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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红尘为线.执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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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乔。
两万七千岁那年遇上了三千岁的妖族公主七袖。
那一日,天界盛会,各路的五彩祥云热闹了南天门。那一日,按照人间的风俗是花神宫上届花神,我的母亲,云嫣逝去后的头七。花神宫一片缟素终是因了这盛会而勒令消除,对于众多仙神而言,母亲于盛会相比,微不足道,可对于我,那是痛入骨髓的深刻。
只是,彼时我被仇恨逼红了眼,已不会哭。
所有神仙都以为是母亲的根基不稳,所以才会在飞升之时陨灭。独我与那始作俑者,六界之中赫赫威名的妖母九芊,知晓母亲的真正死因。母亲她,应了九芊的请求,代她去梵心幻境寻找封魂珠,被吸食了一点一滴的情绪,在痛苦中死去。
宴会上的九芊姿态高贵雍容,清冷的面容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只有在望向那一双儿女时,目光中才会流露几分温情。我在一旁看红了眼睛。她的儿女有她爱护,而爱护我的母亲却已不在。
她的女儿,妖族二公主七袖,在宴会上哄得了满堂欢笑,那眼中的天真无邪看得我也不由失了神。不是没有恨的,恨她的母亲害了我母亲的性命,恨在我孤单一人的时候她可以那么快乐。一种想要摧毁她的欢乐的冲动在内心肆意横行,彼时的我已失了理智。
七袖那样贪玩,从宴会上独自跑了出来。我将她拦下。
她没有防备警觉的神色,反而仰着脸笑嘻嘻地问我,“你是花仙么?身上的味道没有那么浓郁,却很是好闻。”
我没有开口,内心却矛盾起来。若是伤害了她纵然会让九芊为难,可是对于一无所知的她,我是否太过残忍?
她见我久久不曾说话,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眸中的冷意,敛了笑意向后退了一步,“我……先走了。”说着转身便跑。
见她逃走,我一时情急,便用了花缚索。花瓣幻体下的真火缠上她的手腕,瞬间灼伤了她细嫩的皮肤,我慌忙收了术法,她也吃痛栽倒在地,捂着痛处一声未吭地看着我。
那目光中的委屈刺痛了我的眼睛,她的伤口还在出血,我竟不知所措。“我……对不住你。”说罢便逃也似地离去,几步之后才听到了她压抑的哭泣。
后来,听洛墨说,七袖回到宴会上时,九芊是真心疼了的。但在见到她手腕上的伤口是便冷了眉眼,至宴会结束也未同七袖说过一句话。七袖唯唯诺诺地蹲坐在九芊身边,安静地不像话。
我知道,九芊认出了那伤口是怎么来的。想必,也想到了我。只是却没来找我。
从那天起,我便知道,我再不会因对九芊的恨而报复到七袖身上。那样一个对生人不设防、却又那么坚强的姑娘,我不舍得去伤害。
再见七袖,已是三万年后。
多少流年指缝中走过,数万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脑海中剩下的不过是苗圃中来来去去的花灵,并上我手中空了又满的玉露琼浆。对九芊的恨未曾消散,只是不知那报复的形式而缺少了迸发的理由,所以被压在心底,恰似遗忘。
人间秋月,木樨绽开。我下届查看花朵的盛开情况,妖族王城长溪是我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即使再不愿,也不得不去。
驱着云头到了长溪东侧的木樨林,花树长势一片大好,我正欲离开,便听到有个女声说,“直接抢过来生米煮成熟饭,那我嫂嫂便有了。”
此话不可谓不胆大,尤其说这话的还是个女的。我勾着头向下看了看,男的俊朗女的倒也看得过去,无甚新奇,便回了天宫。
之后在洛墨的笔杆下,我才知道,原来那一男一女便是七吟和七袖。数万年不见,原来她竟是那般作为,着实好笑。
我对七袖纯粹抱着一种故人多年不见看看如今可好的态度,几次接近也未觉有何不妥,所以在她变成花灵来花神宫找我时,我内心泛出的喜悦才会让我觉得诧异。也正是这样,她说“我想你了,我看上你了”之后,我的心跳竟是完全不受控制的疯狂时,我才会那样不知所措。
她那样小心翼翼地告诉我怎样来到南天门,又是为了什么来到了花神宫,佯装洒脱地说着“我看上你了”,眼中出现的却是浓烈的不自信与慌乱。这个傻姑娘。
我在一瞬间的无措之后便恢复了平静,因着母亲和九芊的存在,我与她之间,不会有任何关系。终究是为了她的心思而改了口,至少还是朋友。
不是没有看到她的难过的,只是我知道,这样才最好。也许只有我知道,彼时我的冷淡疏离,做给她看,亦是给我自己的警告。我承认,我对她动了心,可这,不足以抹平我对九芊的恨。
当她身着华丽宫装摆出一副高贵知礼的模样同我告别时,控制不住的慌乱涌上心头。她的挣命,她的解释,都如同一根刺狠狠扎在我的心上。她一直都是一个佯装坚强的人,被我第一次拒绝时,哪怕已经很难过,却还是笑嘻嘻地说还会再来;而现在明明很害怕一去不复返,却还是坚定了眼眸让我心安。
当我站在梵心幻境入口前一次次破了雪莲阵时,我便知道,我已放不下她。她看到我明明红了眼眶,却执拗地背对着我低声说,“你记得你说过的话,等我出来,你就告诉我的。”
我跟她说,我来这里,只是想看看母亲来过的地方。其实,我是要陪着她,无论生死。
梵心幻境,吞食入境之人的绝望。当我化身何生,我便觉得这幻境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就好像,我知晓所有的真相,却陪着七袖以及其他幻象上演一场莫大的折子戏,七袖的哭泣是开始,我和她的死亡是结束。
七袖的记忆颠倒错乱,她游走在记忆同幻象之间,最终被幻象俘获。而我,在她的世界之外,有心助她,却无能为力。
我以为,只要她能快乐,无论我是谁,都不重要。然而,我还是小看了这幻境毁灭一切的力量。
幻境坍塌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对七袖的挂念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从幻境中出来,修为的损失我浑然不在意。腿上绑缚了厚厚的白布,躺在花神宫的石床上,看着苗圃中纷飞的花灵,我的心中一片平静。我在等。在等七袖将幻境与现实区分,给她充足的时间去捋清那纷乱错杂的记忆。
我是那样清醒地知道,在幻境中,七袖她可以放得下对那个云乔的爱,最后选择了何生。而那个云乔分明同自己的性格一模一样,即使那个何生也是自己。与其说对七袖在幻境中选择的失落,不如说是我对自己的不自信。
七袖她这万把年中,因着九芊的雷厉手段,见过的人也不过尔尔。我竟患得患失,若是她遇上了更好的会如何,而我又该如何。最后不由自嘲,云乔啊,你还未得过,谈何失去。
洛墨告诉我,第一天七袖醒来,补了屋顶的破洞,在九芊温暖的怀抱中哭到脱力。我会心一笑,我的傻姑娘追求万年不过亲情二字,经历了梵心幻境的失去,九芊的疼爱会弥补她多年的难过。
第二天,七袖在锦鲤池晒太阳,眯着眼看到一棵树时释然笑了笑,却无端流了泪。小侍女问她怎么了,她说“昨晚枕头太硬,伤了脖子,方才一扭头痛得狠了”。我敛了笑,撇了撇茶沫,对洛墨说,“你接着讲。”
第三天,七袖在御风楼的房顶上呆坐了一天,日落时分辅佐大臣何生去到她身边,问她“累不累”。七袖捂着眼开始哭,嘴里呢喃不清地说着“你等我,等我跟他告个别”。说到这里,洛墨掀起眼皮去瞅我的脸色,我回他一笑,“看我做甚?”他悻悻低下头去,接着说。
第四天,七袖去找七吟,文韬武略天上地下谈论了个遍,直至夜半才回。
第五天,七袖去找七逸,爬树逗鸟外出闲逛调戏了朗五,又至夜深方歇。
我挥手示意洛墨不必再说,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淡淡道:“日落月将出,天色已晚,我这弱病残的身躯也做不出菜肴招待你,不如你自己回去?”
他一口茶水喷出老远,难以置信地将我打量一遍,半晌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方开口道:“弱病残?”
我点了点头,捂着心口做蹙眉难过状,“修为失了十之三四,体弱;心口疼痛,是病;腿伤了走不动路,是残。”说罢还晃了晃我那厚实的小腿,挑了挑眉。
洛墨颤抖着手放下了茶盏,咬牙切齿地说道:“算你狠!”
待到他走远,我便颓了心情与神色。七袖哭着说“等我同他告个别”,我又怎会不知,那便是我。只是她没有来,而是佯装平静地去做不认识我之前经常做过的事,我知道,她在试着去忘记我,以那样一种决绝的态度,将我从她的生活中剥除。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拂过她的样子。受了伤一声不吭的委屈倔强,对着弟弟一面难过一面宠溺的矛盾,刁难何生斗智斗勇的狡黠,对自己夜夜前去的气急败坏,小心翼翼试探的不自信,假装不在乎的吊儿郎当,还有哭泣时那样渗透蔓延的悲伤。原来,她在我的心里已经如此深刻。
“云乔,我来看看你。”
我猛地睁开眼睛,当对上她那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时,我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是多么愚蠢。差点便为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放弃了她。
她站在那里,便独成一景。从此,无人可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