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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话坟 ...

  •   (一 )

      陈怀仁在侍从南六的搀扶下摇摇晃晃从刘县令府里出来,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大声道:“我还要喝……瞧不起我是不是……我还能喝。”
      南六瞧着周围往这边看来的人群一脸尴尬,拉住陈怀仁,不让他乱走,道:“公子,哎,公子,这里没酒,我们回家再喝。”说着,就要把陈怀仁往马车上扶。

      陈怀仁停住,打了个酒嗝,转过身来道:“那好,等会回去,你得陪我喝,咱们喝个尽兴。”
      “好的咧,好的咧,公子。”南六赔笑着连忙把陈怀仁送上马车。

      刘县令府里,一黄衫女子怒道:“爹,看他长得一表人才,没想到居然是个色鬼,刚才他看我的眼神真令人作呕,这样的人品,就算是侯府三公子又怎么样,恐怕他县丞这个官儿,也是家里头捐出来的吧。”
      现下屋中只有他和女儿两人,女儿的贴身丫鬟刚才也出去了,县令刘成倒不担心女儿的话被人听了去乱传。

      刘县令捻着胡须道:“女儿哟,那可是世袭罔替的永平侯府,你嫁进去,一年后爹的升任可方便许多啊。”
      “爹,”那女子道,“他不过是继室生的,又不是长子,以后肯定继承不了爵位,值得女儿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吗?”

      “再说,”那女子脸一红,接着道,“表哥家的舅老爷不正要升任涂州的长史吗?”
      “我就说你怎么推三阻四的不愿意赴宴,原来是因为这个。”刘县令看了女儿一眼道,“是你表哥告诉你的?”
      女子侧过酡红的脸点了点头。

      刘县令冷哼一声道:“他倒是有心。”
      而后他望着女儿自言道:“瞧着这侯府三公子的模样也不像是对你有意的,也罢也罢,既然有你表哥这层关系,到时候也不妨我腆着老脸去拜会一下徐家老爷。”

      马车离了刘县令府,已拐过了两个街口。
      马车骨碌骨碌地向前行着,车中陈怀仁眼神清明得很,哪还有半分醉的模样。
      县令下帖邀他入府赴宴,到了府中却发现被邀者仅有他一人,又联想到县令有一未嫁女儿,他便猜出县令的目地。

      他为人向来喜欢自己做主,此地离家中也远,他也不是长子,婚姻之事倒也可以自己拿几分主意。
      只是这县令女儿他实在无甚好感,瞧着她神情,想必她也是同样。
      毕竟与县令还要共事一年,就这么拒绝也让对方脸上都不好看,不如借酒装疯,让彼此都有个台阶下,刘县令也应当明白他的意思。

      陈怀仁往后一靠,正欲闭目养神,突然马车一阵颠簸,只听见马嘶叫一声,车便停了下来,他掀开车帘问南六道:“出了什么事?”
      南六小跑过来道:“回公子的话,像是车轴坏了,车轮给卡住了。”
      “要多久才能修好?”陈怀仁问道。

      南六跑到车夫那里去问了几句,又跑回来道:“车夫说要先去就近的地方租用一辆,莫约要一刻钟,公子不如先在车中等等。”
      陈怀仁略一合计便道:“此地离府中也不远,南六,不如我俩步行回去。”
      南六知道自己公子做事向来随性,也未多言,当下跑过去嘱咐车夫将马车处理好,便与陈怀仁一起步行回府。

      ( 二 )

      彼时气候清爽,日头也不并灼人。
      在南六的引路下,主仆二人走上了条小巷,小巷里并无多少行人,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两侧的房屋错落有致,一直延伸到远方。

      陈怀仁来此地两月有余,一直未能逛一逛,今日有了机会,自然要细细地看上一看。
      就在他四处巡视的时候,在余光里,他看见了一幅画。
      他一愣,随后脚步便踏进了挂那副画的店里,他走到那幅画前,瞅着那幅画。

      那幅画画的是一个芦苇地,画上飘了漫天的苇絮,芦苇中间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两个小坟包,坟包上并没有墓碑。
      陈怀仁正看着那幅画,耳旁传来店铺伙计的声音:“哎呀,公子你真是好眼光,这是书画圣手余悔先生的画作啊。”
      “哦。”陈怀仁收回了目光,神色淡淡道。

      自从老东家去了以后,店里已经几个月没有什么生意了,伙计看出陈怀仁对这幅画并没有多少兴趣,但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于是伙计赶紧给陈怀仁看茶,邀请他坐下,还道:“我对这幅画也不是特别了解,不如你问问我们少东家。”

      伙计朝里间喊道:“少东家。”
      “哎。”里间里有人应道,说着那人掀开了门帘。
      一位白衣翩翩的少年走了过来,少年面冠如玉,十六七岁的模样,身量还没长起来,显得较为矮小。

      待走进,刚才还若嫡仙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少年立刻谄媚地笑道:“公子这气度真是人中龙凤啊,
      我瞧公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有经天纬地之才,以后一定是定国安邦之人啊!”说完,他似附和自己说的话一般点点头。

      过一会儿,美少年又道:“公子你瞧中的那幅画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啊,您的眼光真是好,一进咱们店就挑出了最好的,那幅画,”少年指了指道,“本来要一万两银子,因为店中资金紧缺,现在只要五千两啦,公子您要赶紧出手啊,晚了可就被别人买去了。”
      陈怀仁望着他只是笑。

      少年见他不说话,眼珠子一转,道:“其实关于这幅画还有一个故事。”
      “哦?”陈怀仁露出了几分兴味。
      少年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道:“说来这个故事跟书画圣手余悔先生有关。”
      说着,少年便开始娓娓讲述起来。

      (三 )

      余悔先生姓余,名良,自号余悔。
      余悔先生生于饶州的一个偏僻的小县城,那时朝廷虽已实行了三十余年的科举制,但犹保留着举荐制和世袭制。

      科举制实行初期试题较为简单,但是到了近几年倒是越发难考了。
      余悔先生所在的小县城里识字的人并不多,读书的也就更少了,余悔先生的爹年轻时也是名童生,应过几次童子试,但都未中,成家后只能放弃了,但他把这个少时的梦想寄托在了儿子余悔先生的身上,把余悔先生送到县上书塾去读书。

      谁知余悔先生刚进书塾没几年,他父亲就因为积劳成疾病死了。
      为了完成亡夫遗愿,尽管家中贫困,余悔先生的娘还是想尽办法供儿子读书。
      余悔先生的夫子是个落第秀才,这位夫子没有别的爱好就是爱画成痴,可以说余悔先生早先之所以选择作画这条道路也都是因为这位夫子。

      余悔先生娶其夫人田氏那一年,已经是他第二次落第,那一年他二十又一。
      因着考试连连失利又加着年岁也不小了,余悔先生的娘便给他安排了这么一门亲事,田氏家住县东,仅有一个弟弟,家中经营着三个铺子,家底在县里也算殷实。

      两家娘亲曾是闺蜜,再者田氏爹娘也觉得余悔先生平日在县中的口碑不错,人也仪表堂堂,又是秀才,便答应了这门婚事。
      事业未成,余悔先生本不想成婚,但看着他娘斑白的双鬓和殷切的目光,他终是答应了。

      余悔先生娶田氏那天是个大晴天,天蓝得纯净,万里无云。
      余悔先生那天的心情总体来说不坏,甚至还有一点小兴奋,但在那之后,他的心情确是乌云盖顶。
      田氏相貌极普通,不识字又寡言,更不论在他作画时,谈论上一二,每日都围着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忙个不停,跟红袖添香四个字根本一点边都沾不上,余悔先生因此而不喜田氏。
      但他没有肚量小到刁难一个女子,只是对她态度淡淡,不太与她交谈。

      余悔先生早已无心科举,他两次落第,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余悔先生钟爱作画,常在一大早就出门,到日落时分才归家,他作画时不喜别人打扰,一画就是好几个时辰,一次,从一里亭画雪中山景归来,余悔先生着了凉,病了,寒邪入体,发热神昏,一整天躺在床上,连下床都很吃力。
      幸好小姑子余秀在家务上帮了田氏不少,田氏才有更多的时间来照看余悔先生。

      余悔先生烧得迷迷瞪瞪,却不愿意喝药,田氏将药吹凉了递到他面前,他把头一扭,皱眉道:“苦,不喝。”
      他两颊烧得红彤彤的,闭眼侧头的模样像极了别扭的孩子,田氏心里着急,便生搬硬套的,依照着平日里哄弟弟吃药的法子,来哄余悔先生:“乖,吃药,等病好了,我带你出去玩。”
      余悔先生把她一瞪,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田氏低下头,小声的反驳道:“相公你不肯喝药,这病拖久了又不好,我也是没有法子。”

      余悔先生狠盯了田氏一会儿,田氏低眉就站在那儿,雷打不动。
      余悔先生受不了田氏这脾性,先开了口道:“把药给我端来吧。”
      田氏连忙端起药来,一口一口喂余悔先生喝下。

      喝完了最后一口药,余悔先生呼了口气道:“苦。”
      余悔先生说了这一句话过了好一会,他瞄了一眼田氏,发现她面无表情的在收拾,再说话时已经带了几分怒气:“家里就没有什么甜的东西可食吗?”
      田氏想了想道:“今早还剩了些元宵,在厨房里搁着呢,我去给你盛来。”说着,田氏拿起喝完药的碗,就往外赶。

      过门槛时,又差点被绊倒,不过她迅速稳住了身形,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朝外走去。
      余悔先生瞧见她这般形状,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但过去厌恶的心情却淡了不少,她这么笨拙,他在此之前就知道,可细细想来,就此过一生,或许……也不是那么差。

      从那以后,余悔先生和夫人田氏的关系渐渐缓和了,两人虽然对话很少,但不像原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偶尔余悔先生也会告诉田氏他去哪里作画。
      小日子虽过得平平淡淡,但总归是安宁的。

      (四 )

      一个余悔先生夫子传来的消息却彻底打破了这个家的平静。
      朝廷要招宫廷画师,得了推荐的人,即可参加画师考核,余悔先生夫子京城的一位友人手中恰好有这么一个名额。

      余悔先生想去。
      但是余悔先生的娘不同意,画师不比科考,做官为宰那是光耀祖宗的事,而画师在那时的地位比商贾还要低上几分。

      余悔先生是家中独子,膝下尚无子,如果外出做官倒没什么,可这一去京城千里迢迢,却只是为了做个画师,让列祖列宗脸上无光倒是其次,主要的是余悔先生的娘怕他去这么远去吃苦。
      她威胁余悔先生如果敢去,她就一头撞死在墙上。

      余悔先生的娘如此强硬,但余悔先生这次却说什么也不肯妥协,后来干脆绝食,母子俩就这样僵持着。
      田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两边都劝了,但都不起作用。
      她跟小姑子商量,小姑子余秀问她:“那嫂子呢,你是希望哥哥走还是留下呢?如果嫂子凭自己的心意做事,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和小姑子谈完话的那晚,田氏第六次给余悔先生送饭。
      余悔先生看也没看便道:“拿下去吧,我不吃。”
      田氏立在窗边,她问他:“相公为什么宁肯忤逆婆婆,也要这般坚持呢?”

      余悔先生看向田氏道:“虽然此去京城前路迷茫,但我不去,我一定会后悔。”
      昏黄的烛火中,田氏的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现,成亲一载,余悔先生第一次看见田氏哭,他于心不忍,想去安慰。
      却见她拿着饭食赶紧转身道:“相公的心意,我已知晓,明日我会去劝劝婆婆的。”径直出了房门。

      几天后,余悔先生从田氏口中知道,娘已经答应了他当画师的事。
      他向田氏道谢。
      田氏摇头道:“我根本没做什么,是小姑跟婆婆提起公公夙愿未成,抑郁而终的事,婆婆才答应的。”

      后来妹妹跑过来对他说:“哥哥,嫂子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你走了,最苦的是她,身旁没个人支撑,还要照顾母亲,明知会面对这种情况,她还来跟我说她愿意让你走,让我帮她。”
      他记得他当时对妹妹说:“我这辈子都会感激她。”

      余悔先生走时,跟家人自然是一番伤感话别,最后是田氏送他走的。
      走前,他对田氏说:“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却还是不得不厚着脸,求你照顾我娘和妹妹。”
      田氏直抹眼泪道:“说什么求字,我生是余家妇,死是余家人,照顾婆婆和妹妹本来就是应该的,你此去尽管放心,去做你想做的吧。”
      余悔先生走了两刻钟,他回顾刚才与田氏离别那地,田氏已不见了踪影,他有些失落,但很快振作起来,志得意满地拿着夫子引荐他的信踏上了旅程。

      (五 )

      车夫驾着马行驶在驿道上,离田氏送余悔先生离开那天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里,因为职位人事上的各种事情,他从未回过一次家,这是他离乡后第一次返家。

      这十一年里,他与田氏一直有书信来往,在他穷困潦倒,在他受人排挤的时候,是她请人代笔,寄来的关于家中近况的家书支持着他,共渡了许多的日日夜夜,到了今日,他以书画绝佳闻名于世,世人无人不知他之名,宫廷里有许多画作都是出自他之手。

      这十一年里,妹妹出嫁,娘亲亡故,世事变迁。
      娘亲去世那年,他曾劝她改嫁,他说他愿意写休书,但被她拒绝了,她仍是他走时的那句话,我生是余家妇,即使死了不会离了余家。

      一年前,他修书跟她说他要回来了。
      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她说,他们家还在那里,没有搬过家,她说,等他回来给他做他最爱吃的豆腐,很久没做过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不喜欢。

      怎么会嫌弃呢,他在马车上又再一次读了她的信,微笑,将信收好。

      马车很快进入了饶州境内,饶州粱城边境附近出现了一些流民,他的车夫一打听,才知道他的家乡出了瘟疫,这些流民就是从周边的县镇搬迁出来的。
      他听了这个消息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往家赶,在家乡的邻镇偶然遇见了妹妹,妹夫。
      妹妹和妹夫因为出瘟疫的那段日子正好去了相邻的连州置货,才躲过了这一劫。

      兄妹重逢,一番问候叙旧后,他向妹妹问起田氏的下落。
      妹妹沉默了一阵子,才告诉他,田氏得了瘟疫,已经死了,在死者名册上,尸体跟着一众得瘟疫死的人也被掩埋了。
      他本来是不信的,两个月前,他明明还收到她的信,说她等他回来给他做豆腐吃,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这样没了呢。

      他没有替她磨过豆腐,没有给她买过一件首饰,也没有真正的陪过她,他先前所计划的这一切一件都还没有实现。
      现在竟然连见一面也是不能么?

      她被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该有多惊慌,他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里,他要去找她,如果她死了,至少他应该亲手将她好好安葬,安葬在爹娘身边,不能让她变成了孤魂野鬼。
      他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神涣散,似癫狂状,口中喃喃道:“对,我要把她找回来,我要把她找回来。”

      “哥,”余秀急忙拉住他,“那地方有官府的士兵把守你进不去的,况且那里埋了几十号人,嫂子也死了有段时间了,就算你找着机会挖掏,尸体也早已经面目不清了,你去了也没用啊。”
      余悔先生猛地回过头看着余秀,一双满是绝望的眼睛里竟有恨意,余秀惊得立刻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

      余秀望着哥哥,原来哥哥对嫂子不只是感激,还有……爱吗?
      或许哥哥刚才还觉得嫂子没死,而自己斩断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就在此时,余悔先生迈步,摇摇晃晃像是要出门去。
      余秀朝着李一鸣急道:“相公。”
      李一鸣会意,正欲阻止余悔先生。

      余悔先生淡淡道:“你们别担心,我只是想再去看一眼,总要知道她到底葬在哪里。”随即,他出了正房。
      李一鸣犹豫地看了余秀一眼,余秀道:“相公,你快跟去看看,我在这里等你们。”
      李一鸣跟着奔了出去。

      夜晚微凉的风拂过余秀的脸颊,她的眼前浮现出以前每次在嫂子面前提起哥哥嫂子的神情,微笑着望着远方,那笑容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哀伤。
      “嫂子你看,哥哥回来了。”余秀拭了拭泪颊边已冰冷的泪,不自觉道。

      余悔先生和李一鸣离开莫约半个时辰,开始下起了大雨,余秀虽担心,但嫂子埋的地方离这里较远,马车也被余悔先生和李一鸣驾走了,她只能坐在正房里干等着。
      所幸雨没有下多久就停了。

      三更敲过,李一鸣才回到正房。
      余秀朝外瞧了一眼,没见余悔先生影子,她问李一鸣道:“哥哥呢?”
      李一鸣答道:“去了西厢房。”

      余秀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问道:“你们过去没发生什么事吧?”
      李一鸣一听她这话,忽的抱住了她,唤着她的小名:“秀秀。”
      余秀有些吃惊,一向沉默寡言的李一鸣,很少对她做这种亲热的举动,她覆上他的双臂问道:“怎么了?”

      李一鸣低沉道:“大哥本来是想去土地庙的,结果被巡逻的士兵拦下来了,之后我们寻了处高地,那高地恰能看见那地方,我们刚上那高地,就就下起了大雨,我正想叫大哥跟我一起去避下雨。”

      李一鸣顿了顿又道:“却听见大哥望着土地庙那地方道‘刚才我在路上还在埋怨这老天,为何要对她这么残忍,但细细想来,或许我才是对她最残忍的人,我总是让她失望,到最后也让她失望,我当年告诉她,我如果不走,我会后悔,所以我走了,却得了更多的悔恨。’不知怎的,听完大哥的话,我突然觉得在雨中有点冷,就想这么抱着你。”

      听完他的话,余秀的心中有万语千言却在最后都化作了沉默,她紧紧地抱住了李一鸣。

      一旁的烛火噼啪地燃着,这房里总算没有失了暖意。

      (六 )

      后来余悔先生辞了官职,搬回了家乡,从此居住在那里,并自号余悔。
      几年后,他收养了一个女儿,但由于他常年外出作画,这个名叫余嫣的小女孩儿,几乎都是余秀接入家中照顾。

      余悔先生的书房里有一幅画,画中有一片芦苇地,芦苇地中无一人,只有两个紧紧挨着的无名坟包。
      余嫣曾问过余秀:“姑姑,为什么爹的书房里会有这么一幅奇怪的画啊?”

      余秀转忆起作这幅画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哥哥总是喝得烂醉,她常能听见哥哥在书房里砸东西的声音,嫣儿被哥哥吓得哭,余秀只好把嫣儿接回家中照顾。
      有一次,哥哥又喝醉了,余秀那天正好在场,她见哥哥坐在庭阶上,手上拿着这幅画,又哭又笑道:“我竟然忘了她的样子,我画了这么多人,却画不出她来,只能画出这等玩意儿来代替,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余秀本来想给哥哥描绘出嫂子的面貌,却被哥哥拒绝了,兄妹连心,她明白的,哥哥是想将自己心中的嫂子画出来,那不是任何人的述说能够替代的。

      余秀望着面前这玉雪可爱的小人儿,笑道:“因为这幅画还没有完成。”
      余嫣好奇地瞧着那幅画道:“爹爹为什么要把没有画完的画挂出来呢?”
      余秀佯装想了一想道:“因为你爹爹要看着这幅画,才能想出来怎么完成它。”

      一转眼又是十年,永平侯府的二公子来余悔先生处来求画的时候,无意中瞧见了长大后云容月貌的余嫣,侯府便请了媒人上门求亲,余良见女儿不反对,就同意了这门婚事。

      女儿出嫁,余悔先生心中自然是高兴的,女儿出嫁的那天,他看见女儿一身红衣披上盖头的模样,不知怎的,竟想起了田氏。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最后还是新郎官把他扶回了房间。
      他躺在床上,隐隐约约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个冬天,他坐在一里亭中画着雪中如眉黛般的山,他沉浸在这景色中,浑然忘记其他的一切事物。
      待他回过神来,天已飘起了小雪,寒风刮来,他顿觉一阵冷意,一回头,瞧见了她。

      她左手拿着两把伞,右手提着食盒,肩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花,也不知道在哪里站了多久。
      他从来是讨厌她笨拙的样子,可在那一刻,或许是因为他将要完成那幅他花了一个月的山水画,又或许接过伞时察觉到她手上的冰凉,他并没有再漠视她。
      他撑开伞,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头来对她道:“怎么还不走。”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瞬间,她笑了,睡梦中她原本模糊的面容也随着她的笑越发清晰,雪花被风吹得纷乱,迷了人眼,却挡不住她的笑意,她的脸上全是心满意足,竟无半丝的怨怼,让他的心在这寒冬中也莫名的温暖起来,他第一次觉得她也不是那样的不堪,现在想来,那个笑算是道尽了她的一辈子。

      那么一个傻女人,他从未给过她承诺,但她愿意等他,一等就是许多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她了,错过了也就错过了,所以现在他拥有的只有后悔了。

      那个梦还在继续,只见她应了一声,急忙跟了上来,却不知道被什么给绊倒了,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就在那时,现在的他好像突然跟以前的他融为了一体,他匆匆赶过去,放下伞,将她扶起,拍拍她身上的雪。
      待给她整理干净,他捧起她冰冷的手,吹几口热气,又给她搓了搓手。

      接着,他拿起伞,冲她笑了笑,道:“以后别再这样傻等了知道吗?”
      梦里的她对他一系列的动作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他不理会她的惊讶,将伞的大半都拿来遮住他,自己小半个身子都露在了风雪中,他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向家的方向走去,雪地上印上了他俩的脚印,远方的路还很长很长。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他才醒来。
      他从木箱中找出纸来,在纸上画下了在雪中笑着的她,明明长相极普通的她,在那皑皑白雪中,竟显出了一抹清丽之色,那抹颜色如花满堂的余香,让人一见便印入脑海挥之不去,或许正是因为这是他眼中的她,才这般让人难忘。

      他端详着那幅画许久,突然眼眶一热,他连忙把画收起来,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但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他猛地用手捂住嘴,从那指间竟溢出了呜咽的声音,厢房外除了几声鸟叫出奇的静,周遭唯余了他断断续续的低泣声。

      这一天,一如多年前田桃出嫁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七 )

      “后来那幅人物肖像便随着余悔先生一起葬了。”
      “只余下了这幅画,这便是这幅画的故事了。”少年指着那幅画道。
      “想不到这幅画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陈怀仁不禁唏嘘。

      少年忙到:“所以说公子,余悔先生的画作再加上这背后的故事,这幅画以后的价值不可估量,公子你可要及时出手哦。”
      “我的确想买下,可……”陈怀仁一脸为难,“我只带了一千两银票。”

      少年眼睛一亮,但很快消失,他作出考虑的模样,皱着眉自言道:“店里实在是急需用钱。”
      随即少年一咬牙道:“这样吧,公子,就收您一千两。”

      “好。”陈怀仁点头道。
      不一会儿,两人便结束了买卖事宜。
      陈怀仁不动声色的在买主一栏写好了南六两个字,便拿着那幅画和南六一起出了这家店铺。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伙计低声道:“少东家,您可真是高,两三下就赚了一千两银子。”
      “嘿嘿。”少年满是得意地笑道,转过头问伙计,“这家店的买家已经找好了吧。”

      伙计忙点头道:“已经找好了,就等明天去衙门进行交接事宜了。”
      “好,等明天一交接完,咱门就走,就算那人以后发现画是假的也找不着咱们了。”

      小巷里,南六狐疑地跟在陈怀仁后面,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后他出于担心还是对陈怀仁道:“公子,那小子一看就是在忽悠人呢,一千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啊,您怎么就把这画买下了呢。”

      陈怀仁想到少年的种种神态动作笑道:“我当然知道。”
      “不过这画……”陈怀仁拿起那幅画道,“却是真的。”
      “咦?”南六一脸惊讶。

      陈怀仁解释道:“五年前我二叔喝醉了酒,把府中的画随手送给了一个商人,因此被我祖父大骂了一顿,你可还记得?”
      南六恍惚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莫非这幅就是……”
      “正是,这就是那幅送人的画,这幅画由于没有盖任何印章,我曾外祖父余悔先生也从未对外发表过这幅画,所以我二叔以为这是赝品,就随便给了人,想必那个商人也是如此想,不然这幅画也不会流落到这里。”

      “那公子您买回这幅画是打算送回府里?”
      陈怀仁冷笑一声道:“我为何要送回府里给我那两个不中用的哥哥?他们为了讨好上峰,这些年送了多少曾外祖父的东西出去,府中恐怕已经送无可送了吧。”
      “那您?”南六试探道。

      陈怀仁一笑,回头望了一眼那家铺子道:“这幅画我也可以说它是假的,”然后又道,“按照本朝律例铺子交接后禁制原主再进行买卖,他的那个铺子大概还没有转手,我也不怕他跑了,我这个县丞可不是白当的,如此我跟他可要好好商量商量赔偿的问题。”

      既然是真的,为何还要让人家赔偿呢,南六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家公子的背影。
      前头的陈怀仁一边笑一边低声自言道:“那少东家……脸皮这么厚的姑娘家,还真是有意思。”

      头顶如长河般的天空上,夕阳已现,将云锦间的缝隙绣上了金丝,走在巷里,还能感觉了一丝微弱的地热,缓缓漂浮上来,陈怀仁主仆二人顺着夕阳的方向越走越远。

      今天也是一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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