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寒川》tsumanay

72、Speciale.01 空无一物

　　火焰缭绕，他站在硝烟中，看到她的视线终于对上他。鲜红的眼眸被火光映地明亮，眼底似乎连最后一丝绝望也就此抹灭，她缓缓勾起嘴角，却笑得比哭泣更难看。

　　埃利欧知道了她已经释然了，或许还谈不上释然，可他知道她会如他所愿踏上至高的荣耀之路。卡尔杜奇的辉煌会延续，比过往更加璀璨，他似乎从她的眸中看到了那般未来，缓缓勾起唇角。

　　子弹穿过声音与空气，宛若穿过时间的隧道，他的回忆在延烧。多么激烈，多么耀眼，令他第一次真正直视那段回忆。
　　形成如今的他的昔日在恍然间交错，断断续续的画面逐渐连贯，他想起到达那个卡尔杜奇家族的第一天。

　　天空是濛濛的雾，清晨的阳光刚刚显露，照耀安静石板路上。那时，父亲牵着他的手，一直往前走着。脚步很快，他有些吃力才跟得上，他却只能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父亲的背影，被阳光模糊地斑驳。母亲的面容似乎还在他脑中缠绕着，最后都淹没在笑靥中，一边温柔亲吻他，一边哭着。他不懂她为什么哭，而她用他看不清的悲哀眼神看着他，只是不停的说着，你要乖乖的，你要听话。因此他很乖，即使被父亲扯着的手很痛很痛，他也很安静。他不想看见母亲再哭，所以他一定要当一个乖孩子。

　　父亲拖着他不停走着，走到他觉得喘不过气，父亲终于停在了一座别墅门前。他不曾看过那么庞大华丽的别墅，因此他想这应该是一座城堡，就像母亲念给他听的童话故事一般，住着美丽公主的城堡。他把视线转向父亲，父亲的面目仍然被阳光斑驳着，他抹了抹眼睛，再看向父亲的时候，父亲已经放开了他的手。

　　一言不发，父亲转身离开。他一下次慌了，连忙想要追上，但是周围的黑衣人拉住了他的手，用力到他忍不住哭了出来。父亲的背影不停放远，无论他怎么呼喊着父亲还是没有回过一次头，然后，他就被冠上了埃利欧的名字。

　　“埃利欧，埃利欧……”哭喊了好久好久后，他那时念着自己的这个名字，默默记下。仿佛是一种咒语，他用此获得一些微不可闻的安心。

　　在卡尔杜奇那座城堡中，他或许在最初感到难以言语的害怕与寂寞，可当时他太过年小，只是隐约理解了自己被父母抛下的事情。他把这一切忘得很快，因为他被告知仅是这样才能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能明白所谓的世界是什么，他看到的只有几面墙壁，灰暗与肃穆，可有人告诉他世界很大很大、美好柔和、充满温暖，但是他知道的只有冰冷与疼痛，因此在那个人企图逃离所谓卡尔杜奇的笼之城，埃利欧朝那个人开枪了，没有一点迟疑。那年他才八岁。

　　大腿一发子弹，小腹部两发子弹，肩膀一发子弹，失血过多而亡。

　　这是之后他的领路人摸着他的头告诉他的事情，别人都说他很乖，面带一些他看不懂的深意与冷漠，但是覆盖在埃利欧发上的手很温暖，就如逃亡者溅到他面容上的血液，非常温暖。当时年幼的他认为，那就是世界的温暖，由此他自那第一次杀人起，便持续了这种生涯。

　　最初的最初，他想自己只是为了一份温暖，到之后的生存权利，再到最后的使命，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生活的意义。也许根本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仅仅会服从命令完成任务。然后，有一天，首领亲自到了他的所在地，把他带到了卡尔杜奇总部。

　　他不是初次见到那位望洋兴叹的首领，每隔两年，首领会微笑看着如埃利欧一般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目光欣慰又遥远。他不是很明白，只是看着首领手上的一枚指环怔怔出神，看他一边与每个孩子拥抱，一边告诉他们是一群将会被培养成‘杀人机器’的优秀孩儿。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对着那枚指环心动了，他的视线愣愣地留在那枚荣耀上，像是懵懂的恋爱。然而他的内心很平静，大概是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仗着年少无知、向首领索求过指环的孩子。他明白了一些自己的立场，所以选择沉默。

　　卡尔杜奇的总部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地方，那里的阳光诧异的明媚，还有一群手拉手歌唱的孩儿。埃利欧很吃惊，首领牵着他的手微笑，说这就是你将来会生活的地方。他张开嘴有些害怕，一时无法接受那个地方，好像突然把他的归宿敲坏了，埃利欧茫然看着碎成一片一片的黑暗，说不出话，最终只能呆愣点了点头。

　　埃利欧从此开始了在总部生活的日子，不过让他很安心的是，他并不属于那份阳光，他曾未属于过。他可能对于心底深处的一丝失望选择了视而不见，任时间缓冲了他的全部情感，全部都化为一成不变的沉静。

　　周围的空气凝固地没有温度，他不会觉得冷，也许有过，但是都被他深深压抑了，直到十二岁的那一年见到了克里斯汀娜·卡尔杜奇。首领告诉他，那个金发的漂亮女孩拥有他失去或从未拥有过的一切。她有卡尔杜奇的继承权，她有首领的宠爱，她有温柔而严厉的家教，她有朋友。克里斯汀娜拥有朋友，不像埃利欧亲手杀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朋友，她与卡鲁卡沙与赫雅继承人关系要好。

　　朋友这个词离埃利欧很远，可他在那一瞬有了类似与嫉妒的情感。转瞬即逝被他竭力地压抑住，他用淡薄的表情遮住了内心的动摇，却没有逃过首领的眼睛。
　　首领笑着，揉了揉埃利欧的头之后，很直白地问了他一句，“你想要克里斯汀娜所拥有的一切吗？”

　　少年的内心不断翻腾，有很多情愫掠过他的眼睛，他猜测了首领的众多目的，怀疑无间显露，最终，他想到那个与他一样钟爱指环的失踪男孩，摇摇头，“我不需要。”

　　“真的？”

　　埃利欧停顿了一下。首领仁慈的目光不带丝毫蓄意，他收回了之前的肯定，“我不知道。”这次是他的本音，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自己所要的事物。他是卡尔杜奇的众多兵器之一，他可能不需要有意识。

　　首领的眼神忽然变得犀利，仿若在透过他的眼睛贯穿他的心脏，又在转瞬间换为慈祥和温和。“孩子，我看着你长大，从未善待你，也永远不会，但我给予你与克里斯汀娜争取家族的权利。不要退缩，不要恐惧，不要被动，你要因你紧紧与卡尔杜奇相连的意志而行动。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需要。我知道，有一天。”

　　埃利欧到至今还没能看透首领当时的眼睛。深不可测的深邃，难以言喻的光辉，那不像是应该投在埃利欧身上的眼光。他那时心中涌现出了一种冲动，他说不出是什么，脑子放空一般，然而埃利欧感觉到了自己的世界好像倏然重建起来，比以前更坚固。

　　少年被卡尔杜奇旧派更加器重地培养了起来，直到十五岁的那一年，他身为旧派的代表到达了西西里的巴勒莫学院。他的任务是监视与铸成卡尔杜奇七代，克里斯汀娜。

　　那个红眸的少女是一个天真的人，与他年龄相仿却向往着他们所不能碰触的温柔世界。她用她的倔强筑起了一副冷艳高贵的外壳，内心柔软得让人觉得好笑。不过她被选为首要继承人的原因也是这份柔和。身为首领需要的不仅是冷漠无情，还有温柔与细腻，这是埃利欧所没有的。因此，首领相信，抛弃这份天真的她会成为一个出众的继承人，更何况她拥有众多卡尔杜奇旁系孩子中最为杰出的才能与天赋。

　　按照首领安排的身份接近克里斯汀娜很容易。他通过赫雅继承人，认识了克里斯汀娜与伊凡·卡鲁卡沙，之后，稍微流露出作为普通人的无害与美好，自然而然地就靠近了她的内心。
　　她本来便是一个极为寂寞的女孩，她需要光明的关爱与呵护，就像出入世界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世界，充满好奇与害怕。她即使深知自己无法融入这份光明，仍旧带着期望伸出了双手拥抱，又同时不断压抑着自己，自欺欺人暗示自己绝对不能沉入，她是一个矛盾的人。

　　埃利欧还记得他第一次亲吻她的时候。她的瞳孔睁地很大，嘴唇也微微在颤抖，好像忽然被吓着的小猫，充满柔软与无助。她的眸中闪过了很多情愫，飞快掠过几乎无法捕捉，最后灌满了温柔。她缓缓回应他，从最初的忐忑不安到之后的熟练，她和埃利欧都学得很快，不过仍然在分开的时候喘不过气了。他和她都笑了，克里斯汀娜侧过头，有一束长发从潮红的脸颊边划过，柔嫩而微肿的嘴唇缓缓勾起，柔和地他觉得不真切。好像不应该属于这黑暗的世界。

　　埃利欧可能有了一瞬的心动，和见到卡尔杜奇的指环一样，他感到心脏不经意地漏了一拍，转瞬又平静，那并不是之前的懵懂，而是更加炙热的欲望。

　　那是与人类本性紧紧有关的欲望。

　　埃利欧并没有想过自己拥有这般人性，于是他有些茫然，等卡鲁卡沙继承人毫不迂回问了他一句“埃利欧你是没有破处过吧？”，他只知道点了点头，被伊凡带到了一个风尘店。

　　埃利欧因上层的原因接触过这些地方，他也拥有基本的常识，因此，他立即明白了伊凡的意思。纵然他知道，此刻对于克里斯汀娜的情欲会妨碍他作为卡尔杜奇监视者的身份，他更清楚伊凡袖手旁观的恶意，由此拒绝了伊凡的提议。伊凡的目光意义深长，微笑不语。

　　首领对他说过，他总有一天会需要克里斯汀娜所拥有的一切，埃利欧这时明白了一些。他即使作为卡尔杜奇旧派的人偶不需要任何一丝情感，作为埃利欧本身这却是不可能的。首领应该也是把他如今所产生、有关人类情感的完整也算计了进去。

　　然而埃利欧不喜欢心中的躁动，离开了那个地方后，他把自己关进了画室。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他一切感情又竭力地被他压抑，捏碎，仿佛从未存在过。

　　埃利欧发现自己的画风自从和克里斯汀娜在一起之后开始改变了。赫雅坐在身边跟他共同讨论绘画时，眉头皱了起来。这个温暖到令人觉得悲伤的女孩比他更为细心，她可能已经隐约知道了他最为真实的一面，不过赫雅仍旧不坦率。她善于隐藏的本音不曾透露，好比她喜欢那个茶发少年的感情，她的感情含蓄内敛，只会用微不可闻的举止流露一丝端倪。例如她现在看着埃利欧的那幅画而蹙眉的样子。

　　画中呈现的是一座简单城堡，带有哥特式的抑郁与精美的美感。画笔依旧淡薄，淡如烟云，像他的整个人一样，看起来没有丝毫真实。逐渐呈现出的风景带有晦涩而粗糙的涂色，仅仅散发出沉重，却在一束强烈到不合理的光灯下缓和，但下一秒又似乎要被昏暗吞噬，看着全是冲突。

　　赫雅温暖色的眸子中不似平时的平静。埃利欧之前的画都带有一些虚幻的柔和，非常虚伪却令人下意识地微笑，她既喜欢又忍不住厌恶。但是此时此刻埃利欧的整个画都发出一种类似犹豫和迟疑。宛若小心翼翼试图破蛹而出的残酷，真实又刺骨，她觉得有些害怕。

　　她印象中，埃利欧并不是那么直接的人，因此她开始明白了有关他的变化，和慢慢发芽的荆棘种子一样。赫雅继续看着他的淡然表情，低下头，她的语气平稳而听不出情感，“埃利欧，你还记得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当时你在画室中。”他唯一算得上爱好的绘画也并非不出于自己的本意，埃利欧仍然记得是那位尊敬的首领安排给他的一项兴趣。他想，首领可能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计划好了如今的他的身份。赫雅的画友，是一个恰好能接近克里斯汀娜的身份。

　　埃利欧看着她，少女继续垂头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也记得。你是第一个能与我共享世界的人……你是我朋友，和伊凡与克里斯汀不同的朋友……”她口中的‘世界’他能理解，有些暧昧与模糊，他眨眨眼，察觉到她握住了拳头，竭力地握住拳头，“但是我知道，我们始终是不同的……你有你的信念……我不知道我自己，但我想要一直这样……”

　　赫雅的话开始游移起来，仿佛在花费很多思绪整理词语却没成功。橘粉色的鬓发在她的脸颊边流动，这时阳光突然从窗户照进来了，映照她的发泛上一层光辉。抿嘴，赫雅认真的神情没有转变，又略带恐惧地闭上眼，她终于说，“请你不要伤害她。”

　　——请你不要伤害她。
　　这是直接而坦率话，可埃利欧并被有回答。

　　等赫雅再次睁眼，用毫不迂回的目光直视他，他仍旧没有回复。埃利欧也许在第一时间就理解了赫雅所害怕的事物，可他毫无掩饰，可能是认为没有一丝再掩饰下去的必要。

　　他很冷静。对，他一直很冷静，因此之后等到伊凡和克里斯汀娜的到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牵住金发少女的手，这次他的心脏很平稳，没有一点动摇，他忽然安心了。

　　随着卡尔杜奇与卡鲁卡沙正式解除了联盟，克里斯汀娜和伊凡本该恶化的亲密关系难以置信地持续了下去。这个金发的任性继承人不顾家族的反对与青梅竹马相处，橘粉发少女略微别扭地扬起温暖笑意，茶发少年的笑容璀璨如白昼。

　　这风景鲜明灿烂，好像全世界的灯也能就此点亮，逐步无声地将黑暗遗尽。

　　好似无法适应散发绚和的薄光，埃利欧的眼眸生疼，偏偏他还是在他们的呼唤声间缓慢接近那灼热的光明。

　　他很痛，但是他的任务不许他逃避，他又无法真正的接近他们，因为真正的他没有在他们面前出现过。他们三人相近的羁绊，他们的友谊，对于埃利欧来说基本上是望尘莫及，而他也从未真正出于自身的愿望想要过什么。

　　他虔诚地仰望着卡尔杜奇的信念，至于湮没了自己的意志，只是偶尔，他站在远处凝望着他们的侧脸，会下意识地牵起嘴角，连是否是扮演都分辨不出，他心中衍生的柔软带着一些说不清的感受。埃利欧甚至假设着他不是埃利欧的话，他们可以成为朋友。可是世上没有如果，埃利欧匆忙地用寂寥埋葬这种不好的预兆。

　　彭格列与卡尔杜奇联姻关系的正式，让事情往埃利欧所期望的方向发展了。再过半年，他就能回到首领身边恢复真正的平稳寂静。需要演绎的恋人游戏也仅剩半年的时间，所以他不再理会赫雅和伊凡的提醒，干脆默认他们质疑，自顾自地服从总部的命运，消失地毫无踪影。
　　他不会承认那是逃避，他只是觉得有些累，觉得有些类似与‘无聊’的情感。

　　克里斯汀娜一方，面目有些黯然，与他接吻的眸中全是墨黑。他想大概是惭愧感，大概是对自身想要逃离家族又无法生存在光明世界的害怕。

　　这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泽田纲吉的到来。
　　日本继承人是一个清秀温和的少年，因同伴的存在而不得不踏入这黑暗的世界，他虽然懦弱，仍旧比克里斯汀娜更加坚定。那仿佛克里斯汀娜过往自己的影子，她从最初的拒绝到之后的接受，最后，她又微笑了。不再是在埃利欧面前的温柔，她略带高傲的自信笑容开始真实化了。骄傲，自大，狂妄，任性，属于卡尔杜奇的一屑不顾明显化，她对待泽田纲吉时的笑容逐渐浮现柔和，可并非懵懂少女的羞涩，她开始往前走了。

　　埃利欧假设在那个时期悄然退场，克里斯汀娜的善良即使不会破灭，她依然会成为优秀的首领。然而马尔廷家族、赫雅家族的战争让埃利欧暴露了身份，然后一切支离破碎。

　　其实少年知道那是伊凡的计划。埃利欧在舞厅见到克里斯汀娜时，很快便联想到了伊凡的目的，茶发少年想要用克里斯汀娜挑战自己身为人类的一面，而埃利欧也算是默认了，才在克里斯汀娜有可能发现他的危险下，持续暗杀马尔廷次女的计划。结果如伊凡所愿，克里斯汀娜受伤，埃利欧和伊凡一样，得到了微不可闻的动摇又旋即被淡漠湮没。

　　埃利欧很平静，一直很平静。因此对于克里斯汀娜那一刻的犀利而沉重的眼神能选择若无其事，对于她再次在回到卡尔杜奇处理赫雅继承之事能冷若冰霜，在和家族败北的橘粉发继承人单独告别的晚上，他还是平淡如水。

　　赫雅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但是不怪他伤害了她重要的朋友，抑或他袖手旁观赫雅可能将要死去的未来。她与埃利欧拥抱，醉得再也认不清任何一个人，趴在他的背上，不断发出一些模糊的字眼。埃利欧分辨出了不直率如她是出于什么感情，无非是为未来赫雅家族内战的不安，她害怕死亡，却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发泄恐惧，摆出非常坚定的模样，义无反顾。

　　“我想我们一直这样下去……”
　　她的这一句话格外清晰，然而他们之间的羁绊，他们的未来都消失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