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登夜话》月光白（嘉木）

3、3

　　柏舟下楼后并未直接离开瑶台花苑，他调出手机记事本中的地址，按楼宇的编号寻去。他很快找到目标，那是间一楼的单元，有着独立向外的门户。门前几级台阶从侧面延下，被一道形态质朴的木栏杆曲折护持着；阶前是个小小园圃，疏落的绿竹篱高只及膝。园圃里花木如畦，依墙处种了爬山虎，绿叶间缀着淡紫和白色的小花儿攀满了整个外墙，茂密得只露出两只窗子的位置来。窗里面罩着一层薄薄的纱帘，柔嫩的鹅黄色，光线柔和地透出来，轻透得仿佛挡不住视线，然而又不会。以柏舟的目力亦不能洞穿。
　　柏舟站立在路对边的一棵桂树下，隔着小路和园圃，望向那窗口。隐约有女子的欢笑细语声从窗子里逸出。柏舟想走近些去听清楚，却又不敢。还不到丹桂飘香的时节，这细密萦绕的甜香应是从园圃中传来；而园圃里的花木们沐浴在清风月辉中，似有一些轻微的颤动和窸窣声，仿佛在交头接耳切切私语，讨论着这奇怪的陌生人。
　　回国这些日子一直没有主动联络，不是不想念，只是分别多年，如今的小玉儿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么多年在柏舟心里时时牵念着的当年那个娇憨俏丽的小玉儿，这一见，却便会真正不见了吧？故乡故人，柏舟一时竟情怯。
　　柏舟在桂树下默然悄立，不久眼前猛然光亮，原来是那房门被打开，声音和光线瞬时从房间里流泻而出。柏舟立刻闪身隐在树干后的阴影里。
　　房门开处，两个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子一前一后走出来，后边一位显然是此间主人，挥手道别后，目送客人离开。然后她并没立刻返回，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在栏杆后伫立，左右探视。
　　柏舟不由屏住呼吸。

　　幸而那女子只略一停留就回房间里去了。房门被她随手关闭，温暖的光线倾刻便被收回，周围又重归静寂，仿佛刚才那一幕并未曾存在过。
　　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柏舟才走出树影。
　　不，不是今晚，今晚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匆匆离去，跳上车，立刻发动。
　　然而车子没有平时的配合。再试，依然。柏舟心里明白，叹了口气，放弃努力，开门下车。
　　月光凉如水。
　　柏舟合上车门，望向右前方，微笑。
　　那个方向有一架凌霄，凌霄花开得正热闹，像一群穿着桔红长裙的少女们在舞会上欢笑着旋转着，热力地展示着自己美丽的裙摆。
　　而在那凌霄架下，婷婷立着一个白衣女郎。

　　“柏七？”女郎脸上有一点疑惑，一点惊讶，一点欣喜。
　　“柏七！”女郎脸上的笑意氤氲开来，又佯做薄怒。
　　再想做一只驼鸟，也不能不承认时间已经流去，曾眼看着当年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渐长成清丽无俦的少女，如今，又成为面前这如花盛放的女郎。
　　绕过车头，轻捷地，快步走过去，走向那摒不住佯怒又绽出笑容的女郎，柏舟的喜悦也从心底满溢出来，化做一个深深的笑，从唇边漾进眼里，又荡回心间。
　　又再见面了，这真是好。真的，还需要准备些什么呢？

　　第二天，每个遇到柏舟的人都轻易地发现了他的好心情。他对见到的每个人微笑，眼神里有一种轻松的澄明的东西，让被他看着的人也觉得心情轻快了起来。
　　这种感觉就是古人讲的如沐春风吧？任菲菲坐在自己座位上抬头就可以看到，隔着大大的玻璃窗，柏舟正坐在工作台前通电话。她不时偷眼望过去，一边欣赏着上司英俊的面容，一边暗自浮想着，神思乱飞。
　　“哒！”有个文件夹轻轻在她桌面上敲击了一下，任菲菲才回过魂来，发现自己的前上司王小姐就站在身旁。不知道王小姐什么时候过来的，任菲菲绯红了面孔，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她有些怕王小姐，虽然别人都说王小姐性格好，从不给下属坏脸色，但她看不懂她，任菲菲出身一个大家庭，自小是个精灵女，最识眉眼高低，但在王小姐一张精致美丽的面孔上，任菲菲从来读不出她的喜怒哀乐，本能地觉得不安全。
　　对比起来，她更喜欢自己现在的上司。虽然是一样的职业化面孔，他就是让她觉得安心。
　　王子登没有看出前下属正在进行着复杂的心理活动，她清楚地几句话就交待了自己的来意：“菲菲，请帮我把这份资料交给柏先生。里面的细节是你以前经手过的，你可以先向柏先生解释清楚，如果柏先生还有什么问题，请他再找我。”说完仍看着任菲菲，见她点了头，清清楚楚地说知道了，这才走开。

　　子登离开任菲菲的办公桌，径直走进了休息室，打开壁柜，从茶叶罐取出茶叶，才惊觉自己并不是来冲茶的，并没带着茶杯过来。晨早时间，休息室内吃早餐的人多，子登忙取了一个纸杯斟了些温水掩饰过去，心里却一阵迷茫。其实子登原是准备亲自拿资料给柏舟的，本想一并对他昨晚送自己回家再次表示感谢。然而走到门前，透过玻璃窗看到他挺直地坐在桌前，左手扶着话机，含笑专注通话的样子，子登心里突然不能承受。转身发现自己正好站在望着柏舟发呆的任菲菲桌旁，便将资料交了给她。
　　柏舟，他竟让王子登想起了江川。而在工作的时候，她通常并不会无端地思念他。那一刻，窗内的人明明是柏舟，却让子登觉得就是江川坐在办公台前。
　　果真是人有相似的原因吗？但细想却又想不出相似之处到底在哪里？子登不愿也不能再继续深想，将纸杯扔进垃圾筒离开休息室，此刻才是一日之始，今天应是忙碌的一天。

　　其实，柏舟也看见了子登的身影，当他把电话匆匆讲完，却又已不见了她。这让他有些奇怪，子登的小组在另一间工作区域，到这里一般都是来找他。但这个早晨实在是忙碌，柏舟不得不忽略了这小小的疑惑。等忙碌暂告一段落，任菲菲敲门进来，把资料交待清楚，柏舟才知道了首尾。但是，把一份重要的工作交接让手下代替完成，这似乎不是柏舟所知道的王子登。柏舟疑惑地扬了扬眉。
　　“王小姐说，有问题的话请您再找她。”任菲菲及时追加了一句。
　　柏舟“哦”了一声，也许她今天也是太繁忙了吧，这个外貌纤弱的年轻女子，承载的工作委实不少。

　　然而没过多久日子，柏舟就发现王子登与自己的工作接触减少并非偶然或忙碌的原因。她似乎对自己有所避忌，是自己在工作里无意触及了她的禁区吗？然而又不像，来自她的小组的支援并未被削弱，这方面柏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
　　有一次在电梯里相遇，王子登先进了电梯，侧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完全没有发觉随在身后进来的柏舟。这让柏舟想起那次送她回家，她所说起的交通工具瞬间魂游天外症，不禁好笑：看来电梯也是属于会引发她症状的交通工具中的一种了。但是当柏舟向子登说早上好时，她回头看到柏舟时竟一付似受了惊吓的样子，只苍白着面孔勉强对柏舟笑了笑，电梯一到楼层就抢先走出去，紧张的背影像是仓惶逃走一般。这让柏舟很受伤，自己这具皮囊虽不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也不至于这么有恐怖效果吧？柏舟先到盥洗室照了照镜子，才恢复了做人的信心，回到办公室正常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然而在不可避免会面的工作会议上，柏舟又常在不经意间发现，王子登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时会悄悄地注视或偷偷地扫视自己。王子登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就像以前的人在文章里形容的，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流眄灵动，一点没留下长年对着电脑加班的痕迹。她又有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卷发，因为修剪得当，并不觉厚重，反而衬得她原本小巧而有些苍白的脸庞有些楚楚可怜的韵致。
　　“楚楚可怜？”柏舟的嘴角不由勾起，浮出一抹微笑。他想起上次和王子登一起到对方公司去做沟通会议，对方那个傲慢敷衍的部门经理被子登一句接一句词锋婉转然而内容尖锐逻辑严密的诘问逼得张口结舌，再无招架推托之力，只得放下天朝上国的架子，从此精诚合作。那个家伙，大概是不会把“楚楚可怜”这个词和王子登联系在一起的吧？
　　“女人啊，真是一种奇怪的种类，你永远猜不透她心思里在想些什么。”在这漫长的工作会议上，柏舟的思维也开了小差，他闷闷地又想：“就连女妖也一样，比如小玉儿，明明当年她和小龙女两个争五哥争地天昏地暗，钩心斗角有之，大打出手亦有之，这次回国后却发现她和小龙女相处像是好姐妹一样，反而很少听她提起五哥了。”
　　“五哥，也是好久没见了……自己不过打份牛工就已经忙成这样了，五哥身为网络新贵，名下的公司又是扩张又是兼并，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吧……回国后应该好好玩够了才开始上班啊……可自己不就是在某国读书闲得生毛玩得生厌才急着返工体现妖生价值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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