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闫灵

4、四 天阐门

　　作为仆人，十七还是相当称职的，采果、捣药、打扫庭院，甚至洗衣做饭她都做得相当好，这是以前的妖仆不曾做到的。所以有些时候，青源会容忍她扒在铸剑室门口偷看。
　　“十七。”擦一把额上的汗渍，对着铸剑炉里的火焰这么叫一声，因为知道那娃儿在偷看。
　　“在。”小娃儿从门外蹦进来，背着手站在原处不敢动，因为他说过没他的允许，她不能进来。
　　“把桌上的红绫果拿出去。”
　　顺着他的声音，她望向铸剑室中唯一一张小方桌，上面有只陶鼎，“是。”一步不敢停留地跑到桌前，抱起那只对她来说稍显沉重的陶鼎，里面放得就是她之前偷食过的红果子，一如既往地散着迷人的奇香，不过这次她再不敢偷吃，即使是垂涎三尺。
　　那红绫果的香味儿对普通小妖来说确是难以抵挡，所以他想她终还是会偷吃，所以从铸剑室回到露室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陶鼎，居然一颗都不少，想见那小娃儿一定忍得很辛苦。
　　露室离铸剑室不远，是他食宿的地方，已经两天不曾回来了，想不到那娃儿还会照常做饭。
　　挪开以陶碗倒扣好的饭菜，小娃儿的手艺比傀儡纸片人好太多，所以在吃过一次后，也就默认了让她去照看厨房。
　　“十七——”
　　“在。”小娃儿就是能随时跳到他面前。
　　实际上，她只是想听主人夸她一次，即使一个笑也好，所以每次吃饭时，她都会躲在一边偷看，以便能随时接收到他的夸奖。
　　“这是什么？”筷子指着两道菜的其中一道。
　　十七背在身后的小手相互搅着，偷窥一眼脸色不怎么好看的主人，看来是她做得荤菜味道不好，“那个……我下回会小心的。”
　　她第一次被罚面壁三日，不是因为她的厨艺不好，而是她红烧了莲池里的锦鲤。
　　在这之前，她是问过他可不可以吃荤的，他说不是不可以，只是少有那份口欲，想不到还是因为这被罚。
　　她是不知道啊，那几条锦鲤是他自南海真君那儿借来养莲的，如今变成了盘中餐，他要拿什么还给人家？
　　已经忘记上次情绪波动是什么时候了，想不到却被这么一只小妖弄得有些头疼啊。

　　***
　　“你是怎么捉到锦鲤的？”在面壁期满，向主人复命时，他这么问她。
　　毕竟以她那点道行，想捉住莲池里的锦鲤并没那么容易。
　　支吾了好一会儿，十七终于道出原因，“小符在莲池边读六道给我听，我不明白，坐在那儿想，那条鲤鱼就跳到我怀里，小符说它也想堕人世，被主人你吃了就会轮回成人。”所以她只是想帮它。
　　原来如此。
　　见主人眉头微松，十七忍不住问他：“被主人吃了真能堕入人世？”
　　叹息，“或许吧。”
　　“那——等十七快老死的时候，主人能不能也把我吃了？”她也想堕人世，虽然人也会欺负人，但人不会吃人啊，所以总体来看做人比做妖好。
　　老死？
　　是啊，人和妖都有死的那么一天，想到这儿，再看一眼面前的小娃儿，或许该给这小妖找个去处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只是不喜欢跟任何活物相处的过久。

　　***
　　“主人，我们要远行吗？”抱着盛满红绫果的小木盒，亦步亦趋地跟在主人身后，近到脚尖都能踢到他长袍的下摆。
　　“是的。”长腿从码头石跨到甲板上，而他身后的小红影儿却要用好大劲才能跳过去。
　　“主人，我们要去哪儿？”仍然亦步亦趋。
　　“你该去的地方。”
　　她该去的地方？除了碧波湾还有什么地方是她该去的？“我们都走了，墨昭怎么办？”没人给他喂食，他会饿死，或者他又会生气放火，她都被他烧了好几次了，裙子破了，头发也烧了好几绺，要是再没人陪他，真不敢想象他会不会干脆放火把碧波湾给烧了。
　　“他不会有事。”
　　“墨昭说主人你会杀了他，是要他去轮回做人吗？”
　　“不会。”
　　不会？是不会杀他，还是他不能轮回？虽然墨昭除了吓唬她，就是拿火烧她，但她心里明白他不是真心的，只是比较淘气而已，“不杀他吗？还是他不能轮回？小符说他是神兽，神兽是畜生道么？”所以才要杀它，让它做人？
　　“十七——”
　　“在。”
　　“闭嘴。”
　　“是。”腾出一只手堵在小嘴上，不再讲话。

　　这一闭嘴就是一整天。
　　十七抱着小木盒窝在甲板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因为主人也站在船头一动不动。
　　直到月入中天。
　　迷迷糊糊中她竟听到了一阵歌声……很哀伤，也很好听，忍不住睁开双眸——
　　但见船外波光粼粼，海天连成一片深蓝，还有几道迷人的彩光环绕在他们的船周围……
　　那些光犹如彩带一般圈圈绕绕，盘在他们的桅杆上，又如萤火，忽明忽暗，顺着桅杆一点点地往下移，直到穿行到甲板上，绕过她身边时还能闻到一阵阵迷人的香气以及似哭似哀的歌声，让人好想流泪。

　　那光蛇行向主人的方向，最后竟缠到了他身上，在金粼粼的波光中，那彩光慢慢幻化成一名美丽的女子……
　　好美的女子啊，有着让人赞叹的容颜和一头乌黑的青丝——
　　每个女孩都有自己关于美丽的启蒙，而这个看一眼就知道是妖物的女妖就是她的启蒙者。
　　“头发又白了。”那女子呢喃着，伸出手指想抚摸青源那一头美丽的银丝，却在半路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畏惧些什么，“还是那么无情。”女子微笑着轻轻侧脸，看到了角落里的十七，眉梢不禁一挑，“这小妖是你的新仆人？”
　　没人答她。
　　那女子自行飘到了十七身前，柔如蛇的身子在她的周身圈行一周后，用她那双冰冷沁香的手捧住了十七的小脸，“这小妖长大了一定会很可爱。”低脸闻一下十七手里的小方盒，“真香，红绫树又结果了。”点住十七的小鼻子，“你偷吃过么？”
　　这姐姐太美了，十七很乐意答她，但主人却让她闭嘴，所以她只能点头，不过伸出一根小手指，表示她只偷吃了一颗。
　　那女子捂嘴呵笑，“这可爱的小妖。”凑近十七的耳侧，以青源能听到的音量低语，“想在他身边留得长久，就不能偷他的东西。”
　　十七赶紧摇头，表示她再不敢了。
　　“可惜了，是个哑巴。”女子松开对十七的纠缠，侧脸看一眼船头那始终未曾回头的卓然背影，眼角闪出一抹落寞，随即伸出手指，不顾十七的躲避，挑开小木盒，从中取出一粒红绫果。
　　“啪——”一道银光闪过，女子手指上的红绫果被打落回原处。
　　十七惊讶地看向船头仍然背身面海的主人——原来偷吃是要被鞭笞的，看来主人是轻饶她了，只用竹条打她的手板而已。
　　那女子的手背被抽出一条鲜红的鞭痕，不过她并没恼羞成怒，只是瞅一眼船头那卓然的背影，哼笑一下，再次变成一缕荧光，悄然钻入了波光之中……
　　十七趴到船栏上，看那荧光慢慢消失在深海里……
　　那一夜，她知道了，主人原来真得很讨厌别人偷他的东西。

　　当十七再一次睁开眼时，月光已变成晨曦。
　　天海交界处，一轮红日偎在暮霭中，久久不肯出来。
　　“十七，下船了。”
　　十七四下张望，周围仍是一片大海，下进海里去吗？
　　就在她踌躇间，船身已然穿出了一片薄雾，薄雾外竟是一座码头，十七抱着小木盒跳到码头上，回身看，身后再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而是一条翠绿的大江。
　　抱着小木盒紧跟着主人的脚步，生怕落单，因为码头上都是人，她害怕。
　　“让让。”一名渔夫挑着鱼担子，对她喊一声，吓得她紧紧揪住主人的衣袖。
　　人虽然不会吃人，但人会打人，还会招来巫师做法，让她痛不欲生，被折磨过那么两次后，她再不敢偷吃人类的东西。
　　青源低头看着小娃儿惊恐、警戒的眼神，看来她对人的畏惧不小，“不必害怕，他们不会伤你。”
　　点头，她知道他们不会无辜就打她，但她就是害怕。
　　本想让她松开他的衣袖，却因为她眸子里的胆怯而放弃，算了吧，还是个孩子。
　　一个上午，她都紧紧攥住主人的衣袖亦步亦趋，丝毫不敢松开半下。

　　“有妖物！”喧闹的街市上，一声喊叫让熙攘变平静。
　　一名十二三岁的灰衣道童倏然挡住了青源的去路，指着他身旁的十七道：“这是妖物！”
　　吓得十七赶紧藏到主人身后，只敢露出两只大眼睛看那颐指气使的道童，心中万分庆幸有主人在身边，没有任何人再能伤到她。
　　“她还是个孩子，不会伤人。”青源对道童道。
　　道童嗤之以鼻，“她是妖物，现在不伤人，以后也会伤人。”他一定要收了她，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亲自逮到妖物，不知拿回去炼成什么比较好？一支弓箭，还是一把匕首？
　　道童的言论显然得到了街市上所有人的一致认同，妖物嘛，不管大小都不是好定西，一定要斩草除根。
　　很显然，眼下这对主仆成了所有人的公敌。
　　好在那道童身后还有比较明事理的，“玉扇，不要胡闹！”一名年轻道士挤进人群。
　　青源看一眼年轻道士手里的剑，遂问道：“你们太师爷可在观里？”
　　咦？这人认识他们太师爷？不会吧？太师爷都闭关四十多年了，这人虽然满头银发，但看上去顶多也就二三十岁的年纪，怎么看都不像认识他们太师爷的。
　　“敢问阁下是？”还是年轻道士比较有礼貌。
　　“碧波湾。”青源轻道。
　　“碧波……”据说碧波湾里向来只有一人居住，他……他啊，“您是……旭子君青源师宗？”忘记该先跪还是先拜，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到是一旁叫做玉扇的道童比较正常，“六师兄，你怎么了——”话未说完就被师兄一起拉跪了下来。
　　“天阐弟子田仪、蓝玉扇拜见师宗。”跪下前顺带按住了师弟的后脑勺，省得他在师宗面前失仪。
　　“起来吧，带我去见你们的太师爷。”无心接受小道士们的跪拜。
　　“是是是。”还没“是”完，师宗他老人家就已经从身边侧过去了……
　　一直走到天阐山下的天阐观中，名叫蓝玉扇的小道童方才弄明白这位俊朗的银发男子原来就是他们的师宗旭子君青源，嚯，他有多少岁了！居然还这么年轻！看来修道确实能长生不老。
　　“蓝玉扇？”青源站在正厅门口，低头问身边的小道童。
　　蓝玉扇赶紧点头，师宗记得他的名字奥。
　　“你带小娃儿先去歇息。”
　　“是。”蓝玉扇被支使的相当愉快。
　　不过十七却不愿意离开青源半步，她十分惧怕这些陌生人，虽然他们跟主人叫师宗。
　　“去吧。”青源低头吩咐。
　　主人既已下了命令，她也不好违逆，只得跟到那个凶恶的小道后面。

　　走出大厅，转进后院后，蓝玉扇突然顿下脚步，转过身来，他很好奇这小妖怎么会跟在师宗身边？“喂，你抬头。”对妖物不必那么客气。
　　十七扁着小嘴，十分戒备的抬起双眸，与之对视。
　　嗟！一看就知道是妖物，长得这么好看，“你叫什么？为什么会跟在师宗身边？”
　　再次低下头，不言语。
　　蓝玉扇忍不住想拽她的衣袖，却因为她的躲避，一时不察抓到了她腰上的衣襟。
　　“啊呀，谁抓我！”一道童声想起，惊得两个孩子对看一眼。
　　十七摸摸自己的腰侧，从衣襟下抽出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册子，“小符，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书会说话？！
　　“凡夫俗子，不许碰我！”小符为躲开蓝玉扇的碰触，从十七的手上飞到她的肩上，扉页乱扇，十分不悦。
　　“让主人知道你跟出来，他会生气哦。”十七告诫小符的不安于室。
　　小符却对她的告诫不予理会，从她的肩上跳起来，扉页展成扇状，四处乱飞，终于出来了！终于出来了啊！
　　见小符渐飞渐远，怕它就此跑掉，十七赶忙从袖袋里掏出两片“莲瓣”贴到肩上，刹那间，背上多了一对透明的翅膀……
　　这是蓝玉扇第一次见识长翅膀的小妖，就像，就像……就像……他不会比喻，总之不像妖怪，妖怪不该都是凶神恶煞、丑陋不堪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