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离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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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琴海的夏日到了尾声，虽然阳光依旧像洞察一切般照耀，但势力渐长的西风已让阿提卡半岛的炎炎的干燥染上了一点湿漉漉的气息。
持续近三十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于三年前结束，战争的主角双方——雅典和斯巴达，都急于在以雅典的屈服为结束之后休养生息。
斯巴达终于继雅典之后成为爱琴海的霸主，然而其国内——斯巴达公民和作为奴隶的希洛人之间尖锐的矛盾，仍然是屡屡制约斯巴达发展的重要原因。
而雅典，伯里克利的黄金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伯罗奔尼撒战争带给雅典的是沉重的军事打击和经济衰退，以及三十僭主取代了民主制度。
不过，阿提卡的居民是知足常乐的。僭主的统治并非比民主时代更加残暴，相反其对贵族权力的制约让贫苦人得以喘一口气。
阿提卡的中心城邦雅典，就有这么一个人——即使天塌下来，也照样能够面不改色。
雅典的贫民区不论在战时或是和平时期，都没有太大的不同。
太阳高高悬在头顶，小得像看到厌恶东西的瞳孔，却亮得炫目。
午饭时间。
纵使街道上尽是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穷人，在这个时候也纷纷躲进了低矮的屋子。在街上奔走的都是有急事的人，掩着遮阳的兜帽，低着头颅匆匆而行。在贫民区的地盘上，是决计见不到高贵之人的。
然而，一个身穿深蓝色袍子的黑发青年仿佛故意反其道而行似的，步履匆匆地走着。那种不可能属于雅典低等阶层的柔软质料、浸染均匀的深蓝色，如爱琴海一般。他没有戴帽子，一头漆黑的卷发随风起伏，露出方正的额头下如夜般深邃的眼睛。
青年离开大街，在小巷中穿行，目不斜视，对他身后纷纷好奇打开的窗户和探询的眼神恍若不觉。
他停在一座与其他民居没有什么不同的小房子前。院墙仅仅象征性地及成人腰部，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木板钉的栅栏小门静静地拦在院墙的空处，周围的地面十分平整。翠绿的葡萄藤从园子里探出来，柑橘树上密密麻麻的果实还是青色的。
青年扫一眼栅栏，踌躇半晌，忽然被从烟囱飘出的黑色炊烟吸引住了。他皱了皱眉，一把推开门。
“吱呀——”
“嗯……好香……”白胡子老头掀开锅盖，浑圆的大鼻尖耸动着。
老头中等身材，身上一袭补补缀缀的单薄长衣，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他赤着脚，十只脚趾因为食物香味的刺激而兴奋地舞蹈起来。
他满意地转身去拿陶碗，冷不防看到矗立在身后的高大黑影，白胡子抖了一抖。“色诺芬？”
“午安，老师。”
青年略微俯身施礼，锐利的目光却射向了火堆上的铜锅。
老头咳了一声，随手朝边上的石凳一指，自己便在另外一只上坐下了。他盯着沉默的青年片刻，缓缓开口：“你父亲，格里卢斯，他还好吗？”
“他离开得很安详、很平静，下葬的礼仪一点也没有缺少。”色诺芬静静地答道。
老头长长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想回乡下经营庄园，如果你想留在雅典——凭你的学识和威望，我想你还是能够找到一个好职位的。不过僭主们讨厌苏格拉底，你身为弟子，倒也可能有一点麻烦……”
“二十九位僭主从不关心你，剩下的一个对你爱恨交加，却慑于舆论，不敢对你有丝毫冒犯。”色诺芬打断他道。
老头摊手以示无辜。“你说克里提阿斯？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当需要杀掉羊群中的一只的时候，他不会犹豫的。”〔注1〕
“的确，但克里提阿斯也不需要为一个只有到广场上才有人理会的老人破坏自己的名声。”
苏格拉底扬起花白的眉毛，叫了起来：“哦！你这样说可真是伤我的心！我们不是还有忠实的克里托布鲁、西谟根尼和安提斯蒂尼吗！”
色诺芬淡淡地反问：“那么他们都在哪里呢？从栅栏拖痕的深浅判断，你的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到访了。“他再瞥一眼铜锅，“在这个前提下，我不禁好奇这只鸡究竟是哪位慷慨高尚的大人送给你的？”
“这只鸡属于我的邻居、高尚的卡里阿斯。”苏格拉底泰然自若地说。〔注2〕
色诺芬露出惊愕的神情，压低声音问道：“你给钱了吗？”
苏格拉底耸耸肩，“他去科林斯拜访堂兄了。我是基于无法马上给他补偿这个事实，来判定我的行为的正当性。”说罢，自顾自地起身拿碗，捞起锅里还热气腾腾的鸡肉，眯起了有些浑浊的眼睛。“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不了……”色诺芬答道，与此同时如附和一般，他的腹中发出了响亮的肠鸣音。
望着一脸尴尬的弟子，苏格拉底慢慢放下碗，若有所思：“你……今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不……也许……昨晚也没有？”他把散发着香气的肉推到色诺芬面前，温和地说：“你这个可怜的傻子！吃吧！”
长着漂亮的黑色卷发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却并没有碰苏格拉底递过来的食物。
“吱呀——”
栅栏又是一声响，园子里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不一会，一个宽额头、蓝眼睛的青年大步跨进屋子里来。他脸色红润，穿着簇新华丽的深红色衣服，手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手上提着一个精巧的铜壶，里面的液体震荡有声。身后还跟着一个弓腰驼背的奴隶，只腰间围了一条破布，背上背着沉重的包裹。
青年愉快地向苏格拉底施礼，眼神扫过色诺芬，露出不加掩饰的怜悯。
色诺芬沉静地站起来，“好久不见，柏拉图。”
“克珊熙普夫人去哪里了？”柏拉图随口问。
“去姐妹家做客了。”苏格拉底答道。
柏拉图“嗤”地一笑，“夫人把老师扔在家里挨饿吗？万幸的是，除了老婆之外，老师还有忠心耿耿的弟子。”他示意奴隶把包袱放在地上，转过头来盯住色诺芬。“我听说了你父亲去世的事。我想，你会回去继承庄园吧？以后大概就没法再在老师身边见到你了？”
色诺芬正要回答，被苏格拉底打断了：“亲爱的柏拉图，我必须给你一个忠告：在色诺芬心情低落的时候，千万别试图询问，他讽刺的本事就像说笑话那样出色！”
哗啦一声，奴隶打开了包袱，从里面滚出来干肉、橄榄、面包等等许多食物。在苏格拉底的默许下，奴隶拿出几样东西，在火堆旁准备起来。
柏拉图打开铜壶，立刻飘出一股清甜的酒香。他为三人斟酒，笑道，“其实，色诺芬真正擅长的恐怕是放牧和种菜！”这个玩笑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以至于色诺芬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我放弃了继承权。”他轻声说。
柏拉图吃了一惊，瞪着他。“你疯了？”
“你应该找一个律师。”苏格拉底插话，“显然你的舅舅的野心已经超越了他的能力范围……”
“进行旷日持久的争论，夺回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田地，难道对我来说就有什么好处？”色诺芬冷冷地反问。
“孩子，那可是方圆三十个斯塔迪〔注3〕的面积啊！”苏格拉底感叹道，“有这些田产，足以让你成为雅典的骑兵队长！当然，如果你只是想在广场上高谈阔论，那就另当别论。”
“而且无论如何，你不该就这样对你舅舅让步……”柏拉图劝阻道。
“我不打算留在雅典。”色诺芬从容地笑了。“我决定接受普罗克西努斯的橄榄枝。”
苏格拉底一怔，“你去德尔菲神庙献祭的结果是——”
色诺芬注视着碗里鸡肉袅袅上升的热气，低声说：“我询问了阿波罗神，如果要出发去萨尔迪斯，究竟该向哪位神献祭。”“可我记得告诫过你先请求神告诉你是否应该去！”苏格拉底沉下脸来。
色诺芬叹了口气，“我不想听到我的选择之外的答案……虽然这么做不虔敬。”他露出苦笑。
苏格拉底陷入沉默，一时间屋子里只听得到木柴“噼啪”燃烧。
柏拉图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两个。
正在此时，午饭上桌了。
饿坏了的色诺芬和苏格拉底埋头就吃，谁也没有心思给柏拉图任何解释。
〔注1〕克里提阿斯，雅典“三十僭主”之首，曾为苏格拉底的弟子。因为苏格拉底拒绝为他抄某富人的家，被克里提阿斯威胁“不要让我不得不减少羊群中的一只羊”。
〔注2〕苏格拉底死前，告诉弟子他吃了邻人的一只鸡，没有给钱，请弟子代为偿付。阿门！
〔注3〕斯塔迪是古希腊长度单位，约为5.7公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离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