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风云录——红楼梦前传》翟末

2、洞房鸳帐空佳人，玉堂重帷现俏婢

　　捧着如意，出了麟趾堂，西拐入了轿马厅，一顶八人抬金顶珠缨八宝宫轿，一个妇人打起轿帘，唱道：“大姑娘出阁，灼灼其华，蓁蓁其叶，夫妇泽被，子孙昌隆。”

　　子玠听着声音，知道这是母亲请来的寿山伯家长媳秦氏，秦氏父母公婆，兄弟姊妹俱全，自己又诞育了寿山伯家嫡长孙，嫡长孙女。太太认定这是个四角俱全的有福人，特特下贴子请了来给大姑娘送嫁，盖着盖头，子玠略伏了伏，低头进了轿子。
　　仙蕙跪下，在子玠的褂裙下塞入了一个苹果，然后放下了轿帘，一时礼乐大动。八个婆子上来抬起了轿子，出了仪门，芳穗等四个丫鬟分乘了两辆车，小圆等四个小丫鬟坐了一辆，两个陪嫁婆子坐了一辆车，跟着花轿，打头是礼乐吹鼓手，而后八对宫灯，随后的是贾府全付执事，二少爷贾政骑着一匹青狮骢，三少爷贾方，一并贾府宁国府长孙贾珍，管事赖诚，郑好问，崔大勇。随后是八人抬的花轿，并二少奶奶陪嫁的丫鬟婆子的车辆，车后是王府六十四抬的陪嫁，王府大爷王子腾带着家下管事男人在队尾压阵。一行人，压压碴碴，竟然摆出了二里地的长龙。

　　贾府在与王府同在城东，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花轿已到荣宁街，三间石狮大门大开，大门、仪门、大厅、暖厅、内厅、内三厅、内仪门一路大开至正堂，花轿一过，宁国府的小厮们赶到街东头堵住了路，西头早已被荣国府的家人看管了，并京营殿帅府的三班差役，一并在街两头巡查。

　　花轿抬进了正门，并不入轿马厅，一直抬入内厅堂前，身后大门一扇扇关闭，礼乐、轿工，管事、执事都退出了仪门，喜娘上来，打起轿帘，新娘下了轿。芳穗，微蕊搀着大姑娘，随着喜娘，走过一个东西穿堂，进了仪门，面南一溜五间大正房，进了仪门，一路红毡铺地，直通正厅，跨了火盆和马鞍，进了正房，已是站了一屋子的人，芳穗抬头，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荣禧堂”。芳穗又悄悄扫了一眼周围，但见上首是一五十开外中年男子，脸皮淡黄，两颊微陷，身材消瘦，须发已有灰白，右首是一四十挂零的中年妇人，皮肤白皙，月牙笑眼，唇红齿白，乌发满头，体态丰腴，地下两溜楠木椅子，芳穗只略扫了一眼，就看到了右首上第一位，一位宫装美妇，桃眼杏腮，修眉长鬓，云龙纹黄色纱袍，白色中单，十二幅暗黄色纱裙，蔽膝，佩绶，销金刺绣。这应该就是荣国府长媳，山阳县主的元氏了，芳穗暗暗在心里赞了一句。唱礼的早已开始赞礼，细乐吹打起来，拜过天地，送新娘入了洞房。

　　贾老爷发话：“合得今日人来的齐全，政儿成亲，倒比老大成亲人来的热闹，还得歧卿亲身送嫁，倒是可以和家下这些不成器的盘恒盘恒，家下子侄虽愚，但也有一二个可谈的，也让他们得以亲近高贤。” 王子腾站起躬身，“老世伯这么说可是折煞小侄了，今日送妹发嫁，原是得沾两府纹彩辉煌，更得亲见两府，兄弟和顺，家下整饬，自然回家方便回话，更望舍妹来日能得太太垂教，小侄更是感激不尽。”

　　贾老爷颔首微笑，“令妹在我们膝下，自然是如女儿一般看待，只是你这个妹夫，也得歧卿多多教导才是。”王子腾一揖到底，“但凭老世伯吩咐”。

　　洞房在荣府西侧的一处小院中，喜娘导引着，一行人出了荣禧堂，又折回东西穿堂，过了内厅，往西侧一所小院子停了下来，上面三间正房，中间一所堂屋，两侧东西配房，抄手山廊连着两侧东西偏房各两间，倒坐两间抱厦，抄手山廊后面有一个垂花门洞。喜娘将新娘引入正屋东间，面南一架雕花拔步大床，上有卷篷顶，下有踏步，前有雕花柱架、挂落、倚檐花罩组成的廊庑。廊庑右边安放二斗二门小橱一只，上置钟、帽筒、花瓶、镜箱、茶具、灯台；右边是恭桶。反半部置卧床，有雕花门罩、垂带、遮枕，三面围有雕刻及彩绘屏风。垂着大红罗帐子。新娘坐帐，有四个丫头捧着托盘鱼贯而入，未几，在两个老妈妈的带领下，二爷贾政进了新房。芳穗，微蕊等四个一起飘然万福，“婢子等拜见姑爷”，贾政扫了几个一眼，摆了摆手，“起来吧”。一老妈妈上来笑道：“几位姑娘忙了半天，请外面领赏吃茶吧。”“谢嬷嬷”，四人得了话，旋即鱼贯退了出来。

　　倒坐的两间抱厦里，已经摆上了一桌茶果，芳穗等人才出屋，一个瓜子脸，细眉圆眼的丫头迎了上来“几位姑娘辛苦了，赖妈妈吩咐我先伺候几位姑娘用茶，今儿个事繁，几位姑娘但就这手略用一些。”“这位姐姐怎么称呼”芫芷问眼前这个丫鬟，“奴婢萃锦，是二爷的丫头”，“劳动姐姐了”芳穗对着萃锦施了个礼，萃锦身子一扭，慌忙闪开了，“几位姐姐说的什么话，都是一个屋里的人，我们以后还要仗几位姐姐拉拔，能让妹妹也一起服侍二奶奶。”

　　才用了两块点心，茶还未进，正屋里几个丫头已经捧着托盘出来了，丫头们身后还跟着二少爷贾政，未待几人迎出去，二少爷已经匆匆出去。

　　四人面面相觑，怎么揭了盖头，姑爷就这么匆匆走了。刚才的那位赖妈妈，迎了上来，“几位姑娘，姑爷已经揭了盖头，今日家里来的亲友多，更有义忠老亲王的内眷，外面又有忠靖侯，保宁厚，川宁侯几家，姑爷恐是一时半刻不得闲了，我已使了人服侍二奶奶并姑娘们，这是萃锦，姑娘要什么只告诉她就是。”又指着身旁的另一个嬷嬷，“这是二爷的奶妈妈，何妈妈。”芳穗四人一齐施礼，何妈妈只点了点头。

　　进了内堂，却也有一个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鬟给二奶奶王子玠净面，见芳穗等进屋，二奶奶指着那个丫鬟，“你们几个也来认认，这是慧征”。眼前这个大丫头，年纪在十六七岁，一头乌发，油亮鉴人，鹅蛋脸，杏仁眼，腰肢款动，体态轻盈，粉颈含春，目光流彩。

　　这丫鬟见了芳穗等人，笑颜更盛，“几位姐姐可得歇了？若不得几位姐姐来，我还不得学着如何服侍二奶奶哪。”说着竟从另一个小丫鬟手里接过了巾帕，展开遮了衣襟。

　　一会儿，净了面外间桌上已经摆了饭上来，此时日已西斜，主仆几个草草吃了几口，伺候二奶奶换了妆，等着新郎回房。红烛垂泪，芳穗并萃锦，慧征几个大丫头在地下伺候着二奶奶，西配房西洋钟已经钟打九下，外面仍旧静悄悄的。几个丫头用目光互望，萃锦轻声探问“二奶奶，我且打发个人去瞧瞧”，子玠狐疑地点了点头。没一盏茶的功夫，小丫头槐花来报：“见了爷身边的吴登兴，今儿人多，爷刚送了客，酒沉了，请二奶奶自己安置吧。”

　　“知道了，芳穗，咱们安置吧”子玠在这一天的繁琐之后，实在是有些消乏了。

　　第二日一早，政二爷倒是早早的到了小院，两人见了礼一并去了正堂给父母请了安，昨日胡乱了一天，倒是元氏和贾家姊妹几个都累病了，二老受了礼赏了新妇彩头。就命赖妈妈将两人送回了房。二少爷说是要赶着帮着姊妹们请医，竟也忙乱了一天，到晚也未回房。

　　芳穗打发槐花去前边问二少爷的信，也回说忙。几个大丫头隐隐觉得事儿不对，偷偷打发了小圆出去打听，半晌，小圆讪讪的回来。“回几位姐姐，外书房静悄悄的，我瞧见了有两个小厮在伺候烛火，也并没有瞧见姑爷。”几人无法，只得服侍了二奶奶安置。

　　第三日，和二少爷也只在太太房中请安会在一起，然后一个忙字遁了出去。

　　三朝日尽，就是回门之期了，主仆几人都如入雾中，若说是贾家瞧不上大姑娘吧，公公婆婆俱是和颜悦色，这几天赏给的东西也不少，只恐委屈了大姑娘似的，若说喜欢大姑娘，二少爷这新婚三日，并不进房。子玠满腹狐疑回了门，贾二少规规矩矩的拜见了岳父岳母，并几个舅哥，小姨行了礼。王太太见了大姑爷，很是满意，连带封姨娘也觉得不错，子玠一肚子想说的话，一来嫡母不是亲娘，而亲娘却指不上，大哥又是男儿，更说不得这样的私房话了。

　　从家里领了午宴回来，子玠只觉头沉口渴，早早辞了出来，回到府中已过了巳时三刻，家下却都在歇午晌。冬日日头也短，子玠想着回房也是白侯着晚上给太太请安。思量着过门三天，还没出过自己的小院子，就问身边芫芷，“来了几天，你是最爱逛的，认了路没有，若认得咱们也散诞散诞。”芫芷一听，正得其怀，便极力撺掇。当下子玠带了仙蕙和芫芷往绘芳园。贪路上便宜，芫芷便引着子玠从西边的绘芳园的角门进园子。才迈步进了角门，只听左边耳房里两个婆子低低的声音：

　　“那么说太太今儿是真动气了？”

　　“可不是，大少奶奶是机警，瞅着太太动气，就把三位小姐都带了出来。赖妈妈吩咐了，还叫各处不可乱传话，不然合家撵回庄子上去。”

　　“哎，二少奶奶也可怜，新媳妇过门，姑爷竟连新房也未进……听说二少奶奶也平常，但有大少奶奶一半的品格，这日子却还得过，只是如今，怕也难。”

　　“大少奶奶的品格，可着这京城也是挑不出第二份的，你没见大少爷看大少奶奶和看自己眼珠子一样，可这二少爷也是天生的牛心左性，原以为娶了亲会好些，谁知道如今又带累上一个苦瓜秧。”

　　子玠听了这话，心下狂跳不止。

　　芫芷和仙蕙对望了一眼，芫芷当下就想进屋子拿了两个婆子问个仔细，仙蕙一把拉住了她，冲她做了个噤声的表情。

　　“那爷的屋里人就没有一个过去给二奶奶磕头的，这几日，二房屋里是谁在服侍？懿姑娘也总得给二奶奶磕了头才算得二房人，二房如今可不比从前，二少奶奶可是二房正儿八经的当家奶奶。”

　　“我听得懿姑娘身边的唤桃说，是慧征和萃锦姑娘在服侍，不过几个小丫头也不听使唤，慧征姑娘使唤她们竟也有拨嘴不动的。”

　　“唤桃姑娘可不是你娘家兄弟的闺女么，原来挑给了二爷，这地方出息虽好，是非也多。”

　　“虽然是家生子，也奔个前程去吧，总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瞧慧征姑娘就好得很，也是咱们家生孩子，让人敬服的多，多早晚，也是一层主子。”

　　子玠的眉头更紧了，脑中闪过慧征的那对流彩双目，丈夫的冷漠，元氏的美貌，慧征的过分热忱，还有那个懿姑娘。。。。。。王氏急切得想从其中理出个思绪。

　　仙蕙看着王氏的脸色渐渐苍白，不由搀了她一把，芫芷见了，也只搀了王氏，算半拖半拽离开了绘芳园。

　　回到屋里，王氏一头就躺倒了在床上，芫芷把刚听到的话学给了芳穗，芳穗悄悄把陪嫁来的夏妈妈和邱妈妈给找来了，嘱咐她们外出探听消息。谁知刚把两个妈妈打发出去，王氏的身上竟然就滚烫了起来，芳穗回了赖妈妈，正赶上赖妈妈刚和太太回事，太太就带着晚吧晌请安的大少奶奶，三位小姐，还有两位老姨娘，贾放母单姨娘，贾敖母龚姨娘一起来了二房小院。

　　王氏刚喝了太医的药睡下，太太就进了院子。见二少奶奶睡了，便只在西配房起坐，芳穗被唤去问了好些话，旋即二房除了陪嫁的丫鬟，其他的丫鬟竟都顶了瓦，跪了一院子。打头慧征，萃锦，二一槐花，苦杏，石榴，秋禾，荷沁，莲心，奶嬷嬷张妈妈，并两个管事婆子，四个洒扫婆子。

　　王氏醒来，月已中天，见王氏醒来，微蕊忙试了试她额头，“姑娘可是烧退了，才刚太太亲身来看了，问了太医好些话，太医一再拍胸脯说不碍，太太才回去。”

　　王氏接过仙蕙递来的水，抿了一口，“姑娘，太太发付了咱们院子里的丫鬟，老妈妈，现在院子里跪了一地，太太发话，姑娘不醒一个都不许起身，姑娘看。。。。。。”

　　王氏颇感意外，没想到婆婆会这么帮衬着自己，但转念一想，又担忧起来，这不是给自己招祸树敌，让家下人更怨恨自己么？“快让她们起来，白让人跪了，让你芳穗姐姐开匣子，每人五百钱，奶嬷嬷并两个丫头每人一吊钱，只说我的病劳动她们了。”

　　话音刚落，门帘被打起了，却是二少爷贾政走了进来，王氏躺在床上，倒是第一次有机会看清楚自己丈夫，夫妻之道，又是才过门的媳妇，这两天可是连头都没敢台正眼看丈夫。

　　贾政中等身材，和父亲一样消瘦，只是年纪尚青，面色白皙，圆脸，丹凤细眼，略带着文士的拘谨。“你奶奶用过饭了没有。”微蕊如实回了，二少爷听说烧退了，便转头对王氏说：“你只好好养着，母亲那里这两天也不用你来回奔波，横竖这两日外间的杂事也轻，我只让人给我挪回来去西配房。”王氏听了这几句话，心里也不禁一下松快些了，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二爷关怀。”贾政竟也坐了对面的凳上，陪着说了几句闲话，问了问王氏在家做姑娘的杂事，见二奶奶有了睡意，才回了西间。

　　天光还是深蓝色，王氏就醒了，才一动，对面榻上上夜的微蕊就掀起了帘子，“姑娘醒啦，可要喝口茶压一压？”子玠摇摇头，“昨个。。。。。。？”微蕊听这问话，叹了口气，心知瞒是瞒不住的，拿起了一个长枕，扶起了王氏，缓缓的说：“姑娘，夏妈妈已打听出来了，咱们房里除了慧征，萃锦两位大姑娘，还有一位懿德姑娘，这两日，只在西外间服侍爷。”

　　“懿德？”王氏捏着被角，刚刚醒来，尚有些迷糊，甫一听这个名字倒有了几分激灵。慧征和萃锦的名字已经太出乎意外，莫说等闲一个丫头，起个这么乖张的名字本来就不像，岂知这会儿来了个更不像的，“懿。。。。。。德。。。。。。。”王氏咬了咬嘴角，这名字给宫里哪位贵人上谥都行得了，哪里像一个丫头？

　　微蕊斟上一盏茶，递到王氏嘴边，王氏抿了一抿，微蕊将帕子给她拭了拭嘴角，“这位懿姑娘原是太太的丫头，十二岁上拨到了二爷名下，至今已有四年了，听说服侍二爷很是尽心。。。。。。只听说二爷更是中意懿姑娘的才学。”

　　才学？这下王氏更是诧异，一个丫头身上论才学？

　　贾家虽在武荫，可是外间的清客相公却是不少，怎得能在这样侯门公府，一个丫头众人传说有才学？哥哥王子腾是二甲进士，王家虽然也有姑娘、丫头识得几个字，但也从来没在内宅哪位妈妈口中说出才学两个字。

　　才说着天已大亮，芳穗和芫芷已领了丫头进来服侍梳洗，两人就住了口。丫头们才刚站定，二爷进了房，身后跟着一个丫头，淡紫色窄袖袄，黄色天牛刺绣束腰，淡紫百褶月华裙。看脸上，鬓堆乌云三千，两支暖玉钗，髻插堆纱宫花。肤凝晶乳，腮透重霞，蜂腰削肩，指如柔夷。

　　王氏眼前黑了一黑，眼前人如竹海岚霭，玉峰仙人。这满屋的丫头，虽然也有殊色，但比起眼前人却少了一段风流体态。

　　“奴婢懿德，拜见二奶奶，奶奶万福，奴婢连日为家里喜事，被太太拨在外间服侍，今日才得拜见，奶奶赎罪则个。”说着直直跪了下去。

　　“起来吧，二爷这几日也多得你照顾，哪有什么不是。。。。。。姑娘还是起来吧。”王氏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

　　“奴婢这几日，都没在奶奶这儿尽心，奶奶不责是咱奶奶的宽厚，奴婢今日能在奶奶面前服侍则个，也是奴婢脸上有光彩了。”说着，懿德从小丫头手里接过了沐盆，跪了下来，顶在头上。

　　“有劳姑娘了”王氏冷冷的。

　　余光所见，见贾政面上毫无表情，“我去外间照料，照料。”贾政丢下一句话，就出了东配间。

　　芳穗等人服侍王氏梳洗，懿德跪在了当屋。外间当屋，有人朗声道：“奴婢绿隐，奉大少奶奶之命，给奶奶送添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