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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旧夜 ...

  •   二十公斤负重,二十公里急行军拉练,对军校学生来说司空见惯。这是军事作业,别无选择,没人会拿这当爱好。齐非被季末大清早拖去爬燕子矶实属不得己。爬山就算了,季末的野战背包里叮铃啷当全是啤酒瓶,少说也有一箱的量。齐非从山脚到最高处御碑亭花不了五分钟,季末背着一大堆东西居然比他先到。御碑亭和酒樽石之间的悬崖就是劝生碑,季末把背包搁在地上,掏出两瓶酒,将瓶口相对轻轻一撬,瓶盖飞起,朝齐非扔过来一瓶,齐非接住。

      从禁闭室出来以后,要求写检查。季末写的赵队不满意,认为他根本没有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打回去重新写。关了三天的季末有些筋疲力尽,要求打电话。赵队答复,不写好检查,什么事也不许干。

      态度不端正,这条肯定是有的。无组织无纪律,这条也在。自由散漫个人主义膨胀,还用说吗?都是皮毛,你自己最大的毛病不要回避!

      季末很清楚:不服从组织分配。

      赵队对于检查的挑剔只是个由头,他希望季末能从行动上改正。没有人想害这孩子,小伙前途无量,只是一时糊涂,听之任之太可惜。

      齐非去庐州是赵队默许的。如果女孩子一味坚持,也只好由自己出面向领导解释,不料齐非带回来的消息,竟是谢明珰提出分手。

      现在是季末一个人的问题。

      季末给谢明珰打电话,总不在家。好容易找到本人,回答说,已经和齐非讲得很清楚了,不要再来打扰。

      想去庐州,学校答复,问题没解决之前不许离开南京。

      于是季末叫齐非和他去爬燕子矶。

      齐非受了赵队的叮嘱,有个监视的任务,所以和季末在一起他非常别扭。季末说你放松点吧,我知道队里让你盯着我,所以特意叫上你。

      季末酒量很好,但这回没几瓶就醉,看着江水发呆。说,齐非啊,为什么我从小就羡慕部队,想当人民解放军呢?考大学的时候,觉得军事外交是国家意志的体现,无论是层次、领域和内容,都是国家战略层面的全盘折射。能从事这样一项工作,毕生为之贡献,把智慧、热情、理想都与之共融,是多么梦幻的未来啊!但是,念了几年书,才知道,中国对外关系基本还处在对刺激做出反应的原始模式里,基本没有设计和主动,有时反应慢,有时反应错,比清末高不到哪儿去,甚至不如民国。现代国际关系的基本理论和范式,和其他学科一样,无一是中国原产,而且学习很不到位。在外交领域,中国不过处在学前班。一个男人,一个军人,生在这样的时代,如果不为国家做点什么,只怕将来死了,都闭不上眼睛。满清有李鸿章,民国有顾维钧,我们有什么?

      季末的话题漫无边际,捏着瓶盖转了会,然后曲起手指弹飞。他说,想不通怎么忽然变成现在这样……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没有遇到过问题,还总看不起那些生活里处处困境的同学,现在轮到我自己了。

      齐非翻他的包,全是酒吗怎么没带吃的?空腹灌这么多酒下去胃会难受死的。季末说求你了帮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齐非没办法。

      “退一步,你们海阔天空。进一步,万劫不复。你有信心到中年还不后悔吗?”齐非说,“这是谢明珰的意思。别管她那男朋友是真是假,她这么考虑很有道理。就算你到死无怨无悔,我问你,作为男人你能给她什么?一个含辛茹苦的人生?”

      季末把空酒瓶往山下扔,扔完了又跑到悬崖旁边,往外伸头看,齐非吓得攥住他胳膊,你可别跳啊。季末说我不会跳,我看看有没有砸到人,应该扔到江里去,我再试试。

      他拿着空酒瓶往江里丢,瓶子在空中优美地翻腾,徐徐坠入江水,激起米黄的浪花。季末又担心起来,会不会砸死鱼呢?

      “你没资格要求一个女孩子陪你吃苦受累。”齐非说,“是男人都没这资格。”

      季末表示同意,我没要求她。就算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愿意在家写写画画,我也养她一辈子。我不会让她真的去当营业员。我只是说了最坏的可能。我打听过,几年以后,中央媒体会陆续对外招聘,她的情况应该没问题。但这些都是不确定的事,怎么能对她说!我以为她会要求跟着我吃苦受累,她肯定是那种女孩。很想听她那么对我说,然后我会拒绝她的。你相信我,我不会拖累她。可是她没对我说啊,她没对我说。

      齐非掏出本杂志递给季末。我找到杂志社发行部,从仓库里翻出来一本,你收着吧。

      封面上,抱着雪纳瑞的谢明珰纤尘不染。那个瞬间,她只懂一件事:快乐,还有笑容。

      劝生碑的夜沁人心脾。树木呼吸出清新气味,湿漉漉散逸。季末这些天休息不好,肤色苍白,眼神涣散,酒精令他有些半梦的样子,似乎看见那夜谢明珰盖着自己的军装躺在膝头,然后红日东升。

      没有红日,只有白月。

      冷寂寂远在天边,身下墨江惊涛,匆匆而过。

      自从认识齐非,何越与谢明珰顾贝拉的联系就相对少了很多。她每周都给齐非打电话,得知齐非确定分到总部,异常雀跃,提议好好庆祝一番,齐非淡淡的,并不回应。聊了几句,得知谢明珰和季末分手,何越很关心,特意从芜湖赶到南京。

      分手是谢明珰提出,为什么来问季末?齐非劝她回去,并说自己就要去北京报到,杂事很多,也没空陪她。何越急了,难道你真不明白我来的意思吗?

      齐非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春秋时代,齐僖公想把女儿嫁给郑国的太子忽。太子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配偶,齐国是个大国,不是我的配偶。后来北戎部落入侵齐国,齐国向郑国求援,太子忽率领郑国军队,帮齐国打败了北戎。齐僖公又提起这件事,太子忽又辞。别人问他,他说:以前没有帮齐国忙的时候,我都不敢娶齐侯的女儿。今天奉了父王之命来解救齐国之难,娶了妻子回去,这不是用郑国的军队换取自己的婚姻?郑国百姓会怎么说我!于是辞别而去。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爸妈教育我,做任何事,都要度德量力,不存非分之想。

      何越喊:你们学校没一个好人!

      她想扇齐非耳光,但齐非头一侧让过去,这令她愈发愤怒。齐非解释,你太出色了,我高攀不上。

      何越背起包怒冲冲走,齐非随后跟。何越叫他滚,齐非也不说话,一直跟到长途车站,看着何越上车,车发动,齐非才返回。

      何越过芜湖而不入,到庐州找谢明珰倾诉。谢明珰发烧在家休息。何越坐在床边喂水,嘴里说季末会有报应的,他们个个拿自己当王子。又问到魏先生,谢明珰笑笑,只是普通朋友,再说,我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都放弃了,哪还有力气给他什么呢,他是好人,年龄也不小了,着急结婚,我不能耽误人家。

      魏先生条件多好啊!何越很惋惜。谢明珰说,你还是没喜欢过一个人。要是拿齐非和魏先生换,你愿意吗?何越说干嘛不愿意,齐非对我那个死样子。

      这比喻本不恰当。谢明珰也懒得开口,让何越把书桌上的玻璃盅拿过来。何越端了来,谢明珰伸手到清水里捞出雨花石,取下额上的毛巾擦干,紧紧攥在手里,托到腮边,脸偎上去,嘴里喃喃念,我不扔你,永远不扔。

      何越痛骂齐非一阵之后,心态已平复。小李对她感恩不尽,毕业分配当然很理想,所以值得高兴。谢明珰问,你见到季末没?他好吗?瘦了吗?何越想了想,季末没以前精神了,也不说话,拿着你那本杂志看呢,没理我。

      夏天转瞬即逝,秋色随落叶变黄,天穹与地面的热吻依依不舍分离了,暴露出空旷凉爽的人间。偶尔有南飞的无名鸟歌唱,栖息枝头,梳理行装后又匆匆振翅启程。楼宇将天空切割成碎块,排队的雁群优雅地穿过,它们拥有整片天。

      谢明珰病了整个暑假,断断续续,时好时坏。顾贝拉何越常来陪她,但是安慰替代不了痛苦。被割除的创口,只有等候其慢慢止血,收口,结痂,脱落,最后变成一道疤痕,每逢碰触,仍然会想起今日。

      就要开学了,谢明珰开始收拾一些文具,总是丢三落四,有块很好用的橡皮不见了,谢妈让她再买个新的,谢明珰不肯,天天在房间里翻找,有时钻到床底下摸索好久,然后一无所获地出来,拿了拖把去拖床底下,嫌里面不够干净。

      临睡前,谢妈在厨房烧开水,谢明珰爬到书架顶上找她的橡皮,谢妈喊她,谢明珰进了厨房,谢妈指着窗外让她看。

      已是深夜,从灯光明亮的房间往外看,夜黑蓝无边。过了会,能看清树木的轮廓了,小区路灯坏掉好几盏,道路暗昧,顺谢妈手指的方向,那无光的灯柱下有个坐着的人影,身边是行李。谢明珰匆匆转身回自己房间,刚锁上房门,眼泪扑簌簌滚下来。

      关了灯拉上窗帘,悄悄拨开缝往外看,如同高中时何越窥视小庄,幸而当初在何越家练出这功夫。季末坐在那里,很久才抬头望一下这个方向,更多的时间都靠在那什么也不做,附近楼上微弱的光线投下来,将他伸直的右腿罩在阴影里,修竹一般安静。

      只要下楼去,就能回到过去吧?什么也不用理会,天荒地老。

      谢明珰看了很久,身体虚弱,累得难以支持,于是坐下来,胳膊支住床头,视线只聚在他身上,舍不得偏移。

      快四年了,她从未注视过他如此之久。

      古时候有很多望夫石的传说,她觉得自己就要变成石头,不动也不思考,只为等待和凝望。

      禹娶了涂山氏女,婚后不久便离家治水去了,一别十三年不回家园。涂山氏女日夜向丈夫治水的方向远眺,但望穿秋水,也不见禹的归来。她端坐在涂山的东端,朝思暮想,化成石头也在守望,这一望,就望了4000多年。

      4000多年,初心不改。

      禹回家了,涂山氏女你在哪儿?谢明珰告诉禹,你看啊,她还在涂山等你。晨光从窗帘照射在眼睛上,刺醒梦境,谢明珰猛抬起头,向外看时,灯柱下空无一人。

      站起身拉开窗帘,天色初明,小区空无人迹。

      谢明珰打开抽屉抓起钱包,下楼跑到大门口,等客的出租车司机问,要车吗?谢明珰钻进去,火车站,快快。

      火车站大屏幕上显示有车次和始发时间,庐州开往北京,没有早班车。掉头跑出车站,往机场赶。

      机场大厅满是广播的回声:去往北京的乘客请准备登机。

      谢明珰看到他的背影,连忙躲入墙角。

      季末过了安检,疾步远去。

      他消失在她视线中,没有回头。

      停机坪上的飞机缓缓前行,昂头,指向云端。

      天不算蓝,然而明亮高远。那架白色民航客机轰轰而过。飞得较低,速度也不快。从那以后,谢明珰特别喜欢在阳台上看飞机——总有人去往未知的地方,这是个充满遐想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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