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贝壳上的落日》暮色海

2、伊塞瑞音

　　“王后陛下，‘篡夺者’的锋芒已不容您的迟疑。”
　　雷亚洁白的披风上爬着一只狰狞的龙纹，在昏黄跳动的烛光下仿佛就要向无边无际的夜空飞去，然后朝着远方星星点点的黑帆喷射灼热的烈焰，一举将篡夺者的军队焚烧成灰烟枯骨。
　　伊塞瑞音佛温涅紧紧盯着骑士的白色披风与银色铠甲间插着的苍蓝的玫瑰，在沉默中仿佛听到了巨兽般蛰伏在黑夜下的海贝圣城最后的怒吼。
　　如果雷亚披风上的龙真的可以飞出来，那该有多好。她在心里小声说。
　　誓约骑士用带着铁护腕的手轻轻撞击腰间的佩剑，示意伊塞瑞音立马作出决定。
　　“雷亚，你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选择。”她柔柔地说，“海贝还没有为篡夺者打开大门，而王后却要往见不得光的暗道逃跑。逃跑是失败者才拥有的荣誉徽章。”
　　“王后陛下，容我直言。”雷亚奥利西斯不为伊塞瑞音复杂的人情世故所动，“您是佛温涅家族的公主，来自遥远的自由贸易城市……”
　　“可是我也是海贝王朝的王后，我应该与我的国民同生共死。”她愤怒地打断誓约骑士的话，但岁月的积淀让她脸上依旧浮着端庄的微笑。
　　“现在不是您讲究王室荣誉的时候，陛下，篡夺者不会因为您的身殉而为您建立永世不辍的丰碑供人敬仰。您的牺牲于生于苦难中的人民而言实则一文不值。”
　　伊塞瑞音觉得有个地方被深深地刺痛着，连雷亚都说出了那样的话。她自混混的熏香中稍稍清醒：“你不该这样肯定篡夺者会成功。”
　　“您也不该这样信任您的父亲，格里温佛温涅公爵也曾是效忠国王陛下的封臣，王后陛下。掀翻效忠者的王座与他的一个小女儿相比，孰轻孰重，陛下是知道的。”
　　“父亲不会杀了我，如果我在圣城里，篡夺者就一定不会伤及无辜的百姓。”她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去信任自己的父族，可是还是气势汹汹地反驳雷亚奥利西斯。
　　誓约骑士面容恭敬却语带讥讽：“王后陛下，也许对于关照百姓这一点您应该更早考虑，或许情况还会好一些。”
　　“这话你应该对先王们的鬼魂说，奥利西斯。”伊塞瑞音甩开长长的袍袖，背过身去，“就是篡夺者的剑尖对准我的喉咙，我也不会离开王城。”
　　誓约骑士摘下铠甲间插着的苍蓝玫瑰，俯下身轻轻放在王后拖地的裙裾上：“愿诸神能够实现您的愿望，在海贝圣城的落日前夕，让您与王国永世共存。”
　　她气得旋身，玫瑰被甩到角落的阴影下，呈现出灰蓝的死亡气息。
　　“雷亚奥利西斯，就凭你刚才对我所言，便可让你的头颅在王城的城楼上，而身躯在城堡的最深处。”她的手指握紧，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中，“篡夺者的锋芒还没有逼近王座，海贝圣城——永不落日。”
　　永不落日。她心里念道，仿佛再度拥有了面对一切的力量与勇气。
　　雷亚走后，伊塞瑞音慢慢走到窗边的漆铜椅上坐下，像抚摸她挚爱的丈夫一样抚摸苍茫夜空中闪耀的孤星。在伊里赛特闪耀了近千年的傍夜王朝即将陨落，而她，马上就将成为圣城的最后一任王后。
　　伊塞瑞音在12岁命名日那天随着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走进了高大的海贝堡，那里的石头几乎每块都比她大，清一色的是白海岩。她自小生长在佛温涅家的封地，那里有许多自由贸易城市，除却幼时误闯入的废弃的石头宫殿外，还从来没有一个建筑是由这么大的石头堆成的。
　　一想到那个废弃的宫殿——她至今仍能在噩梦里看到它高大幽深的影子。她通常都是莫名其妙地站在宫殿的门口，从深处钻出的凉风简直可以掐住她的喉咙，它们像鬼影一样把她往里拉，她原先还会死命反抗，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她倒渐渐束手就擒了。
　　然后她便会走进这座石头城堡里，看到长长的昏暗的走廊两边立满了高大的雕像，她在石像丛林里简直就像在森林里迷路的兔子一样渺小。那些雕像都是历代伊里赛特大陆上的征服者与守望这片广褒大地的神祇，灰色的石头上蒙着厚厚的蛛网与岁月的尘埃，微弱的月光冷冷地投在他们空洞的石头眼睛上，渗出一种自虚无中萌芽生花的恐惧感。她低头匆匆前行，却感到他们都在看着自己，仿佛在占卜已经不再属于他们的遥远的未来。而这令人窒息的长廊尽头是一扇陈旧的木门，按照宫殿的规制，木门背后应当是宫殿主人的议事厅，可是她至今从未能推开过那一扇门，包括她幼时曾真实地站在木门前。
　　长廊里还有许许多多的空位——她在清醒时会想，究竟怎样的人才能在这个长廊上得到一个位置，永生永世地看着这个世界的冬夏更替。
　　然而——她又会想，这些雕像是谁做的呢？摆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既没有民众的信奉，也没有皇家护卫的保护，连灰尘都可以轻易地蒙蔽他们的眼睛。
　　她同时诧异地发现，许多空位的底座上都刻有名字，有好多都是她在童话故事里才听到的英雄人物，譬如伊里赛特的第一位骑士——大荒纪元的“荒神骑士”胡耶奥利西斯，她的誓约骑士雷亚相传就是荒神骑士的后代，只不过她稍稍作了比较，可能出于梦中记忆模糊，她总觉得雷亚瘦削的身材和胡耶庞大的躯体相差得太远；又譬如黎明纪元的缔造者“海王”泽维里斯玛瑟，“海王”不仅给伊里赛特的人民带来了新的光明，还开创了绵延千年的傍夜王朝，“傍夜”在伊里赛特语里意为“永不落日”。只可惜，她心底叹了一口气。梦中她从未想到自己会这样叹气，自成为海贝堡的王后十六年里她亦未曾想到，至少未曾想到这样的叹息会来得这样快。
　　伊塞瑞音轻轻开口念“海王”的名字：“泽维里斯玛瑟。”那同时也是她丈夫的名字，两者都是给予她力量的生之源泉。
　　她时常想，弗洛太后为泽维里斯命名的时候一定希望他能和海王一样，在傍夜王朝绵延千年之际再度开创又一个长达千年的光明纪元。她自己也这样一心一意地相信泽维里斯可以做到，黎明总在冗长的黑暗之后到来，她想道。
　　她从不认为在腐朽的气味面前，王室会比平民迟钝。
　　那样一种弥漫在圣城每一个深巷、每一处转角、每一块屋宇上方的臭味已经深深浸入她的骨髓，甚至在沐浴熏香后她都能嗅出骨子里的溃烂发霉的味道。面对愈来愈多的饥荒暴乱与围在圣城外求得庇佑的难民，身陷愈来愈深的朝中权夺与宫廷谋势，她愈发觉得现在四处都是国王，每一个立于身前的大臣都不怀好意要将她与丈夫的王冠顶下，而城外的徘徊于死亡边线的民众越来越走向群臣关注的边缘，似乎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的性命，众人更关注自己的手上拥有多少的封臣与兵权，可以何时成为新的征服者——她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
　　“御前首相大人将为日不落王朝带来落日！”
　　她听到弄臣滑稽地调侃自己的父亲，当然她也分不清这是不是调侃——后来她命人把弄臣的喉管隔开。弄臣死前纠正道：“御前首相大人将为伊里赛特带来黎明……黎明。”
　　发现自己身上体臭的女人们总是敏感地给自己涂抹上各种浓郁馥郁的香料好掩盖致命的缺陷，而此刻她与泽维里斯所做之事与此无甚分别。她悉心地为不知何时起就开始溃烂的王朝抹匀上好的香料，那是先王与先后们留下的创口，已经烂肉见骨，她再如何掩盖也无法抵挡蚀骨毁身的必然趋势。
　　泽维里斯打开了城门让更多的难民进都城寻庇，她变卖了许多首饰衣物以筹款给雇佣军增加装备，她与他还没有孩子，于是她又收养了许多暴乱中的遗孤，让他们住在海贝堡中，她整天挤时间出来照顾他们，给他们讲小时候听到的童话故事。
　　可是她知道这样做一点都改变不了什么。
　　她还记得当她父亲的军队在星河城一役中战胜王室的军队的消息传到海贝堡时，那些孩子眼里的神情分明是一种期待。他们眼中的黎明之色宛如一把无形无质的烈火，灼烧着她日益枯竭的心脏。
　　伊塞瑞音觉得有些困，她从窗边站起来，看到她的大海——泽维里斯正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下方是千万只游曳的萤火虫般的举着火把的军队。
　　她的大海一身黑色的披风，披风上印有玛瑟家族特有的龙纹贝壳图样。它在星空下猎猎飞扬，就像古老神话中吞噬日和星的黑色巨浪。

作者有话说

　　王后一出场就有种炮灰气质咩╮(╯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