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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烛爆后堂夜访,麟趾堂辞亲远行 ...

  •   “劈啵”,案子上高烧的红烛又爆了一下,微微溅起些灯油,油红的灯蜡很快由透明冷却变成了鲜红,凝固,洒在油亮的花梨木案上。

      “姑娘,二姑娘还是这样体贴,这赏人的荷包图样也好,绣工也好,虽然花样子简素,却也很是拿得出手,我想着,这两个松鹤鹿鸣图样的是要敬给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们的,每一封里还是得多给两个寿字银锞,只请姑娘的示下,看我这主意成不成?”芳穗双手捧着托盘,盘里是几个细巧的荷包,一个缂丝无量寿佛像,一个蝙蝠牡丹缠枝样式,一对松鹤鹿鸣样式,一幅石榴百子刻丝,一幅梨花闹枝,一幅金盏银台。每个荷包里是一块福寿玉玦,花纹荷包内另有一支缠丝累金点翠小金如意。

      “也不是什么大事,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们,多孝敬些,也说不上什么,你看着办吧”子玠并没有把芳穗的话仔细的琢磨,此刻,她看着盘中的这几个荷包,心理一阵酸楚。这是妹妹给自己添妆用的,昨日才捧了来的,预备给自己到了夫家给几个长辈姨娘,妯娌小姑们封见面礼的。想到妹妹昨日亲手捧来时满心满意的怯意,和那句小心翼翼的“姊姊,妹妹没什么给你添妆,这是我亲手绣的几个荷包,到了贾家,给姊姊送人吧,姊姊别嫌妹妹做的不好。”子玠心理又翻起了一阵酸楚,这么些精巧的荷包,子珪不知道在家怎么熬油点灯的做活儿哪。

      屋子里此刻有些空空荡荡,明日就是吉期正日,这个在娘家的最后一个晚上除了近身的一些散碎物件,其他已经全部陈列在院子里,从仪门到正院的麟趾堂,六十四抬的嫁妆已经陈列开来,手臂粗的大蜡将院里照如白昼。

      门帘一挑,透进的风让烛火晃了一晃,丫鬟小圆闪身进来,凑着大丫头微蕊的耳朵,低声说了两句话,微蕊听了杏眼微睁,往里间望了一眼,虽然隔着水晶帘子,子玠还是看到了微蕊的眼神,她从才刚的发呆中微微一动,问道:“什么事,两个人还鬼鬼祟祟的,小圆进来。”微蕊和小圆没法,只得打了帘子进来,小丫头小圆并不是小姐房内服侍的人,平日只合得小姐院门传话取东西的活,此刻见了子玠,慌忙敛衽伏了一伏,低头并不作声

      微蕊有些犹豫,压着声回道:“姑娘......姨娘想见一见姑娘,现在正在院门上,请姑娘的话,是不是请进来?”说着微微抬眼看了看子玠,子玠心理一怔,但面色未变,旋即说道:“快些请进来吧,怎么好叫她院门站着......请到外客间奉茶吧。”

      “是”微蕊伏了伏,领命带着小圆下去了。子玠从一瞬间的惊慌中恢复了过来,下意识的,她打开妆奁,对着镜子瞧了一瞧,已经换去了大衣服的,此刻只松松的挽了个髻,垂着头发,别着一颗青玉簪子,家常的月白暗纹团花袄,石青色的灰鼠披风,望着倒不像一个新嫁娘了。

      “姨娘这么晚还冒着夜来瞧姑娘,姨娘尝尝姑娘这儿的白豪银针,也去去寒气,咱们大爷是对弟妹再亲厚不过的了,知道咱们大姑娘脾胃弱,回来送嫁还从任上带回这些个东西体贴姑娘。”外间已经传来微蕊的声音,芳穗打起水晶帘,子玠进了外间。

      面前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穿着湖绿对襟长袄,青鼠毛风皮马甲,正坐在地下左手的第一个椅子上,等着子玠。看到姑娘出来,慌忙的站起来,叫了一声“大姑娘”。

      “姨娘坐”子玠略伏了伏,就坐到了上首的位置,“吴妈妈也进来啦”子玠招呼地下站着的一四旬开外的婆子,吴妈妈是太太指来子玠房里的管事妈妈,此刻也伴着封姨娘进了外间。

      “只来看看姑娘收拾得怎么样了,太太刚寻了我去问了好些话,我都回收拾得妥当,想着姑娘安寝前再来请个安,照看照看,不想就撞上了姨娘,正合着一块伴档着来给姑娘请安。”说着,用眼睛瞥了瞥封姨娘,封姨娘的身子直了直,微微笑道:“我正想着姑娘明日大喜,我也没什么能给姑娘添妆的,妈妈知道,我只做得一手茶饼,咱们大姑娘又是从小爱吃的,我只是略尽一尽心意罢了。”说着,姨娘身后的丫头幻翳双手将一个提盒捧到子玠面前的案上,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碟子茶饼,退了下去,吴妈妈望了望,忙拿出一个笑脸,“姨娘想着是心疼大姑娘,明日就出阁了,来日想要再吃一口娘做的茶饼也是难得的了。”话既出,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王家的五个儿女虽然都记在嫡母水氏名下,可只有幼子子醮是水氏所出,水氏入府十余年,并无所出,故将庶出的几个子女都记在了水氏名下,不想上了三十,庶出的几个子女都已长成,水氏生下了王子醮,合家无不纳罕。大爷王子腾,大姑娘王子玠虽是封姨娘所出,和封姨娘却有主仆之分。

      “妈妈说姨娘偏疼姑娘,依照我瞧,咱们太太是更疼姑娘哪,瞧瞧咱们院子里满满当当的六十四抬,太太可是连那架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台镜都赏给咱们姑娘了哪,若不是占了咱们太太诰封的彩,什么样的人家又配用夔龙纹的家什,这可不是太太的恩么?”芳穗端着茶给吴妈妈,顺嘴接过了话茬,“可不是,太太对咱们大姑娘,可是上心的紧。”吴妈妈赶紧附和。

      封姨娘略松了口气,见去了嫌疑,连忙站起来,对着子玠伏了一伏,“请过姑娘的安,瞧着姑娘好就罢了,天也晚了,只好辞了去了。姑娘这一去,必是要旺夫荫子去的,只盼着夫妻和顺,姑爷待姑娘有情有义,凡事委屈是少不了的,世家大族,公婆一层,妯娌一层,家下人口又是一层,芳穗和微蕊都是好,姑娘也很是有个臂膀。咱们老爷和太太都是宽和的,必然不叫姑娘委屈的。咱们大爷也是办事的,姑娘遇事,也不必太过踌躇。”封姨娘一口气,竟是将家下人口都嘱咐了个遍,说到后来,语带哽咽,眼里更氤氲了一层水气。

      微蕊和芳穗心下暗暗叹气,毕竟姑娘的亲娘是个晓事的,这些年,纵然姑娘在老爷太太跟前得脸,亲生的大爷王子腾三年前二甲进士及第,初授翰林院编修,后简在帝心,竟然以二十多岁的年纪得了福建右布政使主事的实缺,如今官场早已隐隐有越过老爷的势头,家老爷王守章,虽有都统制的爵位,却也只位在三品。家里几位少爷小姐却是都记在了太太水氏名下,水氏出身北静王府,原身诰封辉义县主,以夫家贵,进封三品诰命,三县食邑。今年开春,又因长子王子腾的缘故进封二品诰命,加邑地,反倒是亲生的母亲封姨娘,只抬举了个二房,因为生养大爷和大姑娘的功劳,被写入了族谱,日后得进王家祖茔。此次大姑娘与贾家嫡次子贾政联姻,太太很是用心了一番,以庶出的女儿配了嫡子,虽然只是个次子,日后没有爵位承袭,但好歹一口安乐饭是安稳的,太太又因大爷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子,大姑娘的嫁妆格外丰厚了一些。王家老爷守章曾随了父亲管过南边的海船往来,比平常世袭略好些。故此次大姑娘的事情操办得很是隆重。只是封姨娘一向手里艰难,看来有心给大姑娘添妆,也只是无力。虽是没有陪送,只这几句话也是暖得人心的,芳穗和微蕊想到明日要随姑娘一起往贾府,自己娘们日后也是轻易见不得的了,见了封姨娘叮嘱女儿,也一时同悲了起来。

      “姨娘嘱咐的也仔细,有老爷太太在,姑娘也是和在家里一样的,自然没的可委屈的”。吴妈妈见封姨娘说话不像,在一旁敲打了一句。子玠刚在心里的那份悲凉,只一转念,就压了回去,扯动唇角,略做出一个笑意,“姨娘的话,都是在理,姨娘是过来人,自然比我们小辈看得远些,有老爷、太太、兄弟在,我自然是事事顺意的,姨娘也要自己保重,兄长公务要紧,不常在家,我虽然不在,子珪妹妹也是个看顾,照看姨娘也是一样的。”子玠的话,缓缓道来,竟是短短几句,说完却是觉得心力交瘁。

      “姑娘的吩咐,我是记着的,我这就去了,姑娘也早安置吧”。封姨娘竟然再也未抬头,只伏了一伏,就这么辞了子玠,出了屋子,丫鬟在外打帘子,封姨娘回头又望了一眼子玠,大姑娘看到封姨娘的脸上两道清泪已经滚了下来。

      屋里一时沉闷,吴妈妈又交代了芳穗几句,也辞了出来。子玠进了里间,歪在了床上托着腮,想着心事。芳穗和微蕊蹑手蹑脚地收拾着,唯恐打搅了姑娘的心事。未几,芳穗“哎呦”了一声,子玠回头,芳穗正捧着封姨娘的食盒,“姑娘,这食盒里面有东西”。“什么,拿来我瞧。”芳穗将食盒提到子玠面前,眼前却是一阵文采辉煌,是一挂朝阳五凤挂点翠珠钗!子玠心下暗暗一惊,饶是太太给的陪嫁首饰丰厚,眼前这一件却是实实在在的上用之物,姨娘是怎么得来的,她一月五两银子两吊钱的定数,子玠是一清二楚的,若是攒,这件首饰就可抵得姨娘一辈子的积蓄了。芳穗看到子玠脸上闪过的震惊,疑惑,最后回过了头闭了闭眼,才敢上前问道:“我替姑娘收了吧?”子玠挥了挥手,芳穗带着两个小丫头,静静的退出了里间。

      更交寅时,廊下就听见了丫头们蹑手蹑脚地细琐之声,外间掌起了烛火,二刻时分,芳穗,微蕊,仙蕙,芫芷四个大丫头就进来请小姐起身,芳穗伺候更衣,微蕊服侍净面,仙蕙上头,芫芷布饭。因为今天是子玠出阁的日子,仙蕙上头另请了伺候北静王府的一位有年纪的老嬷嬷。老嬷嬷给开脸的时候,细线绞的脸上火辣,子玠吃痛,不由的五官都挪腾开了。几个丫头看了,不由得吃吃的低笑,小姐毕竟也只十五岁,虽然即将嫁作人妇,毕竟年纪还不大,此时,也显出了几分孩子的天真来了。不多时,头梳得了,仙蕙服侍淡淡得扫了眉,略施了些胭脂,子玠到穿衣镜前,看了看自己,八宝攒珠的冠子,正红色蟠缡刺绣嫁衣,一张鹅蛋脸,和十五岁掐的出水的皮肤,腮上扫了淡淡得胭脂,娇艳的泛着玫瑰色的双唇,子玠确实是遗传了封姨娘的好容貌。

      “小姐这么这一打扮,姑爷不知道多欢喜哪,”芫芷年纪最小,赞美的话脱口而出,子玠一时红了脸,“这丫头,等下过了门,在贾家还是这么口无遮拦,先回了吴妈妈捶你两下,只说你是个没脸的蹄子,去别人家丢咱们家的脸哪,小姐容我先撕掳了这蹄子,这蹄子好等长记性哪.....”仙蕙边笑边就要作势去捶芫芷,芫芷嗤笑着躲了两步,外间的帘子一挑,进来了太太身边的张妈妈。

      几个丫头霎时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的一齐伏了一伏,“张妈妈好”,许是喜事在眼前,张妈妈并没有往日的肃穆,“我的姑娘们哪,老爷太太并诸位少爷,小姐已经在麟趾堂前了,等着咱们大小姐磕头哪。”

      麟趾堂前,上首左边端坐着王家老爷王守章,右首是太太水氏,几位姨娘左右雁翅排开,地下椅子上左首一是大爷王子腾,左二是二爷王子胜,左三三爷王子醮,地下右首一是二小姐王子珪。

      在众人的目光中,子玠进了麟趾堂,行了大礼,跪在堂中,左右子珪,子醮一并站了起来。“女儿不孝,今日辞别父亲,母亲,请父母训教。”

      王老爷清了清嗓子,王子腾并王子胜此时也一并站了起来像父亲微微弓了身。“今日发嫁吾儿,望吾儿恭谨自持,恪守孝悌,德、言、容、功可不负王氏懿德。”

      子玠微微一笑,父亲的训诫和自己所料如此相似,“多谢父亲教诲,女儿并请母亲训诫。”向王老爷扣了个头后,子玠向母亲行礼。“我的儿,你这一去自然要孝顺公婆和睦妯娌,贾家大少奶奶我也是知道的,也是个和气不过的,咱们虽然门第不及,但也不算攀扯不上。我的儿你只自己谨慎,安稳度日,我知道了也欢喜。”到底是养在名下十几年的女儿,水氏这一番话多少也是偎贴了子玠的心的,荣国府大少奶奶,贾赦的媳妇,是掌朝义忠老亲王的侄女,恩封山阳县主,对这位大嫂,子玠心里多少是有些犹豫的。“女儿承教,多谢母亲教诲。”深深的一个叩头,起身正迎上了封姨娘的目光,两下都有不忍的神色。旋即目光就分开了。

      外头管事的飞报,新姑爷门前下马。众人慌忙请了子玠避如麟趾堂屏风后,子珪也随了姐姐一起退了进来。庭前一阵喧闹后,唱赞的高声喊:“请新娘”,芳穗想将盖头给子珪盖上,却不想这时大爷王子腾踱了进来,从错愕的芳穗手中抽出了盖头,给妹妹披上。

      眼前一片火红,子玠只看到了长兄粉底青缎的朝靴,子珪转过画屏,在众人的簇拥下,叩头,敬茶,接玉如意,一条大红色的丝绦递到了她眼前,上有一朵百子宫花,另一头,是一双粉底青缎朝靴,上绣着海兽戏水的绣纹,子珪随着丝绦,步出麟趾堂,她忽然想到麟趾堂前的那幅楹联:山原盈视,钟鸣鼎食之家,川泽骇瞩,青雀黄龙之轴。

      钟鸣鼎食,烈火烹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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