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食夢

1、第1章：沉家有女初長成(1)

　　第一章沉家有女初长成

　　天空浮着几缕阴暗的云，悄悄遮住了大半的阳光。大地笼上一层阴郁，使巍峨宫殿上的圣兽雕刻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

　　一幅靛青匾额镶着「景仁宫」三个大字，庄严地悬在上方，在阴暗错落的光影映照下，像是映着迟暮一般。

　　「娘娘，一切已经备妥。」打破这般寂静的，是她贴身宫女小心翼翼的问话，垂着头，她恭敬地对房里的华衣女子行礼。

　　闭着的眼睫倏然颤动，瞬间睁开的眼睛里竟带着属於天真少女的茫然洁净，落在她眼下的阴影浮动，像是静止的蝶翼，在那一刻被惊醒。

　　「……有什麽问题麽？」然而那份乾净只是一瞬，清醒以後，她的眼神沉淀下来，声线下沉，那彷佛梦境与现实交碰的梦幻，已不复见。

　　瞅着她的脸色，贴身宫女踌躇着开口：「可，这，这天……」

　　她的视线扫向窗外阴郁的天，沉默半晌，才像是毫不在意似的轻声开口：「一切照旧。」说罢，挥手不愿再多说。

　　待脚步声完全离去，她才慢慢踱到窗口。纤纤手指轻轻抚上窗棂，她忽然浅浅一笑，眼神像是飘向很远的地方：「会是晴天的，对麽？你会送我一个晴天罢……」

　　愿晴。

　　她闭上眼。

　　愿晴。

　　＊＊＊

　　时值年初，春暖花开，齐国都城元桑净是一片春意盎然，许多百姓人家皆经过悉心打扫，准备迎接这新的一年，到处都充满着教人舒适的暖意，以及喜气洋洋的气氛。

　　「阿姊！阿姊！妳在哪儿呀？」王宫外不过数哩的丞相府邸，亦透着暖洋洋的春意，府中下人们老早就已经做好准备，让整个官邸焕然一新。

　　一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女娃娃，约莫三岁的年纪，正在丞相府的後花园好不快乐地跑来跑去，口中软嫩的童音跟着婉啭鸟啼不时地交织成一片，令人怜爱不已。只见她撒开了两条短腿不断在花丛里跑来跑去，就只是专心致至地喊着她的「阿姊」，教一旁看着的夫人小妾们觉得可爱至极。

　　「阿姊！阿姊……哇啊啊！阿姊！妳到底在哪儿呀？小然找不到妳！阿姊！呜呜呜呜──」找到了最後，小小的女童似乎是真的急了，只好使出最不得已的手段：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大夫人见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哭了，正要上前去好生安慰，就见另一边的花丛动了动，而後，另一个与哭泣女童有着相同面容的孩子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小然乖丶小然乖……」不同於妹妹灵动讨喜的气质，穿着粉红色棉袄的女童脸上没有什麽表情，可说是木然地走到妹妹身旁，轻轻地替她拍背。

　　「哎呀，我说沉浅，妳这是做什麽呢？看看，都把妳妹妹急哭了！」看着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出现，大夫人却对她身上的落叶丶灰尘视而不见，只是稍微地关心关心，转个头便万分关切地抱起小女儿沉然走开，将长女沉浅完全冷落在身後。

　　「小然乖，不哭哦，娘给妳糖吃哦……」

　　看着自己妹妹与娘亲渐渐走远的身影，沉浅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脸上就同方才一般，仍然没有什麽表情。见夫人离席，小妾们连忙跟着追上去，丝毫不管小小的沉浅也需要照顾，到最後，只剩下哺育她们的奶娘留下来。

　　「小浅，怎地站在这儿发呆呢？来，咱们进屋去梳洗梳洗吧。」叹了一口气，妇人怜惜地抱起动也不动的沉浅，带着她进屋去。对於这个孩子，她只有满心的同情。

　　生得这样一张好面容，却是个傻的，实在是糟蹋了丶可惜了。

　　想了想，她又摇摇头，毕竟她只是个奶娘，对於雇主家里的事情，又有什麽资格好说嘴呢？只得盼这孩子能哪天开了窍，便从此不用受这气。沉家家主毕竟身为宰相，乃是齐国大户人家，大齐民风又较开放，女子可以为官，当朝君主若是男子，更可以为后。

　　巧的是，当今齐侯苏麟便是一位男子，因此对於这一双女儿，沉演一开始可说是极其疼爱，几乎将她们以未来皇后的规格在培养──直到两人开始开灵智丶长知识，他们才渐渐看出沉浅的不对劲。

　　沉然自小便活泼开朗，见谁都笑，生的便是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在这偌大宅子里，也是最受疼爱的孩子；反观她的胞姊沉浅，却完全与她相反，自小不喜言笑不说，到了沉然三岁会背几句唐诗供长辈称赞的时候，沉浅却还是那副样子──几乎不说什麽话，也不会笑，只有见了沉然才理人，其馀发生什麽事情，一概不理会。

　　长时间下来，大夫人便渐渐对这孩子有些失望，也就将重心放到了沉然身上，要不是奶娘护着，小小的沉浅甚至会被其他小妾的孩子嘲笑欺侮，尽管她从来不当一回事，也没有过反应。

　　这样的事情一直持续到沉浅四岁那一年。依然是俩姐妹的庆生会，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主角不过是沉浅的妹妹，严格说来，沉浅这个姐姐，根本就是附加的。

　　活动中有一场安排小寿星，亦是主角沉然献艺的节目，看着小巧玲珑的沉然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要上台背一板一眼的三字经整首，长辈们光是看见她就笑得乐不可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软嫩的童音回荡在宴席之间，大人们每个都笑得捋胡子，直到沉然的一张小脸皱起。「……号六经，当讲求……嗯，当讲求……」

　　大人都被逗乐了，谁也不在意沉然忘词，直到另一个清晰的声音突然将诗接过，才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有连山，有归藏，有周易，三易详，有典谟，有训诰，有誓命，书之奥……」沉浅就坐在一张作为未来礼物的古琴旁边，肉乎乎的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琴弦，神情虽然专着，但口里却一字不漏地替妹妹将整首三字经背了个全。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位客人，第一着拍手叫好，紧接着，众人都开始称赞起沉演的一双女儿聪明非常，以後必大有所为云云。沉浅就这麽默默地任由众人夸赞，一个笑脸也不给。

　　尔後，对於沉家大夫人来说，一切就好比奇迹降临。本来视为呆傻的大女儿，突然开始展现以往未曾见过的耀眼锋芒。请先生来教书时，虽然她总是默默地把书翻过一遍以後，就望着远处发呆，然而每次问起，她都能将书中内容完整背出，好似过目不忘。

　　於是，原本令闻者叹息的一个名字，一夜之间，转而惊艳了一些京城名士，有人出於不屑，有人出於好奇，总之，前来探望这女娃的，没有一个不对她的才能感到惊讶。

　　──天生才女！

　　短短几个月，她的名声便这样被传得沸沸扬扬，以往难堪的一切消息消失无踪，变成了对她的赞叹，甚至，还有人打趣她们的父亲沉演是「沉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天下识」，虽然是玩笑话，但也不失贴切。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怎麽一回事，并且，以沉默小心地将这个秘密隐藏着，只在午夜时分陡然惊醒的时候，悄悄地哭泣。

　　──她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

　　虽然大多时候，那都是一些片断的画面，可却每次都让她感觉彷佛亲身经历，历历在目。

　　遥远，却真实。

　　印象中最深刻的一幕，是一个巨大的铁箱子以慑人的速度朝自己奔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逃不了，闪不开──

　　碰的一声，顿入黑暗。最後，是一个中年女子绝望的抱着自己大哭大喊。

　　──滔天大罪。

　　每想起这一幕，沉浅总不自觉闭上眼。

　　她记得前世。

　　──死於非命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