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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水墨过往低吟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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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巷子细长幽深,石板青苔,无声地记录着过往曾经。
方应看一步步向前走着,军靴擦过的声音有些沉闷,在长巷间走来,回响,停留,穿过时空,似乎还能看到当初的痕迹。
老师的教尺还在轻轻敲响,打着瞌睡的眼睛迷迷糊糊,摇头晃脑背书的孩子有些不耐烦,是谁故意拉长了语调不肯听话,将原本韵律十足的诗词生生变成了参差不齐的声音。
方应看嘴里背着书,眼角却看着右边坐着的小男孩。背挺得直直的,背书的声音并不大,却极认真,连头都不曾偏过一个方。方应看似乎还能想象刚才那一瞥而过的一幕,眉目清澈如画的孩子,却已然有了俊逸的轮廓,方应看想,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看的人。可是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会让人觉得这么清冷呢……于是,心思便又飘了远,背的是什么书越发轻声背不出来。
“哎哟!”老师的教尺打在了脑袋上,方应看吃痛叫出声,委屈地看着老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打。
一双眸子带着点点泪光,小孩子的撒娇总有某些致命的地方,让人生不出气来,老师亦只是故作了严肃:“背书的时候怎么能东张西望!”
有孩童掩了嘴角低笑,转过头来看方应看的窘相。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乐得看自己的同伴被老师责罚。方应看瞥了一眼那个一直没有转过身的声音,嘴巴一拽,声音倔强:“我又不是背不出来。”
老师见了他这副摸样,便想要惩罚这个太过骄傲的孩子,他拍了拍教尺道:“你会背?那就背《出师表》吧。”
方应看愣了半晌,才嘴硬道:“这个……老师你又没教过……”
“没教过就不会背了?”老师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成崖余,你来背。”今天新来的学堂的新学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人,好奇地眼神都盯着他,看他的表现。
方应看就这样看着自己看了半天的背影站了起来,清冷的声调响彻教室,童声清澈无比:“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一字不错地背完,惊诧中响起的赞叹和掌声,全部给了那个清冷的人儿。
再后来,老师又说了些什么,方应看再也没有听进去,耳边回响的,只有那个清冷的声音,此生,再无法忘记。
放学的时候,方应看因为课堂捣乱,照例被老师叫出去训斥了一番,没头没脑地应付完老师,急急忙忙奔回教室的时候,位子上的那个人已然没了踪影。问起身旁的同学,却知道成崖余,被班上稍稍年长的孩子带走了。
方应看心下喊了糟糕,他知道这是一个下马威,只怕那个清冷的人儿不会吃那一套,惹恼了人,会被人打伤。小孩子间总有某种特殊的集体意识,似乎总会为了维护大人眼中那微不足道的地盘,而奋力争夺。
方应看知道那些人常去的地方是哪,奔过去的时候,幽深的小巷,却依稀能听到不悦耳的叫骂。方应看奔过去的时候,成崖余已经被打伤了嘴角,一丝半点的血迹衬着白皙的脸,格外刺眼。
方应看脑子一热,就冲上了前,拳脚怎么下去的,他已经不记得了,自己挨了多少拳脚,他也不记得了。时间太久,什么疼痛,都被时间带走,连痕迹,都不剩下。
方应看靠着青石板街,慢慢滑下,嘴角的那丝微笑,有些莫名地苦。
关于那时,唯一记得的,只是在那群大孩子离开后,自己瘫坐在青石板上,成崖余向他伸出的那只手,以及那轻不可闻的一声:
“谢谢。”
那是,1922年,民国十一年。杭州城的春天,花开正好,美若天上人间。
那一年,方应看与成崖余,六岁。
那是方应看第一次,为了某个人,而打架。
方应看过了很久之后想,自己的成崖余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却得不到答案。
小孩子比大人更懂得珍惜对自己重要的人,从那次打架之后,方应看总是有事没事地往 成崖余身边凑,纵然两个人也算是“生死之交”,什么话题都想和成崖余说,今儿谁又调皮捣蛋,又是谁将老师的教鞭收走,谁又被老师骂得一塌糊涂……可是无论说什么,成崖余却总是对方应看冷冷的,疏离地仿若方应看不过是个认识的人罢了。
长巷深深,江南细雨朦胧,如水墨般侵染青石板。年幼的少年穿了短衫,撑了纸伞,慢慢地,踏上石阶。方应看总喜欢撑着伞,走在成崖余的身边,纵然不说话,却也会有心满意足的感觉。成崖余走路地感觉很清雅,就像那些雨全然不能阻挡他,走得一派怡然自得,不染红尘。方应看想,就这么走在他身边,也不错。
可是方应看从来都不知道成崖余的家在什么地方,好像只是一个转身,那个人就没了影,似乎是故意避开他一样。
方应看想,没关系,只要肯花时间,就一定能和这个人做好朋友。
只是没想到,一个轮转,便是两年。
第一天,成崖余没有来。方应看想,或许,是因为家里有事吧。心底有些空落落的,却嘴硬地不肯承认。
第二天,成崖余没有来。方应看想,或许,他家的事有些多。
第三天,成崖余没有来。方应看想,他不是病了吧。怎么觉得这三天,有些难熬呢?
第四天,成崖余没有来。方应看突然发现,他连找的地方都不知道。
第五天,成崖余还是没有来。老师宣布,成崖余因为家里带的原因,已经搬走了。以后,都不会再来学堂了。
方应看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青石板路上,那一天,有些细雨蒙蒙,江南的雨总是这样,不大,却缠绵不绝,留恋着油纸伞,却不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巷深深,能听见自己的脚步踏上被缠绵的雨晕染的街道发出的声响。方应看心里计较着有些莫名地难过和恨意,那个人怎么能走得这么干脆,连一声道别,都不肯和自己说。双手握成了拳,恨恨地想,等未来见到那个人,一定要好好问他,不是朋友么,为什么连再见都不肯和他说。
到了许久许久之后,方应看才知道,有时候说了再见,比不说,更绝决,更残忍。因为那样,便真的就,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