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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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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藏锋还记得与忌霞殇初见,是在七殊云昙花之会上。
他被邀请到花都欣赏七殊云昙花盛放之景,却在人群中看到了比七殊云昙更值得注目的人。
吸引他的不是华贵的衣饰,也不是俊雅的容貌,而是细长眉宇间温柔的气息。包容、沉静、让人一见心安。
注意到月藏锋的视线,红袍白袷之人循而望来,细致而不唐突地打量月藏锋的峨冠博带,最后目光停在白眉下的狭长双眸。羽扇轻落在胸前,颔首致意。
月藏锋分开拥挤的人群,步步走至切近,欠身致礼:“在下月藏锋,请教先生姓名。”
“不敢当,在下忌霞殇。”
月藏锋大方地发出邀请:“吾观先生气质雍容,心生倾羡,不知可否一同观赏七殊云昙花开之景?”
红袍黑发之人轻摇羽扇,微笑:“吾很荣幸。”
忌霞殇,红衣高髻,羽扇金靴之雅士。这一套奢华衣冠若放在任何人身上大概都会俗不可耐,但在忌霞殇身上,却是浑然一体,愈发衬托他的儒雅气质。
那时月藏锋并不知其便是逸踪大师兄,号称天纵麒麟的无双才士,但仅凭花会上的接触,他之才华就足以令人惊艳。
“普通昙花瞬开瞬败,固有昙花一现之说。七殊云昙却有七次花相,每种花相皆有特殊美感,是花中之王者。”忌霞殇神情是惯然的温柔,如珠玉润泽的声音又有古琴般悠扬的韵律,娓娓评论七殊云昙与其他昙花之区别,谈论第一重花相之特色。渐渐有赏花之人也凑到周围,听他的讲评,竟是围成了不小的人圈。
月藏锋凝神观察着花朵,并不插言。忌霞殇便问道:“月藏锋?”为何并不回应?
“吾将这花相与你所言相结合,留于脑海之中。”月藏锋从袖中取出纸笔,铺放在石桌上,“现在吾将这印象绘出。”
忌霞殇微颔:“原来如此。”
笔走游龙,轻勾慢抹,月藏锋将心中已成形的美景细细描于纸上。中阴界御笔侯绝非虚有其名,俄顷,呈现七殊云昙第一重花相,摇曳生姿,栩栩动人。
围观众人叫起好来。
忌霞殇等他勾勒完最后一笔,方低声赞道:“妙笔。”
月藏锋抬眸与之相对,忌霞殇细长平缓的墨色眉间有绵密的柔意,愈是久观,愈觉淳厚。
七殊云昙花共有七重花相,开花的时间也长达数日。既是约定一同赏花,数日间两人形影不离,几乎走遍了园中的每一条小路。朝晖夕阴,云移风摇,林动鸟鸣,不同景象,便衬托花貌也呈现不同风情。忌霞殇学识之博令人惊异,对每一重花相总有妙语辅佐,而月藏锋之笔,似能将他的品评转为有形,每一页花绘,都有绝不雷同的风致。
赏花正当如此,才不负一场绝美花期。
第六重花相现世,花貌极艳,却是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月藏锋醉心花相,倒不觉得十分难忍,但看了看身边的忌霞殇,还是问道:“可要随众人暂时回避?”
“君子所居,有德而馨,何臭之有。”忌霞殇从容摇着羽扇。
半是调侃的话语引得月藏锋也一笑:“那吾继续请教第六重花相。”
“吾之见解能有好友笔墨传于后世,是吾的荣幸。”
好友两字来的似乎轻易,却又顺理成章。月藏锋自然随之改了称呼:“赏花最难并非花貌,而是良辰知交。好友之品评,才真正使月藏锋获益匪浅。”
“呵,这一番七殊云昙花会,不虚此行……咳……”忌霞殇话说一半,忽而以扇掩口低咳。
月藏锋伸手扶住他肩:“怎么了?”
“咳咳……无事。”忌霞殇道,“陈年旧伤,最近方得痊愈。”
月藏锋略有歉意:“这几日赏花,未能让你休息。”
“并无妨碍。”忌霞殇眉间依然是淳和笑意,“第六重花相难得,继续吧。”
月藏锋松开手,去案上取过墨笔。耳听忌霞殇轻诵道:“艳之骨,恶之嗅,海棠无香,白璧有瑕,万物皆有不足,天之道也。”
细细将花态留于纸上,月藏锋在一旁空白处题下这行字。狂而不乱的墨迹如有生命,是一纸温润的君子锋芒。
再美的花也有开败的一日。终究,花事了,花期过,第七重花相收幕,零落一地余芬。
月藏锋将数日以来绘好的画卷取出整理。忌霞殇在旁摇着羽扇,一页页翻看。
他并无如旁人般啧啧赞不绝口,但忽而阖目静思,忽而扬眉焕然之神色,却比任何称赞更加细腻得体。
花当有知交同赏,画亦当有挚友品味,月藏锋便道:“忌霞殇,若不弃嫌,七重花貌唯君撷取。”
这是以画相赠之意,忌霞殇向他望来,笑道:“好友,这样讲,吾可要贪心。”
“呵。”月藏锋轻将厚厚一摞画纸推过,“固所愿也。”
“多谢,吾会珍惜。”末两字说的极为郑重,忌霞殇珍重地将画纸拿起,收于囊内。
“吾要告辞了。”月藏锋要回中阴界,他在宙王殿前供职,假期销了,仍当回去。
这几日相处,已知对方来历。“中阴界非寻常可入,吾恐难以登门拜访。”忌霞殇欠身,话语不是道别却是邀约,“吾之居所白石山麟,期待再见。”
2、
数月之后,月藏锋再至苦境。
几番寻觅,找上白石山麟已是夜晚,自忖这拜访的时间不甚合适,正要离开,已经瞥见红袍身影立于亭中,轻摇羽扇,仰望星空。
于是再不迟疑,迈步踏上石阶。
听见脚步,忌霞殇转身,提起炉上茶壶,在两个茶杯中次第斟满:“夜深露寒,饮一杯热茶暖身吧。月藏锋。”
“忌霞殇,好友。”如同老友重逢,月藏锋也不寒暄客套,来到桌旁的石凳坐下,取过一杯茶,先观茶汤,而后就口啜饮。
忌霞殇在他对面入座,轻摇羽扇看着他,等他细细品了,方问道:“如何?”
“汤色清冽,幽香四溢,回味绵长,确是好茶。”
忌霞殇自己也端起茶杯:“既然喜欢,就以此茶代酒,敬你吾一见如故之缘分。”
白石山麟与中阴界的气氛截然不同,同是幽静山水,在这里便似色调明快,人之心境便也有所转变。月藏锋虽未言明,但随着微热茶汤而舒缓的表情却多少泄露了此时心情。至于忌霞殇,自月藏锋现身那一刻,油然欣喜的神色便不曾隐藏。
将一杯茶饮尽,说几句路上遇见的苦境风物。听闻他因忘记携带苦境货币出行,身无分文而被迫在茶馆打了两天工,饶是忌霞殇也忍不住破颜一笑。月藏锋倒无窘态,只是微微自嘲:“是吾之疏忽。”
忌霞殇提壶再为他斟上一杯:“好友此番前来,是专为访友,或是有事要办?”
“宙王将吾贬黜出境,得到闲暇便来寻好友,并无要事。”月藏锋这话说的淡然,好像他不是被撵得无家可归,倒是外出旅游一般。
“啊,宙王为何会……”
“宙王心性不定,吾也猜不出他之想法。”宙王三天两头便将人贬来黜去,缯玄应、缎君衡、孤城不危等都是受害者,相较起来自己只是赶出中阴界,没有罚去绝境长城为囚,倒是轻的。
至于御笔侯的名头,得之何足喜,失之何足忧。
忌霞殇本是微怔,见他处之泰然,暗暗称赞,也就不加置喙,道:“既然如此,好友何不就在白石山麟小住?”
月藏锋更不客气:“如此叨扰了。”
白石山麟是灵秀之地,两间小屋的居所也是清静整洁,更有忌霞殇这个有情调的主人打理。天纵麒麟无所不能,虽然杂务繁多,他却做的井井有条。月藏锋第一次见他弄出一桌子丰盛菜肴的时候,还当真被惊吓到了。
忌霞殇被他看的有点绷不住面子,扭头轻咳一声:“从小给师弟妹们做菜习惯了,许久不做,手艺大概有退步,好友……将就些。”
这回轮到月藏锋失笑:“下次换吾下厨吧。”
“恩?”忌霞殇打量他。
“吾看起来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人么?”如果说看起来像,该是穿了那样一身衣服的忌霞殇更像吧。
“哈,也好。”忌霞殇拾来筷子,递给月藏锋一双,“听说中阴界因物产不丰,擅以普通素材做出珍馐之味,吾之小师弟紫陵儿最是贪嘴,那时缠着吾……”
话语突然顿住,忌霞殇略停一下,不着痕迹地岔开去:“总之,下次就看好友的能为了。”
月藏锋最近正处在空窗期,不是,意思是说他最近很清闲。
中阴界辞了工,又无家室,白石山麟又显然不介意多养他一个人。所以月藏锋也就很安然地在此住下,题诗写字养花泡茶,顺便做中阴界的美食给友人品尝。
但忌霞殇不同。他常在外面奔走,十日里有五日不回来。时间一长,倒像是月藏锋在为他顾家了。
江湖人自有红尘事,月藏锋也曾提出可需要自己帮手,忌霞殇总是摇着羽扇,笑道无妨,吾能应付得来。
天纵麒麟之能力毋庸置疑,而月藏锋于友人的尊重也使他不想过于干涉。于是,日子依旧平静地度过。
时光似箭,转眼便是秋去冬来,年关将近。
这日夜晚,月藏锋在烛火下翻看忌霞殇的藏书。听更漏已至三更,忌霞殇仍未出现,料来他今日依旧不归,便合上书,熄灭灯火,闭门就寝。
刚合眼没多久,听窗纸上有扑簌地响声,迷迷糊糊地想:下雪了。
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却在这时听见脚步声,极为熟悉,却又带着极不熟悉的哀怆韵味。
月藏锋花了一点时间将神智从睡梦中拉回,然后坐起来,侧耳仔细倾听。
沉重的脚步踽踽来到门外,彷徨一刻,忽又转而离去。
忌霞殇?
披衣下地,将头发拢起来简单扎了一下,月藏锋拉开门。
轻雪已经染了小院,细白的粉末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花还在空中缓缓飘着。有凌乱的脚印印在门前薄雪上,后又一只只延向凉亭的方向。
月藏锋循着脚印走上去。
步步追寻,很快便见红袍之人独自坐在亭中,雪雾染了身影,襟袖萧然。
月藏锋快步上前,道:“忌霞殇。”
红袍身影明显一震,掩饰什么似地道:“月藏锋,好友,你怎会……”
并未回头看他。月藏锋再走近一步,瞥见往常不离身的羽扇正斜搁在桌角,案上一只茶杯翻倒,淌了一桌冷水,却无人去理。
月藏锋走至切近,左手按上他肩,掌下的身体正在克制不住地微颤:“好友?”
忌霞殇迫不得已,转过脸来与之对视。
入眼的是一双混杂着痛心、自责和恨火的珀色眸子,往日那墨眉间柔意有几分,此刻哀绝便有几分。
月藏锋心头重重一沉,急问:“忌霞殇,发生何事?”
无法闪避,便敛目掩去,攥紧了许久的手掌轻轻松开,一片碎玉跌落在桌面,清脆作响。
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缓地道:“师妹死了。为给擎海潮报仇,想与鬼觉神知同归于尽,散尽功体,只剩下……这个……”
“忌霞殇……”
“是吾之过错……吾未能护住紫陵儿,燕无书,路乘烟,连唯一的师妹,也……”
风卷轻雪飘入亭中,缀上满肩黑发。忌霞殇阖目,无泪,亦不再言。
月藏锋松开手,侧转身,以衣袖将桌上茶水拭了,扶正茶杯。随后又点燃了炉子,将早已冷透的茶壶重新架在上面。
“好友……吾还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