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卿安在

6、以爱相赠（三）

　　在偌大的秦国后宫中，矗立着数以百计的宏伟殿堂。有些已年代久远，有些还在扩建中。有些还未来得及命名的，便如同它们的主人一般，还未被载入史册，便香消玉殒。
　　各宫之间，各成一体，却也相互依存。
　　整个后宫呈一个巨大的“太”字型。据秦国开国初天正监的监正推算，后宫虽为帝王安居之地，但阴气太胜，易导致帝王阳气亏损。而“太”乃是主阳之气，阴阳乾坤，“太”为上。若将后宫宫殿呈以“太”型，则阴阳俱谐，合二为一。乃是大吉！
　　秦宫中，最为显著的当属帝王朝臣勤政议政的“勤政殿”，乃五殿之首，位于“太”字顶端。接下来分别为帝王寝殿崇德殿，位于“太”字南端，皇后寝宫朝凤殿与之相对，位于“太”字北端。顾名思义，寓意“阴阳协和，龙凤呈祥”。而“太”字的左撇和右撇则分别为先太后的“长寿殿”和太子的“昭明殿”。如此，便是“四世同堂，共享天伦”。
　　其中“太”的点便由秦宫中最大的御园代替。此花园贯穿勤、崇、朝、长、昭五殿。除五殿外，分别还有四妃居住的椒淑殿、漪香殿、明盛殿和瀛鸾殿，以及其他各类妃嫔居住的各色寝殿。而无论是位于秦宫中的哪个方位，只要迈出自己的寝殿，不出多时，总可以到达御园。故而整个秦宫虽然庞大，却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偌大的秦宫中，朝凤殿虽名为五殿之一，亦是万凰之首。但秦国的凤后向来以勤俭持家为美谈，故而历来的朝凤殿自不比其他宠妃的居所。
　　除了秦元帝的凤后淳尔皇后，因其宠惯后宫而名传后世。她所居住时的朝凤殿自然辉煌异常。据后世的史料记载，淳尔皇后的寝殿每夜必以碗口大小的东海明珠照耀，无明珠之光亮，则彻夜不眠。而秦国世代位于内陆之地，距离东海之滨相距万余里。除非他国进贡，否则欲得东海明珠，则难于上青天。而淳尔皇后时代的朝凤殿内四处可见明珠。由此可见，寝殿的规模和辉煌也是因人而异了。
　　直至秦明帝这代的凤后娴雅皇后，朝凤殿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淡雅。除了四处可见的芍药外，最常见的便是各类材质所造的棋盘。据说娴雅皇后酷爱下棋，在其未出阁之前，布置玲珑的能力已是秦朝帝都内数一数二的高手。除了先帝秦高帝二十五年时出现的一位布局高手，因一子之势险胜凤后，接下来的数年中，未曾再出现相应的对手。而那位高手自那年现世后，便不知去向，世人再没见过他的踪迹。故而，现今的娴雅皇后已被帝都百姓暗奉为“玲珑之冠”。

　　不知我的母后是否真如世人所传颂的那般神奇，但娴雅皇后爱棋之情却连我也不得不认同。朝凤殿内的棋盘估计是现世最为丰富的。他们的材质各异，大小不同。有红木做的大如餐桌的棋盘，也有紫檀做的小如手心的棋盘。众多棋盘中，最为常见的棋子便是云子。身为见过现代科技的我，有时也不得不为秦国的能工巧匠感慨。娴雅皇后的云子多数都取自秦国骊山上的天然翡玉。质地细腻温润，色泽晶莹柔和。坚而不脆，沉而不滑。在光亮下，黑子仰视若碧玉，俯视若点漆；白字温润如玉，柔而不透，呈很淡的墨绿色。
　　自我搬至朝凤殿起，便很少看到娴雅皇后如前世电视中所见到的那些后宫妃嫔般，无事便瞎逛御园，然后逮谁都说两句，以排解自己心中的空虚和寂寞。秦明帝虽是出了名的勤政爱民，但历来后宫所设的四妃之位却是不缺的。除了刚被打入冷宫的玉淑妃，还有林德妃、张贵妃、焦贤妃，以及零零散散的其他后妃。若真的一起出现在朝凤殿，怕是偌大的寝殿也容纳不下这么多妃嫔。
　　幸好娴雅皇后向来不负“娴雅”之名，每月除初、望为既定的参拜日，其他时间便按照各级妃位逐个进行参拜。故而后宫妃嫔虽多，但是朝凤殿内不到初一十五，却还是静谧如常。
　　想来这位皇后也是个喜静低调的女子，很少会在其他妃嫔中高调显摆。多数的时候，在各位后妃参拜后，只余自己一个人闲坐在棋盘前，静静地盯着各式棋子，默默沉思。

　　说来惭愧，前世我虽为留美博士，但对国学却涉猎未深。尤其是向来集科学、艺术、竞技为一体的围棋，实在知之甚少。这在战国时期被纵横家推崇为治国之略的必杀技，于我，却着实太难。
　　而我的母后——娴雅皇后，却是围棋高手，更是玲珑高手。这也成为我钦佩她的其中一个原因。
　　皇后怕也是害怕寂寞的，对着冰冷的棋盘久了，便连纤纤十指都跟着冰冷刺骨。而子逸和子渊志在朝凤殿的小猫小狗上。所以闲暇之余，我便成了娴雅皇后怀中的看客。
　　她告诉我，棋分黑白，个个有气，天元占中央星位。
　　她说高手对弈，出招狠厉，兵不厌诈，稍一不慎，将会一败涂地。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只是盯着棋子，语气一贯的淡然。但也只有在对着棋子的时候，这个向来温婉高雅的女人身上，才会散发出些许的凌厉之气。
　　坐在母后怀中久了，看得棋局多了，我有时也会漫不经心的去随意布局。
　　我知道什么是“还棋头”。便是每分断对方一块棋，最后计算胜负的时候对方就要贴给你一个子。因此对方被你分断的越多，你便获利越大。
　　我也知道何为“子目皆空”。那便是指各方围的地盘，不单单表示圈出的空点。
　　当然，我还知道了一些常用的围棋术语。如“尖”“提”“挡”“并”“顶”……
　　母后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若一女子，无一喜好，无一秉性脾气，便无立足之地。
　　想来母后当年身怀六甲的时候，心中该是巴望着要个女孩的。否则她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只痴痴得抱着我，喃喃自语。
　　母后总说自己是在自言自语。但日后的一切却证明了这位秦国娴雅皇后的育女之策以及未雨绸缪之计。

　　秦明帝自那日匆匆来过朝凤殿后，便又只出入于勤政殿。
　　那日他只寥寥说了几句，却将这么久以来大家刻意回避的话题给轻易挑明。于是秦宫内的响动便已不再如初时那般的暗潮涌动，而是明潮掀起。
　　当然，除了朝凤殿。

　　那一日，母后忽然叫宫人去各宫通报，说有要事要在朝凤殿相商。
　　那日既非初、也非望，只是距离秦明帝来朝凤殿后的第三天。
　　早早的，母后便已盛装打扮候在朝凤殿主殿上。今日的她似乎显得尤其隆重。就见她头戴九凤紫金镶玉宫帽，身穿祥龙衮金宫服，足踏赤金长筒宫靴。凤眼细描，丹唇微点，倒显得向来素装裹身的样子凭添了五分威严。
　　待那些花枝招展的三宫六嫔们陆陆续续出现在朝凤殿上时，母后早已端庄地高坐在殿中首位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殿上黑压压的众人。
　　那一日，不足周岁的我竟也被金嬷嬷盛装打扮，着公主宫装，被皇后抱于怀。
　　世人皆谓娴雅皇后温婉有余，威严不足，非统治六宫之主。
　　但那一日，她一直微眯着凤眼，紧闭着双唇，高坐于大殿之上，却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起初，殿中的众妃还有轻声的异议，不知自己被莫名其妙召到朝凤殿所谓何事。但见今日的皇后似乎与平时不同，无端的多了一丝凌厉，便也渐渐不敢造次。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等着首座的凤后开口。
　　那些人是极早便被召过来候在朝凤殿的，虽然赐了座，但直至巳时，却还是未等到皇后的只言片语。只是那么一动不动的静坐着。有几个欲起身询问的，但迫于今日的怪异形势，终究还是聂聂得又安坐在位子上。
　　直至正午时分，漪香殿的焦贤妃终于还是坐不出了，首当其冲得站了起来。
　　“请问皇后娘娘，娘娘清早便召了臣妾等来朝凤殿。如今妾等已静候在此多时，不知娘娘有何重要事宜相商？”
　　这位焦贤妃乃是当朝宰相焦德忠之女，其父自秦明帝为太子时便已辅佐在侧。如今又晋为国丈，秦国上下无不尊崇他。焦贤妃乃是焦德忠小女，自幼便被视为掌上明珠。秦明帝三年，因其容德出众被召进宫。但除了焦宰相在朝中的权势支撑外，焦贤妃显然并不谙后宫之道。
　　听到焦贤妃已然有些微恼的声音在寂静的朝凤殿内骤然响起，娴雅皇后一丝不苟的容颜上终于绽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微晃了晃头，轻笑道：“哦？本宫听闻这几日各位妹妹们皆忙于宫中诸事，想来也是累得紧。皇上因忙于前朝之事，暂时无暇顾及各位妹妹的凤体。故而遣了本宫前来问候各位妹妹。不知各位妹妹放下手头诸事，静坐在我这朝凤殿内的感受如何？”
　　她只是轻笑，眉间却在众人脸上轻轻扫了一遍，最后将目光放在了独自站立在大殿之上的焦贤妃。
　　“本宫知贤妃向来身娇体弱，故而特意遣人早早的将妹妹召到了本宫寝殿。妹妹须知，事情虽急，但妹妹的凤体更需照料。”
　　焦贤妃低垂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淡淡的白印，忽而又转成红印。不多时，她终于还是抬起了高傲的头颅，不屑得说道：“原来是皇后娘娘寂寞了，想找我们这些人来陪陪娘娘。娘娘直说便是，妾等唯有听命才是，何必苦苦得找了其他什么借口呢！”
　　待这轻蔑的语气刚落，其余众人心中顿时唏嘘不已，开始替这位自恃清高的焦贤妃捏了一把汗。
　　纵是皇后再不济，身为六宫之主，他人岂有轻视之礼？
　　皇后却不怒反笑，她抱着我起身走向还兀自站在殿上的焦贤妃。未等焦贤妃收起高傲的下颌，却已挥手一巴掌打了下去。
　　随着清脆的一记巴掌声，焦贤妃白皙的脸上顿时闪现一块红红的掌印。
　　众人连带焦贤妃自己在内，都忽然呆愣在原地。
　　“亏你还是皇上亲封的贤妃！你夫在朝堂殚精竭虑，你父在庙门踌躇难安，唯有你，顶着贤妃的名讳，竟还有闲情逸致跑到本宫的朝凤殿来撒野。既有这本事，何必待在这深宫中，不如让皇上遣了你去前线战场叫嚣，好让燕军也看看我们焦宰相的爱女是何等的威风！”
　　焦贤妃一手抚着红肿的脸蛋，却还是满脸的不服气。
　　“你敢！我父亲乃是当朝宰相，皇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我遣出宫去的。你休得在此危言耸听！”
　　皇后抱着我在焦贤妃面前轻轻跺了一圈，她本就身材颀长，此时更显得身材娇小的焦贤妃毫无招架之力。
　　她又跺到焦贤妃面前，腾出一只手，轻揉焦贤妃脸上的那一片红肿，轻笑道：“到底是谁在后宫中危言耸听？皇上是不会遣你出去。但若你这般再敢在后宫中编排流言蜚语之人，你觉得皇上还会有兴趣宠幸你吗？即便不遣出宫，打入冷宫也是指日可待！”
　　她忽然冷冷得撇开焦贤妃的粉嫩脸蛋，眼神狠厉得扫向殿中众人，朗声道：“你我虽非亲生，但同侍同个丈夫，自是竭尽全力得望他能好。前朝之事自有皇上和各位朝臣去操心，用不着我等女流之辈插手。前朝安，则后宫安。你我只需候在自己的宫中，等候皇上下朝便是。其余他事，皆轮不到你我瞎操心。”
　　她抱着我在众妃中走了一圈后，复又坐回殿上。
　　“即日起，后宫三妃自辰时起便跪在朝凤殿的德居堂替我秦国和皇上祈福，至戌时才许回宫。其余众妃只需安静候于自己寝殿便可。本宫不想再听到任何闲言碎语。对于今日本宫所为，若有不服者，即可向皇上禀报。不过本宫在此先告诫各位妹妹，皇上近日已为燕国战事叨扰，无心料理后宫之事，众位妹妹还是少去打扰的为好。今日议事便到此为止，各位妹妹请回吧！”

　　这是秦明十三年的事，向来以温婉亲和著称的娴雅皇后却一改平日风格，忽然来了一招“杀鸡儆猴”之举，使得秦宫上下连日来静谧无比。无人再敢在宫中四处乱造谣言。朝凤殿内终日檀香不断，烛烟缕缕。却再也没人敢在朝凤殿造次。
　　那日待众人都走后，母后却将我抱至于她眼前，对着我柔声笑道：“你瞧，辛夷，她们皆以为母后好欺负，才敢在秦宫内制造流言蜚语。其实母后早就察觉这群人的用意，无非是想借此机会让自己母家立下军功，为自己多争一席后宫之地。但其实母后只用了一招便将她们都制服了，你知道这招叫什么吗？”那双盯着我双眼的凤目极为温柔，却隐约透着一丝睿智。她将自己的丹唇轻附在我耳上，小声对我说道：“母后告诉你，这招叫‘以静制动’，乃是退敌之策。日后若遇到类似情况，辛夷切不可慌乱，只需将计就计便可。”
　　说完这番话，她又将我轻抱在怀中，轻揉着我的秀发，眉眼间全是笑意。
　　“辛夷，你要记住，女人靠得不全是男人，还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