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终章）花散里 ...
-
冬去春来，门外八重樱炙烈纷繁的盛开。
千叶在最大的樱树下供起了两座衣冠冢，每每春风微袭，两座土堆上总是最先落满粉红色的花瓣，丝丝绒绒的煞是好看，只可惜，千叶垂下眼睫，坟墓再美依旧是悲哀。
冲田还是没有醒来，但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他昏迷一辈子她也要一直这样守着他。
一直一直，就这样。
她偶尔会费尽力气将冲田背到庭院的树下，让他晒晒太阳，顺便絮絮叨叨讲一些自己小时候的蠢事，她多希望身旁的男人可以突然睁开眼，然后开玩笑似地揶揄她一句。
只是没有，一次也没有。
彼时春，他从她的生命中突然走散。
思念渐起，惹了尘埃，乱了花开。
即使后来千叶才明白，在与冲田无关的时间里，故事却全部与他有关。
依稀是花芽萌起，叶卷翠微的初春，千叶在院子里又一次遇见了那只花猫。不过，它似乎胖多了，身子圆滚如毛球，称之为‘幼猫’，已经不再合适。只是那双眼珠，仍旧碧绿得让她不敢直视。
她放下手中的扫帚，蹑手蹑脚地靠近，猫是极为灵敏聪慧的动物，轻微的响动也足以使它打草惊蛇般逃离千叶的身边。
千叶索性一路追去，却在院门口看见了隔壁竹内家的幺子。
这是一个很惹人喜爱的小男孩，名叫竹内良治，八岁左右，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模样常常被错认成姑娘。他徘徊在门口，瞧见花猫跑出来，弓起身，动作麻利地将它逮了个正着。
“坏家伙！可恶！”孩童糯糯的声音像颗化不开的糖，说什么都听着像撒娇。
“千叶姐姐好~~”也懂得在被责骂之前，利用好自己小小的天真无邪，因为这是他年幼的特权。
“是良治家的猫？”
“是…唔…也不算是。”小竹内认真地掰着手指边数边说，“小花是我家的，是宫本爷爷家的，也是千叶姐姐家的。”
“诶？”乍一听，以为自己听错了，“小花…是我家的？”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变成这只有一面之缘的猫的主人了，“这话，怎么说？”
小竹内顽皮地眨了眨眼睛，“这、是、秘、密。”
但很快的，他还未长成的脊骨便屈服在缤纷的糖果中央，“嗯…其实是千叶家里的大哥哥啦，个子高高的那个。”短小的手指剥掉了脆脆的糖衣，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甜美的味道令他相信这个秘密交换的很值。
那措手不及的答案是冲田…
千叶仿佛置身在某个曲折的端口，细碎的草籽刮到脸上，弄得鼻尖也跟着微微发痒。
“父亲不许我养，所以小花只能在外面吃人家剩的东西，”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真挚的光，“但大哥哥是很好很好的人，会常常拿鱼给小花。”
“他……”怪不得买的鱼会莫名其妙的消失。
“偶尔也会陪我玩哦~~” 口气还挺骄傲和自豪。
“你们…会玩些什么呢……”眷恋与酸涩的情绪在缓慢交替，身体里涨满了汹涌的海潮，千叶无意识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他会把我放在他的肩上，举得很高，也会与我玩将军士兵的游戏，还会……”
这些事情，你都没有向我提起。
如今对往事的追忆，竟也要借着别人的描述来替我清晰。虽然我并没有觉得悲伤，也没有觉得委屈，可是，冲田君，为什么我会有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不甘心。
“是么…真好呢。”千叶努力咧开嘴让自己的笑容自然起来，倒是花猫微弱地叫唤了一声，好像发现了她极力隐藏的情绪，像是紧绷得要断开。
夕阳变幻的光线营造出他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幻觉。
依稀他从石灰面的灶台上拿了一条鱼，蹲下来喂给幼猫，关节内侧的衣褶凌乱而鲜明。然后他漫不经心地捋捋翘起的鬓角，瞳仁碧绿欲滴，当然，依男人那糟糕恶劣的性格来看，他定会将猫儿戏弄得饥肠辘辘才善罢甘休，最后，神清骨秀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意。
这么鲜明，仿佛就连呼吸声也真切得时远时近。
“只不过，”男孩语调猝不及防的调转，“好久没有看到那个大哥哥了。千叶姐姐，他去了哪里？”
“唔…他…”千叶的眼神向屋内瞟了瞟，“他，去的地方大概是有些远，的确是很久没有回来了。”既近又远，关于距离，就冲田而言像是个讳莫如深的概念。
“那，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和小花都非常想他，”小竹内盯着自己的脚尖，有点挫败，不停摆弄着花猫的爪子，“千叶姐姐呢？会想念他么？”
“怎么会不想呢？”千叶用指腹在猫脖子周围画着圆，里面传来噜噜的打呼声，“不过，我向良治保证，他会回来的，一定会的。”千叶伸出细白的的小指，“做个约定吧，我们。”
“不会反悔？”
“嗯，不会反悔。”
“那个…可不可以再给我些糖？”仰起脸，可怜巴巴的模样。
“……”千叶哧地笑了出来，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冲田君你看，这个世上除了使命与信仰之外，还有这么多温暖而美好的存在，你身边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等候你醒来。
※
一日暖过一日，池塘内边缘细竹管节奏也变得欢快。
此时千叶忙着将厚厚的被褥换成薄一些的毯子，日光晴好，前些时候，她还特意把冲田过长的刘海儿修了修形状，其实样式弄得不大好看，但是看上去清爽了不少，这终归是比病恹恹的样子令她觉得好受。
千叶坐在他身边，眼睛看着庭院摇摆的花树，黑色的瞳孔被光线打上了剔透的影子，清淡的五官里嵌着轮廓分明的寂寞。
她习惯了这样，总是兀自张开嘴，细数着共同的回忆，繁花倾轧，细雨流光，一件件慢慢地讲给榻上的男人听，容色平静。
“我们一同看过的八重樱又开了。”
我那时就在想啊，冲田总司怎么会好看得像樱花一样？
“我们还一起整夜整夜的失眠。”
但其实不是哦，我一直都有在偷偷打瞌睡。
“你背着我一身狼狈地下山。”
后来发烧还要连累你照顾我，真没用啊，我。
“我们坐在屋顶看夕阳看花猫。”
你扶着我走过的屋顶，很平稳也很踏实。
“你的拥抱让我既开心又惶恐。”
后来我回到自己房间，还偷偷哭了一场，你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笑我吧。
“在秋夜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漂亮的烟火。”
特别是有你在身旁牵着我。
“藤原君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很喜欢他。”
所以你挥刀的那刻，心里也一定很难过，即使你什么也不说。
“我说过的，我就守候在你寸步不离的地方。”
雪都融了，花也开了，就差你了。
“都睡五个月了，有没有梦见我？”
可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看看我……
…………
呐，你还能听见吗？冲田君？
我的声音，在这里。
呐，你还能记得吗？冲田君？
我的心跳，在这里。
千叶捂着眼睛，直到手指重新干燥起来，她才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凝视冲田纹丝不动的睡容，清俊的线条宛如用细刀雕凿般深刻。她全部的思念都盘踞在他舒缓的眼眸中，一点一滴的埋藏下去，再没有人可以找到与之相似的痕迹。
所有青葱而仓促的美好，全部承载在这里。
她笑笑。
天空疾云流转，一片扬扬洒洒，无数花儿在这样宁谧的午后大朵大朵地绽开，树色苍碧，遥远的彼方传来姗姗却步的风声，宛如回环不绝的思念，停滞掌心。
风势渐起，花叶挲摩成一片嘈杂，千叶起身去关门，却见到零落的花雨随风袭入，纯色的榻榻米铺满了完整的清香，连男人好看的五官与浅褐的发梢都掺杂进片片绯红。
苍白的面容也被衬出了稀薄的血色。
光柔和地覆盖在冲田脸上，恍如隔世。千叶想，自己始终是记得，他第一次睁开眼对她说话的样子。
……………………………………
手中的药案放在榻榻米上。
瓷碗光洁的壁与勺子相接触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碰撞“叮”。
拉门外的风卷带着樱花纷纷飘进房间，其中一片正正好好的落他的眉心。
一动也不动的。
她伸手过去。
拇指与中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花瓣。
掌心却不自觉碰到了男人的英挺的眉毛。
茸茸的触感弄得皮肤有点发痒。
未抽回手来就看见那双本该紧闭眼睛一点点睁开。
像是山谷里碧色的冽泉，涌动起来，天翻地覆。
……………………………………
千叶弯下腰，拾掇起缭乱的余花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捻起那最后一片，落在他眉心的繁樱，愈发忍不住眼底泛滥的情绪，透明的泪珠滚下鼻梁，却不偏不倚砸在冲田的鬓上。
如今，光景依旧，物是人非，她喃喃道：“别让我误会你下一秒就能醒来，我不相信呢。”
惶惶的心脏不知为何躁动不安。
千叶转过身快步离开，她不想在他面前像个爱哭鬼。
踏出拉门的前一步，气流倏地卷起了长发，檐角倒吊的风铃骤然轻响，空气中泛起毫无预兆的馨香，半掩的书扉在木质桌面上摇摇欲坠。
而身后传来了男人带着笑的声音。
“当真不信？”
不只是言语，连呼吸都被截断得一干二净。
他的气息填充了周遭一瞬的空白，在可以闪出光亮的间隙中萌发了根芽。千叶僵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意识溃散在呼呼作响的风里，炸裂成无数碎片。
眼前景色被水汽罩得朦胧又不真切，她侧过脸，动也不敢动。那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碧绿温润，一派澄澈清明，男人脉脉的脸庞被暖光照得发亮。
“笠舟。”是这样亲昵的呼唤，温柔得不可思议。
漫目的斑斓，世界如一枚青蕊散发出苦涩后的香甜。
他牵起她的手，熟悉的温度溶解了一切。
褐发男人嘴角漾起安静的笑意，碧瞳狭长明亮，声线干净悠扬。在褪去了少许棱角与锋利后，他清俊的脸随着弯曲的眉眼还原出动人的弧度，霎时间，岁月敲开了心中的门，流年爬满了交错的花纹。
少女用力踮起脚，迎着男人的视线回望过去。
“我很想你。”清晰无比，不遗余力的声音。
“我相信。”
“我喜欢你。”再无繁冗，庸人自扰的犹疑。
“我了解。”
冲田眼中有深深的绿意，
千叶眼中有潋滟的水光…
浮云游荡，花香漫长。
那遗忘在木桌角落里书页吹开的绵长字句，是我一路缱绻给你的笔迹，这份好整以暇的思念，你定会了然于心。
「橘の香をなっかしみほととざす花散ゐ里をたづねてぞとぶ。」
「杜鹃亦爱芬芳树，同入橘花散里来。」
它是别人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因而，我用一生所期盼的，仅是这简单而美好的光景。
在经年此去后，依然能够握着你的手，走入时光的尽头。
我想，这才是最后的最后。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终章）花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