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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美人图(话坟修改版) ...

  •   七宝巷里,翰墨轩的店伙计王小二正在随意地打理着店铺。
      后日这店铺就要被东家转手了,王小二叹了口气,店里生意不好,几乎拿不到卖画的提成,每个月只能拿基本的月钱,今后上工的地方他也没有找着,这样下去可怎么攒钱娶媳妇儿哦。

      就在王小二烦恼不已的时候,有两人进了店铺,一人长相仪表堂堂,用青巾系结成髻,一根玉簪贯在发顶,身着蓝色罗衫,轻摇着折扇,一副贵公子打扮,另一人着短褐,一瞧便是前面那人的随从。
      这二人便是永平侯府的三公子陈怀仁和他的随从南六。

      身为侯府少爷,陈怀仁本应在京城走马遛狗,插科打诨,享受着他的风流日子,无奈此人太会惹祸,给家里留了一大堆的麻烦事,气得家中长辈七窍生烟,就把他丢到这小小县城里来,当了个闲散县丞。

      这日,陈怀仁本来正在街上闲逛,却在这家店里瞅见了令他觉得十分眼熟的事物,于是他来到这家店铺,走近了北面的墙,他仔细端详着墙上挂的那幅画,皱起眉头,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凭着多年的见识,王小二一看,就知道这是位贵人。
      陈怀仁瞧着的那幅画,是前日里东家廉价购来的画,卖画人说是余良先生的画作,东家急着脱手这个店铺,因此也没请人来鉴别是真是假,就把它就挂在那儿了。

      电光石火之间,王小二已经决定干完这票这回老家,这样就算这幅画是假的,那人以后也找不着他了,而自己,还能再挣一把老婆本儿,如此想着,他一下子来了斗志。

      王小二满脸堆笑,凑近了陈怀仁道:“哎呀,公子您真是好眼光,这可是书画圣手余良先生的画作啊。”
      听了王小二的话,陈怀仁似想起来了什么,一抚掌道:“原来如此。”

      王小二不明白他的话中意思,只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他道:“瞧公子模样,以前肯定是见过余良先生的其他画作的。”
      “再看公子这气度,真是人中龙凤啊,我见公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有经天纬地之才,以后一定会是定国安邦的人,”王小二说得眉飞色舞,把平日里听的说书先生的段子也拿了出来,“这幅名家画作定是仰慕公子,才在此时此地遇见公子,公子不如买了这画,也一偿这画的心愿啊。”

      陈怀仁笑了一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这话说得不错,爷爱听。”
      眼见离老婆本儿近了一步,王小二加了把劲儿道:“其实关于这幅画还有一个故事。”
      “哦?”陈怀仁露出了几分兴味。

      王小二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道:“这幅画名叫美人图。”
      南六扑哧一笑,打断他道:“这幅画上明明一个人都没有,还美人图咧。”

      陈怀仁瞪了南六一眼,南六见自家公子脸色不对,赶紧闭了嘴。
      陈怀仁用折扇敲了敲桌边,对王小二道:“你继续讲。”

      王小二继续道:“这美人图本来有两幅,说来这个故事跟书画圣手余良先生有关……”
      说着,他便开始娓娓讲述起来。

      余良先生生于饶州的一个偏僻的小县城,那时朝廷已实行了三十余年的科举制,尚且还保留着举荐制和世袭制。

      科举制实行初期试题较为简单,但是到了近几年倒是越发难考了。
      先生所在的小县城里识字的人并不多,读书的也就更少了,先生的爹年轻时也是名童生,应过几次童子试,但都未中,成家后便放弃了。
      他只能把这个少时的梦想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把儿子送到了县上的书塾里读书。

      谁知先生刚进书塾没几年,他父亲就因为积劳成疾病死了。
      先生的娘为了完成亡夫遗愿,尽管家中贫困,还是想尽办法供儿子读书。

      先生的夫子是个落第秀才,这位夫子没有别的爱好就是爱画成痴,可以说先生早先之所以选择作画这条路,大多数也是由于这位夫子。

      先生娶其夫人田氏那一年,已经是他第二次科考落第,那一年他二十又一。
      因着考试连连失利又加着也老大不小了,先生的娘便给他安排了这么一门亲事,田氏家住县东,仅有下面的一个弟弟,家中经营着三个铺子,家底在县里也算殷实。

      两家娘曾是闺蜜,再者田氏爹娘也觉得先生平日在县中的口碑不错,一表人才,又是秀才,便允诺了这门婚事。
      事业未成,先生本不想成婚,但看着他娘斑白的双鬓和殷切的目光,他终是答应了。

      先生娶田氏那天是个大晴天,天蓝得纯净,万里无云。
      娶妻,人生四大喜之一。
      那天一直到晚上入洞房之前,先生的内心可以说都是欢喜的。

      但是接下来知晓的事实却让先生万分失望。
      他的夫人田氏并不像做媒人说的生得花容月貌,除了肤色白腻以外,她的长相极普通,她也没有读过什么书,只是粗略识得几个字,在他作画时谈论上一二,更是想也别想,每日都围着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忙个不停,跟他所期盼的红袖添香四个字根本一点边都沾不上。

      先生不喜田氏,所以除非必要否则根本不与她交谈,也经常忽略她的存在。
      而田氏都默默忍受下来,一如刚进门时,勤勤恳恳地做事,从不抱怨。
      听人说,但凡这种人大概都有一种心劲支撑,让她愿意在煎熬中等待。

      这样的日子和田氏过久了,先生也渐渐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也想过对田氏好一点,但他已经习惯了那样对待田氏,突然转变,他拉不下脸来,两人的关系就这么持续着。

      另一方面,先生早已无心科举,他两次落第,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先生钟情于作画,常在一大早就出门,到日落时分才归家,他作画时不喜别人打扰,通常一画就是好几个时辰。
      一次,他从一里亭雪中作画归来,着了凉,病了,寒邪入体,发热神昏,一整天都躺在床上,连下床都很吃力。

      田氏不得不用更多的时间来照看先生,这多亏了小姑子在家务了帮了田氏不少,田氏才腾出的时间。

      先生卧病在床,烧得迷迷瞪瞪,却不愿喝药,田氏将药吹凉了递到他面前,他把头一扭,皱眉道:“苦,不喝。”
      他两颊烧得通红,闭眼侧头的模样像极了别扭的孩子,田氏心里着急,便生搬硬套的,依照着平日里哄弟弟吃药的法子,来哄先生:“乖,吃药,等病好了,我带你出去玩。”
      先生把她一瞪,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田氏低下头,小声的反驳道:“相公你不肯喝药,这病拖久了又不好,我这不也是没有法子。”

      这话说得,好像他多不通情达理似的。
      先生狠盯了田氏一会儿,田氏低眉就站在那儿,雷打不动。

      先生受不了田氏这脾性,率先道:“把药给我端来吧。”
      田氏连忙端起药来,一口一口喂先生喝下。

      喝完了最后一口药,先生呼了口气道:“苦。”
      先生说了这一句话过了好一会,他瞄了一眼田氏,发现她面无表情的在收拾,再说话时已经带了几分怒气:“家里就没有什么甜的东西可食吗?”
      田氏想了想道:“今早还剩了些元宵,在厨房里搁着呢,我去给你盛来。”说着,田氏拿起喝完药的碗,就往外走。

      过门槛时,又差点被绊倒,不过她迅速稳住了身形,立定了一会儿,朝外走去。
      先生瞧见她这般形状,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但过去厌恶的心情又淡了不少,她这么笨拙,他在此之前就知道,可就此过一生,或许……也不是那么差。

      先生和夫人田氏的关系渐渐缓和了,两人虽然对话很少,但不像原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偶尔先生也会告诉田氏他去哪里作画。

      夏日转瞬即至,万物之声都开始活跃起来,蝉鸣更是独占鳌头,几乎在何时何地都能听见,知了知了的叫声,天上骄阳给予的热度,凝固了空气,凉风不顺,人也糟心。

      自从两次落第以后,先生就很少去书塾了,今天去也不过是向夫子问候一下罢了,没想到却遇到同窗们谈论起去年考中三甲的同窗如今已去了清江县当了县令,说着说着又把话题引到他的身上,劝说他别把心思放在作画这等旁门上,读书入仕才是正途。

      他听了心里不痛快,但也未当场发作,强笑着他们胡乱扯了两句,与同窗们一起的时候,撞见了提着食盒的田氏,同窗们见到田氏来到,这才四散开去。
      先生耳根终于得了清净,他瞧了田氏一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田氏答道:“我看着都已经过了午时了,相公你还没有回来,我就过来送饭了。”

      先生唔了一声,两人一时无言。
      又走了一会儿,先生突然说道:“他们瞧不起我画画,我也知道作画是偏门,可我追求自己喜欢,有错吗?”

      “我都想好了,等再过段时间,我就出门去游历名山大川遍寻名师,我坚信等我做完这些,我一定会有所成就。”
      先生说完这些,偏头看着田氏道:“你大概不能理解我的话吧,也是,你本来也不懂我。”

      身旁的田氏停了下来,先生察觉她的停留,回过身来看着她。
      只见田氏双眼充满了坚定,她对先生道:“相公的志向我可能确实不太懂,但我觉得只要认为自己是对的,不就该坚持下去吗?我相信只要有信念,事情就会往好的方向走。”
      先生听了田氏的话,先是愣了片刻,忽而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田氏笑,笑容里又是开心又是无奈,他目光柔和,看向她道:“我原以为你不懂我,没想到没想到……”

      他连说了两个没想到,地上忽然打起了雨痕,先生将田氏拉入怀中,用长袖遮住她的头,在她耳旁道:“先回去吧。”
      他拥着她在雨中快步走着,或许这时,这两人的背影才真正有了夫妻的姿态。

      从那以后,他们越来越有一家人的模样,先生开始帮着家里的事,时不时也能够田氏说上两句顽笑话了。
      他们的小日子虽过得平平淡淡,但总归是安宁的。

      一个先生夫子传来的消息却彻底打破了这个家的平静。
      朝廷要招宫廷画师,得了推荐的人,即可参加画师考核,先生夫子的一位友人手中恰好有这么一个名额。

      先生想去参加。
      但是先生的娘不同意,画师不比科考,做官为宰那是光耀祖宗的事,而画师在那时的人们眼中,比商贾还要低上几分。

      先生本是家中独子,膝下尚无子嗣,这一去京城千里迢迢,却只是为了做个画师,让列祖列宗脸上无光倒是其次,主要的是先生的娘怕他去这么远只做个小小画师,会吃苦。
      她威胁先生如果敢去,她就一头撞死在墙上。

      先生的娘如此强硬,但先生这次却说什么也不肯妥协,后来干脆绝食,母子俩就这样僵持着。
      田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两边都劝了,但都不起作用。
      她跟小姑子商量,小姑子余秀问她:“那嫂子呢,你是希望哥哥走还是留下呢?如果嫂子凭自己的心意做事,我想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和小姑子谈完话的那晚,田氏第六次给先生送饭。
      先生看也没看便道:“拿下去吧,我不吃。”
      田氏立在窗边,她问他:“相公为什么宁肯忤逆婆婆,也要这般呢?”

      先生静默片刻,如此回答田氏道:“虽然此去京城前路迷茫,但我不去,我一定会后悔的,你不也曾说过只要觉得自己是对的,就应该坚持下去吗?”

      昏黄的烛火中,田氏的眼神有些迷离,她望向他的眼里没有焦距。
      见田氏这般丧魂落魄的样子,先生于心不忍,想去安慰。
      却见田氏拿着饭食转身道:“相公的心意,我已知晓,明日我会去劝劝婆婆的。”说着,径直出了房门。

      几天后,先生从田氏口中知道,娘已经答应了他当画师的事。
      他向田氏道谢。
      田氏摇头道:“我根本没做什么,是小姑跟婆婆提起公公夙愿未成,抑郁而终的事,婆婆才答应的。”

      后来妹妹跑过来对他说:“哥哥,嫂子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你走了,最苦的是她,身旁没个人照应,还要照顾母亲,明知会面对这种情况,她还来跟我说她愿意让你走,让我帮她。”
      他还记得,他当时对妹妹说:“我这辈子都会感激她。”

      先生走时,跟家人自然是一番伤感话别,最后是田氏送他走的。
      走前,他对田氏说:“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却还是不得不厚着脸,求你照看我娘和妹妹。”
      田氏道:“说什么求字,我既生为余家妇,照料婆婆和妹妹本来就是应该的,你此去尽管放心,去做你想做的吧。”

      听到她这话,他只觉得自己心肠都软了下来,他抱住她,轻声道:“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田氏应承道:“好。”
      和田氏告别之后,先生志得意满地拿着夫子引荐他的信踏上了旅程。

      车夫驾着马行驶在驿道上,离田氏送先生离开那天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里,因为职位人事上的各种事情,他从未回过一次家,这是他离乡后第一次返家。

      这十一年里,他与田氏一直有书信来往,在他穷困潦倒,在他受人排挤的时候,是她请人代笔,寄来的关于家中近况的家书支持着他,共渡了许多的日日夜夜,到了今日,他以书画绝佳闻名于世,世人无人不知他之名,连宫廷里也有许多画作都是出自他之手。

      这十一年里,妹妹出嫁,娘亲亡故,世事变迁。
      娘亲去世那年,他曾劝她改嫁,他说他愿意写休书,但被她拒绝了,她仍是他走时的那句话,我生是余家妇,即使死了不会离了余家。

      一年前,他修书跟她说他要回来了。
      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她说,他们家还在那里,没有搬过家,她说,等他回来给他做他最爱吃的豆腐,很久没做过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

      怎么会嫌弃呢,他在马车上又再一次读了她的信,微笑,将信收好。

      马车很快进入了饶州境内,饶州粱城附近出现了一些流民,他的车夫一打听,才知道他的家乡出了瘟疫,这些流民就是从周边的县镇迁出来的。
      他听了这个消息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往家赶,在家乡的邻镇偶然遇见了妹妹余秀和妹夫李一鸣。
      他们因为出瘟疫的那段日子正好去了相邻的连州置货,才躲过了这一劫。

      兄妹重逢,一番问候叙旧后,他向余秀问起田氏的情况。
      余秀沉默了一阵子,才告诉他,田氏得了瘟疫,已经死了,在死者名册上,尸体跟着一众得瘟疫死的人一起被掩埋了。
      他初听到根本不信,两个月前,他还收到她的信,说等他回来,她给他做豆腐吃,会说这样话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就没了呢。

      他还计划着,等回到家乡,一定要给她去买衣服买首饰,买任何她想买的东西;一定要帮她做事,她不说要给他做饭吗,那他就给她打下手;一定要拿很多很多时间去陪她,做她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帮她画一幅画像,把他心中最美的她,给她看,告诉她,他对她的情意。
      他想尽他所能的对她好,想看她笑,开怀地笑,哪怕让他以滑稽的动作,夸张来逗她笑,那也无妨。

      但这一切,如今,都成了空谈。

      一想到她被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他的心就揪了起来,她不知道该有多惊慌。
      他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里,他要去找她,如果她死了,至少他应该亲手将她好好安葬,安葬在爹娘身边,不能让她变成了孤魂野鬼。
      他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神涣散,似癫狂状,口中喃喃道:“对,我要把她找回来,我要把她找回来。”

      “哥,”余秀急忙拉住他,“那地方有官府的士兵把守,你进不去的,况且那里埋了几十号人,嫂子也死了有段时间了,就算你找着机会挖掏,尸体也早已经面目不清了,你去了也没用啊。”
      先生猛地回过头看着余秀,一双满是绝望的眼睛里竟有恨意,余秀惊得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

      她望着哥哥,原来哥哥对嫂子不只是感激,还有……爱吗?
      或许哥哥刚才还觉得嫂子没死,而自己斩断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就在此时,先生迈步,摇摇晃晃,像是要出门去。
      余秀朝着李一鸣急道:“相公。”
      李一鸣会意,正欲阻止先生。

      先生淡淡道:“你们别担心,我只是想再去看一眼,总要知道她到底葬在哪里。”随即,他出了正房。
      李一鸣犹豫地看了余秀一眼,余秀道:“相公,你快跟去看看,我在这里等你们。”
      李一鸣跟着奔了出去。

      夜晚微凉的风拂过余秀的脸颊,她的眼前浮现每次在嫂子面前提起哥哥时嫂子的神情:微笑着望着远方,那笑容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哀伤。
      “嫂子你看,哥哥终于回来了。”余秀拭了拭泪颊边已冰冷的泪,不自觉道。

      先生这边确如余秀所说,被巡逻的士兵拦了下来。
      先生想强闯,却数次被士兵推搡在地。
      但每次倒地,他都又会站起来,毫不迟疑地朝前走,在他心里,这是他哪怕丢弃了这条性命也要去做的事。

      当他再一次站起,他蹒跚着步伐,边往前走,口中边喃喃道:“为什么不让我见她,为什么……我明明是最应该去见她的人,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有什么错,如果真的什么有惩罚,也应该是全部惩罚在我的身上啊!”
      说到最后,他已经变成了嘶吼。

      士兵中有两个上前了两步,正准备把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疯子狠揍一顿,再交给当地的府衙。
      一旁的李一鸣见情势不对,在向士兵们道歉之后,赶忙将浑浑噩噩的先生拉离了现场。

      待先生稍微冷静下来,李一鸣才劝说先生道,这样子擅闯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寻个高地,或许还能瞧见那个地方。
      先生同意了他的建议。

      两人寻了处高地,刚登上高地,天就砸下来了滂沱大雨,大雨浇灭了李一鸣手中的灯笼,也浇灭了远处士兵巡逻地上的篝火,天地顿时变得漆黑一片。
      李一鸣叫先生和他一起去避雨,而先生如石像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李一鸣自觉这次恐怕是劝不动先生了,但他担心先生,就就近找了棵大树躲雨。

      那场雨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
      那天晚上本来是没有月亮的,但那场雨过后,月亮出来了,是一轮圆月,月辉轻柔温润,洒向大地,站在这高地上,顺着那银色的光芒,竟能将土地庙那块地看得一清二楚。

      此情此景让李一鸣有些动容。
      却听见先生突然开口道:“刚才我在路上还在埋怨这老天,为何要对她这么残忍,但细细想来,或许我才是对她最残忍的人,我总是让她失望,到最后也让她失望,我当年告诉她,我如果不走,我会遗憾,所以我走了,但现在我却后悔得快要窒息。”

      在这静谧的夜里,先生的声音轻轻地,混着青草气息的清风一吹,也就散了,就好像那些话从来不曾存在这世上过一般。

      三更敲过,李一鸣才回到正房。
      余秀朝外瞧了一眼,没见先生踪影,她问李一鸣道:“哥哥呢?”
      李一鸣答道:“去了西厢房。”

      余秀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问道:“你们去没发生什么意外吧?”
      李一鸣一听她这话,忽的抱住了她,唤着她的小名:“秀秀。”
      余秀有些吃惊,一向沉默寡言的李一鸣,很少对她做这种亲热的举动,她覆上他的双臂问道:“怎么了?”

      李一鸣给余秀讲述了他和先生外出的经过,他低沉道:“不知怎的,听完大哥的话,我突然觉得有些冷,就想这么抱着你。”

      余秀心中百转千回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紧紧地抱住了李一鸣。

      一旁的烛火噼啪地燃着,这房里总算没有失了暖意。

      后来先生辞了官职,搬回了家乡,从此居住在那里。
      这幅美人图,就是刚回来家乡的那段时间画的。

      几年后,他收养了一个女儿,但由于他常年外出作画,这个名叫余嫣的小女孩儿,都是余秀接入家中在照顾。

      先生书房里挂着这幅美人图,画中是一片芦苇地,飘了漫天的苇絮,芦苇中间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两个紧紧挨着的无名坟包,整幅画上没有一只动物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两个坟包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像是要一起到地老天荒。

      余嫣曾问过余秀:“姑姑,为什么爹的书房里会有这么一幅奇怪的画啊?”
      余秀转忆起作这幅画的那段时间,哥哥总是喝得烂醉,她常能听见哥哥在书房里砸东西的声音,嫣儿被哥哥吓得哭,她只好把嫣儿接回家中照顾。

      有一次,哥哥又喝醉了,余秀那天正好在场,她见哥哥坐在庭阶上,手上拿着这幅画,又哭又笑道:“我竟然忘了她的样子,我画了这么多人,却画不出她来,只能画出这等玩意儿来代替,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转而他又叹息一声:“这或许是对我的惩罚吧。”

      余秀本来想给哥哥描绘出嫂子的面貌,却被哥哥拒绝了,兄妹连心,她明白的,哥哥是想将自己心中的嫂子画出来,那不是任何人的述说能够替代的。

      余秀望着面前这玉雪可爱的小人儿,笑道:“因为这幅画还没有完成。”
      余嫣好奇地打量着那幅画道:“爹爹为什么要把没有画完的画挂出来呢?”
      余秀佯装想了一想道:“因为你爹爹要看着这幅画,才能想出来怎么完成它。”

      一转眼又是十年,永平侯府的二公子来先生处来求画的时候,无意中瞧见了长大后云容月貌的余嫣,便请了媒人上门求亲,先生见女儿不反对,就同意了这门婚事。

      女儿嫁出去,先生心中自然是高兴的,女儿出嫁的那天,他见女儿一身红衣披上盖头的模样,不知怎的,竟想起了田氏。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最后还是新郎官把他扶回了房间。
      他躺在床上,隐隐约约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个冬天,他坐在一里亭中画着雪中如眉黛般的山,沉浸在这景色中,浑然忘记其他的一切事物。
      待他回过神来,天已飘起了小雪,寒风刮来,他顿觉一阵冷意,一回头,瞧见了她。

      她手上拿着两把伞,肩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花,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从来是讨厌她笨拙的样子,可在那一刻,也许是因为他将要完成那幅他花了一个月的山水画,也许是接过伞时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他并没有再漠视她。
      他撑开伞,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头来对她道:“怎么还不走。”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瞬间,她笑了,睡梦中她原本模糊的面容也随着她的笑越发清晰,雪花被风吹得纷乱,迷了人眼,却挡不住她的笑意,她的脸上全是心满意足,竟无半丝的怨怼,让他的心在这寒冬中也莫名的温暖起来,他第一次觉得她也不是那样的不堪,现在再想来,那个笑算是道尽了她的一辈子。

      那么一个傻女人,愿意就那样死心塌地地等他,这一等就是许多年。
      他知道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她了,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那个梦还在继续,只见她应了一声,急忙跟了上来,却不知道被什么给绊倒了,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就在那时,现在的他好像突然跟以前的他融为了一体,他匆匆赶过去,放下伞,将她扶起,拍拍她身上的雪。
      待给她整理干净,他捧起她冰冷的手,吹了几口热气,又给她搓了搓手。

      接着,他拿起伞,冲她笑了笑,道:“以后别再这样傻等了知道吗?我也会注意看着时辰,早些回去的。”
      梦里的她对他的行为举止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他不理会她的惊讶,将伞的大半都拿来遮住她,而自己小半个身子都露在了风雪中,他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向家的方向走去,雪地上印上了他俩的脚印,远方的路还很长很长。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他才醒来。
      他从木箱中找出纸来,在纸上画下了在雪中笑着的她,明明长相极普通的她,在那皑皑白雪中,因那个笑容竟显出了一抹清丽之色,那抹颜色如花满堂的余香,让人一见便印入脑海挥之不去,或许正是因为这是他眼中的她,才这般让人难忘吧。

      他端详着那幅画许久,突然眼眶一热,他连忙把画收起来,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但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他猛地用手捂住嘴,从那指间竟溢出了呜咽的声音,厢房外除了几声鸟叫出奇的静,周遭唯余了他断断续续的低泣声。

      这一天,一如多年前田氏出嫁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先生给那两幅画都取名叫美人图,后来那幅人物肖像的美人图便随着先生一起葬了,只余下了这幅美人图,这便是它的故事了。”王小二指着那幅画道。

      王小二为自己这样会编故事沾沾自喜了片刻,才侧过身,见陈怀仁并不是他想象中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模样,反而一脸兴趣缺缺。
      陈怀仁收了折扇,对身后的随从道:“南六,我们走吧。”

      眼见他们就要走了,王小二一急,两三步追上来道:“哎,公子,这画您不买了?”
      陈怀仁回头,一挑眉,不耐烦道:“爷为什么要买你的画,爷到这儿来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啊?”王小二张大了嘴,原地呆愣着,目送陈怀仁主仆二人走远了。

      出了七宝巷,南六跟在自家主子的身后讥笑道:“那人也真是好笑,拿着个假画,编了个故事说了老半天,结果公子您根本不吃他那套。”

      陈怀仁把玩着手中折扇道:“那幅画是真的。”
      “咦?”南六一脸惊讶。

      陈怀仁解释道:“我起初只是瞧着那幅画眼熟,后来听那伙计说是曾外祖父的画时,才想起来,五年前我二叔喝醉了酒,把府中的画随手送给了一个商人,因此被我祖父大骂了一顿,你可还记得?”

      南六恍惚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莫非那幅就是……”
      “正是,这就是那幅送人的画,那幅画由于没有盖任何印章,我曾外祖父余良先生也从未对外发表过这幅画,所以我二叔以为这是赝品,就随便给了人,想必那个商人也是如此想,不然这画也不会流落到这里。”

      南六更是疑惑了,他道:“既然如此公子您干嘛不买回来啊?”
      陈怀仁拿折扇敲了一下南六的头道:“我买回来做什么,那样一幅画也不好转手,我有这个钱买画,还不如拿给怡红楼,好让我见小桃红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美人图(话坟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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