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墙外》珩行天下

3、青蛙和王子

　　从前外婆家后院的青墙，别说大人，就她伍袁一半大小孩，垫几块砖头，扶着墙缝，照样翻过去。
　　二年级以后，侯雨果然再也没有来上学。有时他会跑来趴在墙头跟她说会儿话，按时点名一样地问问她最近有没有被谁欺负啊；有时他又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看她摆了小桌小凳装模作样坐在后院的桑树下练大字。

　　有一次是晚春谷雨过后，下午金色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墙头，她采了桑椹扔到墙头给他，吃不了几颗，树上的果子就摘完了。侯雨说，你们家这株桑树真小。她翻翻白眼，“知足吧，外婆说风水不吉本来要砍掉的。”
　　侯雨把最后一个桑椹塞到嘴里，问，那怎么又不砍了。她撇了嘴得意地说：我说自然课老师让我们观察植物，我选的桑树，不能改的。侯雨歪着头，恍然大悟：可我怎么觉得你选的不是桑树，其实是桑椹啊。
　　她被人捅破心事，难得地竟不觉得难堪，反而有些高兴，就和别人一起大笑在这微暖的空气里。

　　偶尔她还是觉出一些遗憾，比如侯雨从不进她外婆家门。本来她以为那是男生贪玩喜欢爬墙找乐子，后来问起，侯雨轻描淡写地说：“我爸说，出了门的徒弟哪有随便进师傅家门的，不能坏了规矩。”她听了就有些似懂非懂，然后是小小的遗憾，但她自以为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
　　过一会儿，侯雨又补充：“可你能来找我啊，你看你外公就可以随便进我们家的。”她想了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许多年后老房子拆迁，她早不住在外婆家了，回去帮忙收拾东西的时候也看了看那株桑树，看见它还是那么细细瘦瘦的枝干，那么稀稀疏疏的碧叶，仿佛永远长不大一样，就像曾经有那样一个人，仿佛永远留在了小学二年级，再也没有办法离开。

　　有些事，既然不是自己可以决定，自然也就不是自己可以强求。

　　小学的时候伍袁最喜欢看童话，什么安徒生什么格林，甚至连《小王子》这种可能不是写给小孩看的书，她都欢天喜地地用零用钱换来，齐齐整整地码在床头柜上。
　　等到有一天，床头得童话书换成了专业书，她才明白，自己真的长大了。
　　而她的怪僻也不少，比如从小到大，她的书从来不借人，不爱的书她宁可送人也决不谈借。

　　有一次侯雨趴在墙头跟她说：“不如你借本书给我看。”因为她自以为成熟老练地跟人讲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什么就算不在学校了，也要多看书，多学习。
　　那人听了这样别扭的说教也还能眉开眼笑，“不如你借本书给我看。”
　　伍袁纵使还有什么更大的道理可讲，这会子也全硬生生噎回了肚子里去。她皱着眉头想了好半晌，方才说道：“那些书太难了，不如我讲给你听吧。”她从来不是什么讲故事的好手，不论什么规模的故事大王比赛，连参赛的资格都不会被老师联想到她身上。

　　她给侯雨讲的第一个故事是《青蛙王子》。
　　“从前有一只青蛙，巫婆跟它说，如果它能找到一个公主，而这个公主又愿意和它在一起，那它就可以变成一个王子。所以它天天在水池边望啊望啊，如果有女孩子路过，它就会问，‘你是公主吗？’有人说不是，有人根本不搭理它。终于有一天，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很骄傲地回答，‘我当然是公主。’于是青蛙就一定要跟着公主回家.....”讲到这里，伍袁方意识到自己跳过了太多的情节，有点不能自圆其说下去了。
　　“然后呢，然后青蛙有没有变成王子？”侯雨倒是听得认真。
　　于是她大眼睛骨溜溜一转，赶紧顺着这个话回答：“然后青蛙就变成王子了呀。”她甚至睁大眼睛很无辜地看着她那唯一的忠实听众。
　　那人居高临下，俯下头来似笑非笑地与她讲，“你讲的故事真是好笑。”

　　这样好笑的故事，她讲的并不多。
　　然后，侯雨家因为拆迁就搬了。
　　而她篡改故事的天赋并没有得到太多崭露头角的机会，就随着听众的离去一起结束。
　　然后，外婆家也搬了。

　　很多年后伍袁还坐在大学门口“好再来”油腻腻的长条桌子前同于兰讲，“其实有些男人的孽根性，就好比那只相信自己是王子的青蛙，以为遇上个公主，吻它一下，它就能容可惊世还富可敌国。”
　　于兰喝口凉茶，不惊不诧地答：“其实有些女人的孽根性，就好比那个三次跳进同一个陷阱的公主，以为遇上个王子，吻她一下，她就能白痴到底还衣食无忧。”
　　“我们好歹是朋友。”伍袁冷静地说。
　　“但我毕竟不是王子。”于兰微笑着说，“自己的饭钱要自己付。”
　　文雅点，她们是无话不说的发小。
　　直白点，她们是彼此肚里的蛔虫。

　　这世上就算不缺青蛙也不缺白马，毕竟王子只是童话。

　　从小背诵吾日三省也长大的伍袁，对自己一向有极深刻的认知，知道自己除了眼睛大点皮肤好点眉毛细点，基本上没什么资格可以站在镜子面前问上哪怕一遍，谁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啊。和自己绝对无关的答案，问了不也是白问？
　　她不是公主，所以不指望王子搭救。
　　她不是公主，也不向望去搭救青蛙。
　　她最多就是爱占亲戚朋友的便宜了一点点，蹭吃蹭喝，上至长她十岁的大表姐，下至弱她五岁的小表弟，伍家阿袁绝对老字号的金招牌——男女平等、童叟无欺。

　　她轻轻摇一摇手中阔口圆肚的玻璃杯，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地与大表弟讲，“法国酒胜过意大利胜过西班牙的关键之处，在于它不甜，甚至有些会有一点点苦，但绝不涩口，或许正因为苦，所以才能回味更久。所以想要装忧郁深沉就选前者，想要扮热情活力南欧南美甚至非洲任意。”浅啜一口，感觉微凉滑过舌尖，她又补充，“想泡美女，不懂吃喝怎行？好弟弟，一顿饭钱你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