕豆,都喜欢分出一份来,热腾腾端给邻里分享。家属和厂子里上班的工人一望可知:工人们不分男女都穿淡灰色工装,有的还戴同色工帽,家属则花花绿绿姹紫嫣红。

      何爸在车间负责封包流水线。下班回家后喜欢掌勺。他的厨艺不错,做菜总喜欢放点白糖,不知为何,这习惯并没有养出一家胖子。何家气氛快乐。这快乐是因为全家都在刻意回避十年前的巨大痛苦:

      何越本有个小妹妹。一天夜里忽然发高烧昏迷不醒,何妈急着送医院。但是化工厂在郊区,半夜里找不到车,何爸骑上自行车,何妈抱着小女儿坐在车后行李架上,夫妻俩花了整整一小时才赶到市中心的省立医院。

      医生说:如果早送来十分钟也好。

      六岁的何越在睡梦中失去了妹妹。

      都怪你爸爸没出息,是个工人,家住得这么远。何妈整整一年都重复这句话。并对女儿说:你将来千万别找像你爸这么没出息的男人!要嫁有汽车的!

      八十年代末期的庐州,几乎没有私家车。有汽车的是省委市委大院里的那些领导。领导们坐着车穿过街道,车窗被窗帘遮得密不透风。除了能在报纸上看到几张有限的脸,领导们的长相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汽车窗帘。

      何妈说这话的时候眼珠血红。因为她通常已经哭了一整夜。何妈在厂子里算是个知性美人。教师,会弹风琴,会跳舞。身材修长。光是这些,就足以将那些农村户口的家属比到尘埃里去。

      对何妈的教导,何越起初不大懂,但她知道看不起爸爸。就是因为这个无能的爸爸,让妹妹丢了命。

      母女俩一起嘲笑何爸。而何爸总是笑着在厨房做饭。

      这样过了段时间,也许一年,也许一年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何妈再也不提起小女儿,连小女儿的照片、玩具,一切有关线索都被收进了床底的皮箱,并且上了锁。

      小妹妹走出了三口之家的生活,仿佛从未存在。

      何妈对何越说:你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是我们全家的希望。

      但何越会偷偷想起妹妹。有时她假设妹妹在谢明珰家,或顾贝拉家,到现在也该上初中了。每年妹妹的忌日她都会在日记里给妹妹写几句话。

      她告诉妹妹自己很想成为一个钢琴家。妈妈弹的是风琴,没有钢琴高雅。曾经和妈妈要求过几回,但都被拒绝了:钢琴太贵,学费又高,再说这里面猫腻太多,没熟人可不行。

      今年她写的是:谢明珰自己都有自行车了,还要和家里有汽车的路北南谈恋爱。

      其实何越并不想承认他们在谈恋爱,因为那太难受了。不过何越的优点是永远不回避事实——尤其是写给妹妹的日记。

      路北南没有小庄好。小庄总是穿一身白,玉树临风,而且又那么高。

      何越写:可惜他家是化工厂的。

      为谨慎起见,她没有写出小庄的名字,用“他”来代替。万一日记丢了呢?万一被什么人看见了呢?不过谢明珰和路北南的名字无所谓。反正他们都那么高调了。

      昨天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题是《我最难忘的一件事》。何越选妹妹做题材,但是她的作文不大好,这不难解决,她叫谢明珰帮忙。

      这是给谢明珰赎罪的机会。

      谢明珰起初犹豫。顾贝拉问她: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们绝交?

      谢明珰很积极,作文题拟的是《心祭》。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送葬的队伍渐渐远去,地上纸钱低回,我已没有眼泪。

      这情景来自何越的叙述,谢明珰为什么感同身受?何越厌弃这种感同身受。如同厌弃当年的痛苦与泪水——谢明珰越来越奇怪了。

      不仅如此,谢明珰甚至还多出个路北南。

      作文被当做范文在全班朗读。

      “我尊重这位同学的隐私,就不宣布她的名字了。”老师说,“情真意切,非常好。”

      老师知道自己作文写得好就够了。

      作文得高分,拿给何妈看,是何妈最乐意收到的礼物。

      何越最感激的是顾贝拉。

      其实帮忙的是顾贝拉,不是谢明珰。

      顾贝拉之所以督促谢明珰帮忙,是因为在家里哥哥从来不帮她。

      烟草专卖局福利好,住房面积比其他单位都大:三室一厅的屋子两间朝阳,只有一间朝北。顾贝拉就住在朝北这间。

      北向的屋子四季没有阳光。阳光只肯喧嚷地在哥哥的窗台歌唱。只有体力不支的微弱光线才会绕来顾贝拉这里,然后筋疲力尽地倒下不动,任蓝色窗帘把整间屋子映成寂静的深湖。顾贝拉养过几盆小花,怎么照料都病歪歪的样子。挪去哥哥房间便焕发生机。

      小花长年放在哥哥的窗台,顾贝拉负责浇水和照料。

      顾爸顾妈住朝南的没有争议,但是哥哥凭什么?抓阄也行,即使已经决定,哪怕和自己商量一下呢?

      顾妈通知顾贝拉:你住北边小房间。

      顾爸则不觉得存在任何疑议,专心致志看新闻联播。

      只有陈百强懂得顾贝拉的心事:

      怀念着你怀念着你流着眼泪自觉得深爱着你

      陈百强老是找不到女朋友,就像路北南一样。不过路北南现在有了。

      谢明珰只是不丑。离漂亮还差得很远。她比不上王祖贤也比不上邱淑贞。随便香港电视连续剧里的女主角她都比不上。

      然而路北南却一点也不比陈百强逊色。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到底为什么?

      顾贝拉重复听那首《深爱着你》,她哭了。

      她和路北南一样喜欢画画,并且画得不错。没有老师,她去书店买来素描指南自学。

      她第一眼看见路北南是在黄昏。

      那个黄昏春风轻醉,林荫道在风中扭曲了线条,粼粼绿波。夕光浓墨重彩,空气压抑黏腻,只有一个青葱少年。

      当路北南转过身时,他背上的画板让她刹那间懂得了三生三世。

      顾贝拉不知道,其实路北南是知道她名字的。包括何越在内。

      为了验证谢明珰是否守信,路北南们收集了某些情报。看上去她们三个最近没怎么聊天。顾贝拉何越相对还走得近些,谢明珰明显和她们是疏远了。持续观察一学期后,路北南们确认谢明珰的确什么都没说。

      保密的代价是失去朋友。这让路北南觉得过意不去。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失去红黑二护法。

      从上午放学后到下午上课前有两个半小时。何越中午不回家,顾贝拉谢明珰有时也不回,陪何越在食堂吃饭。

      路北南走到她们三个的桌前。

      “我们需要人像模特,你们能帮个忙吗?”他说。又补充了一句:“要三个。”

      他看着顾贝拉。

      模特是这样分配的:红黑护法画何越谢明珰。路北南画顾贝拉。

      路北南的脸在画板上露出半截。他的睫毛尖端微微上翘,这使得他即使略微低垂眼睛也遮不住明亮的目光。他把画板支在腿上,手指从画板顶端扣住,起到固定作用,那些细长遒劲的指节和整洁的指甲像诗歌一般寂寞。

      “谢明珰说你画画不错,”路北南抬眼端详他的模特,“她又不是学画的,怎么能评价你画得好不好。我感觉你当模特还不错。乖,不像别人总动来动去的。”

      下午上课以后,顾贝拉踢谢明珰凳子。

      传了张纸条:放学后我们去大钟楼陪何越等车吧。

      谢明珰好久没坐在大钟楼的长椅子上了。她有些拘谨。何越热情地招呼她坐吊扇下正中间的位置,顾贝拉帮谢明珰把书包放在桌上。

      她们沉默地坐着。

      何越顾贝拉满面春风。

      “原来路北南不是你男朋友啊。” 何越首先开口了,“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通过谁认识的?”

      顾贝拉说:“何必问那么多呢,我们是好朋友。尽在不言中了。”

      小庄走进来。坐在她们对面。

      何越赶紧又拿出书本遮脸。

      小“飞歌”是包河中学自行车失窃的终止。那之后,谢明珰发现路北南常常独自坐在河岸边。画板丢在地上,手里握满石子,逐粒往水里投。他能掷出无数连跳,从最初的大涟漪到远方的小圆圈。河被挠中腋窝,漾开巨大笑纹,水钻般的光线正是清脆的笑声。路北南从来都不笑,他总是眯起眼睛眺望。

      这眺望不为任何景色,只为情绪。

      谢明珰觉得小“飞歌”的事另有原因。她就是愿意这样想。因为路北南什么也不用说,他只要坐在那里就是最令人信服的解释。

      周三何越因为感冒请了半天假,所以放学后顾贝拉就回去了。谢明珰等到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了才离开教室。

      灰白的水泥教学楼在薄暮中静幽幽冷清清。谢明珰经过漫长的走廊,每间教室都黑魆魆空无一人。深红色木头桌椅看上去有点像剥开锡纸的巧克力排,使得空气里溢出糖果的甜味。

      路北南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双腿架起搁在课桌上。他双臂抱在胸前,注视着谢明珰走进来。谢明珰在他前排的椅子上坐下。

      她看了他一会,路北南的眼睛里有丝笑意。

      她知道他很快就不会笑了。

      “你为什么做……那些事?”她问。

      路北南把双腿收回去,放到地上,然后双臂交错伏在桌面,他的脸离她非常近,即使暮色浓烈,也看得见那明亮的眼睛。

      他说:“没有阴影就没有太阳。”

      谢明珰没想好回答。他又说:“我很讨厌她们那么崇拜我,讨厌她们觉得我什么都是对的是好的是与众不同的,连我画画丢掉的废纸都有人捡回去。”他停顿片刻,发出一声讪笑,“我知道自己才不是她们想象的那种人。”

      “但是,”谢明珰说,“你干嘛背地做这种事?”

      “我干嘛不背地做?”他反问。

      “那些车去哪儿了?”

      “不需要告诉你。”

      “卖了?”

      “不告诉你。”

      谢明珰想到一个可能:“是送给收破烂的了吧?”

      路北南没回应。不过他的表情让谢明珰知道自己猜错了。

      她转移话题聊高考志愿。路北南肯定是报艺术类。而谢明珰只能在文科理科中选一样。其实她也很想报艺术类。随便什么专业,只要是艺术类都行。

      艺术类拼的是童子功。童子功背后拼的是社会资源和经济实力。每一个艺术类考生的背后,必定有一对或富庶或慷慨或节衣缩食的家长。对考生来说,如果只是想从事艺术工作而不是成名成家的话,没有童子功临时抱佛脚也是可以的。

      谢明珰打算和父母谈谈这件事。

      回家比平时迟了一个钟头。谢妈说:“今天在百货大楼碰见你的班主任了。最近你是不是和路北南总在一起玩?”

      谢妈在水池洗碗,谢明珰负责把洗净的餐具用抹布擦干,按碗碟大小摞好,放进橱柜里。“玩”在这里的意思当然不是“玩”的原义。谢明珰以为母亲接下来要责备自己,不料母亲的表情却反而有些隐约的喜悦。

      谢明珰对这喜悦很迷惑。趁这时机她就提了要求:能不能也学画,或者钢琴,一年的时间差不多了。

      谢爸虽然是艺术界的人,但他对人脉关系这个概念深恶痛绝。电影厂一年到头没活干,他长年在家临摹毛笔字。买那种黄色的草纸,写完之后放在厨房给全家当纸巾用。谢明珰非常不喜欢这些涂满唐诗宋词的纸巾,对于纸巾这种用途来说它太明珠暗投了。而且它并不好用,常常弄得满手黑墨,很难洗掉。

      谢妈不同意女儿的要求:“为什么要学艺术呢?你学文科不是很好吗?艺术专业要找老师,我们不认识人。艺术专业这东西没什么标准,好不好都是老师说了算。你就是学了,没有人,也录取不了。”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之后很多天谢明珰都在强迫自己接受一个现实:这辈子和艺术无缘了。她对于自己从事艺术的极限想象,就是当一个专业的舞蹈演员。因为她从小就是幼儿园的领舞,一直到中学,各种校际联欢她都会被选上,还参加过市里的汇演。

      初中时她就提出想考艺校,那时候谢爸似乎认识省艺校的校长。可谢爸说:“舞蹈演员的艺术生命那么短,25岁以后就该退了。退了之后只能去电影院卖票,成天拿着手电筒带观众找位。”

      当时12岁的谢明珰觉得,即使25岁以后只能当一个电影院售票员,也是愿意的。她看过李翰祥的《火烧圆明园》,丽妃穿旗袍起舞的身影袅娜万端,英俊的帝王目光含情。那一幕深深打动了她。演丽妃的周洁就是舞蹈演员。

      谢明珰用周洁反驳谢爸,谢爸的回应是:“全中国就一个周洁。全中国有多少舞蹈演员?而且,你长得又不好看。”

      关于长得不好看的说法,谢明珰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从小就必须和漂亮姐姐甚至女演员们比较外貌的女孩子,她知道不好看是自己最大的缺陷,也是今后最需要努力弥补的方向。当然,任何事都有正反面:和女演员相比,她显得很有文化。她经常有些小文章发表在庐州市的报纸上,所以从高中开始,她被爸妈的朋友们称为“才女”。

      谢明珰极其讨厌“才女”这个称呼,她喜欢“美女”。作为一个女性,“美女”才是相应的,就如同作为一个男人,“才子”方显本分。一个女人被冠上“才女”之誉,就像“美男子”一样不是正经话。况且,她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才女”,才女起码得像琼瑶,三毛也算。要是亦舒的话就更好,至于勃朗特姐妹,那简直就是人间传奇。

      关键是:最有才华的永远是男人,各领域概莫例外。

      她觉得被喊“才女”,着实是大人间的社交客套,因为实在无法昧了良心夸自己好看。谢明珰成“校花”之后,像是欺世盗名一样不踏实。她开始注意修饰自己,比如每周不能扎同样的辫子,实在没发型可换,就换个辫绳。唯一发自内心夸她漂亮的,是校门口包子铺的老板。谢明珰非常感激他,常去光顾。

      老板每次都多装给她一个包子。用塑料袋兜起来递给她,满脸是笑,洪亮的声音:“漂亮的小妹妹有好命。将来走运了别忘了来看我啊!”

      破灭了艺术梦的谢明珰又去买包子,老板依然送上祝福。谢明珰想,说不定将来当个记者,能采访艺术家也不错。这也算是好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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