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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望穿秋水无影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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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陈设依旧,暗红色的朱漆门窗,廊柱楹栏,依然古朴、厚重。那一桌一椅,一寸一尺,无处不蕴涵着往昔的余韵,无处没有娘的芳影。不过,曾经的昏暗和阴霾,在厅内两隅放置的长檠灯映照下,一扫而空。百烛燃耀,亮如白昼。厅内的檀木桌椅,厚实廊栏,秀丽楹扉,在那明亮的烛光中,无不泛着萦萦光泽。那巨幅屏风中的娘,在幽幽烛光映射下,还是那么灵秀、飘逸,不知是否因为今日心境有些不同,我竟有些觉得此时屏中的娘似一展愁眉,那墨若点漆般的眼眸,有了一丝欣慰和暖意,嘴角也似漾起了抹似有若无的盈盈浅笑。
父皇早已屏退了所有的侍女和宫人,自己斜倚在屏风前的卧椅上。今夜,他穿着一套绛红色,绣金边的锦缎无领圆口对襟袄和一条同色的灯笼裤。此刻,正微阖眼帘,似在闭目休憩,又似在沉思凝想。卧椅前设置了一张数尺长的宽大几案,案上陈列了精美、丰盛的佳肴。不过,真正引起我注意的却是几案上竟然放置了两副碗筷。
环顾两侧,各有一只略窄小的案几。蓝诺已经落坐于右侧的几案后,那么这左侧的必然是留给我的。难道今夜还有……
蓦然间,我恍然明白那另一副碗筷是为谁设的了!
父皇一片痴心,让人扼腕哀叹。可他如今所为,皆已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娘永世不再可能投胎为人了。但是,望着那一幅空置的碗箸,我又如何忍心告知其真相?如何忍心毁掉父皇最后的希望呢?
深叹一息后,我瞥向旁侧的蓝诺。他盘坐于几案后,静静地凝望着我。绝美如画的脸庞恬静无波,其上那触目惊心的刀痕,在莹黄的烛光中,已不再那么惨人耳目。他那双湛蓝若海洋的眼眸中闪烁着两丛熠熠光芒,似大海燃灼般,又似朝阳在海际将升,丝丝期盼毫无遮掩地泄了出来。
我冲蓝诺微微颔首,他立时会意。转瞬,他起身,走向了我。同时,一抹淡若轻烟流水的笑容,已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我和蓝诺迈着庄重的步伐,并肩前行。
父皇似嗅到了丝丝异样的气息,他微启眼帘,那双似蓝宝石般的眼眸凝着万千疑惑。转瞬,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双眸一亮,丝丝欣慰和惊喜若电光,若流星,在那莹蓝若天空般的眼底攸地一掠而过。
我和蓝诺到得大厅中央,一起伏身、叩首,“儿臣参见父皇!”
青砖上原本斜洒的一片暗影,缓缓收成一团,“蟋嗦”的声音,在“吡吡呲呲”的蜡花燃灼的声音中,悠悠响起。转眼,静谧飞扬,屋内一片岑寂……
爱之弥浓,愧之越深。既便身为帝王,也难逃凡情。
片刻,一股淡淡的紫榴花香盈入鼻。抬眸一瞧,父皇簇新的皂靴已近在眼前。他高大的身影,在我和蓝诺身前的青砖上落下了欣长的阴影。他那双伸至我和蓝诺身前的手,微微颤抖着。
“爹……,对不住你们!”父皇扶起我和蓝诺,激越地说道。
他胸膛急剧起伏几下后,又哀伤地继续说道,“更对不住你们的娘!”起伏不平的声音,昭显了他内心的澎湃汹涌,凄痛的声音,暗隐他又一次将自己埋藏心灵深处的伤痛呈现人前。
做为帝王的他,能如此,已难能可贵!或许,父皇真如我初见时猜测的般,也算性情中人吧!
举首凝望,父皇那双若蓝色猫眼石般的眼眸,一片烟雾缭绕,万般心绪纠结其中。那往日微褶的额角,现下看来甚为光洁,微白的鬓角,似也在裂口微笑。
父皇微阖眼帘,挤出一丝笑意,“今日应开心才是!毕竟,也算一家团圆了!来!都坐!”说着,他拍了拍我和蓝诺的肩膊,转身步回了卧椅。
正也准备回身,余光瞥见被身而行的父皇竟然抬起了胳膊,似在面上抹了抹。难道……
蓦然间,心底突然涌起了一个念头。这么多年来,父皇的内心恐怕是极孤独的吧。此刻,我又不由想起了夜浮生的话——“龙椅孤寒,无甚趣聊”。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暗自庆幸,自己竟是那么的幸福,同时拥有知心之爱人,全心待我之哥哥,舍命舍魂保我的娘,全心疼惜我的父皇。虽历经磨难,可上天毕竟是厚待我的。
待我和蓝诺落座之后,父皇举杯,冲我慨然说道,“今日设宴,乃为送别小昔,明日咱们便即将分离。”说至此,他深叹一息,沉重地放下了酒杯,“相聚月余,让父皇如浴春风,流连忘返,甚而有些不愿再回新摩城了!不过,父皇也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聚散本平常,笑对,方为上策。”说着,他苦涩至极地一笑,“或许父皇真得老了!”
父皇伤感的话语,惆怅的神情,感染了我和蓝诺,似也感染了屋内的一桌一椅,一抹哀伤、怅惘的气息,在厅中悄然滋生,……
我抬眼,瞥了眼蓝诺,冲父皇说道,“父皇,有离便有聚。况咱们依然同住一城,只要父皇欢迎小昔和小昔的夫君,小昔夫妇自然常至宫中,探望父皇!”说着,我举起酒杯,诚挚地说道,“这些时日来,多多仰仗父皇和哥哥对小昔的照拂!小昔在此敬谢父皇和哥哥!”言必,一仰头,将杯中的玉浆一饮而尽!
父皇惊喜地抬起头,分外高兴地注视着我。喜悦之情毫无遮掩地在湛蓝的眼底闪现。
“此话当真?”父皇难以置信地问我。
我笑着点了点头,“君前怎敢戏言?”戏谑的话语,让方才有些凄伤的大厅,若阴转晴般,豁然开朗。
父皇一听,仰面“哈哈”大笑起来。待笑意稍浅,他方低首,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那块莹润、洁白,不含一丝杂质的玉佩。
“这块玉佩,乃先皇所赐。”说着,他将玉佩递向我,“今日,父皇便赠予你!往后凭此,你便可自由出入皇宫了!”
先皇所赠?赐予我?
狐疑间,我不由侧目,望向蓝诺。他那双若上等锦缎般的蓝色眼底,也猛地掠过一抹惊异。
接?抑或不接?直觉告诉我这块玉佩绝不仅仅是方便我出入皇宫那么简单!
犹豫间,瞥向父皇,他本凝满喜悦的眼睛,渐渐晦暗,一抹灰色在那莹蓝的眼底悄然漾起。他握着玉佩,半伸至空中的手,依然僵在那里!
思虑一晌,我站起身,行至父皇身前,委婉地谢绝道,“玉佩贵重,非同寻常。且此物乃先皇所赠,若论长幼,云昔上面尚有三个哥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云昔有此殊荣。况云昔一介女子,自知福薄。希望父皇能收回成命。”稍顿,我又补充道,“至于云昔进出皇宫之事,父皇赐予云昔腰牌即可!”
听着,父皇方才蕴满失望和哀伤的脸庞渐渐变得若堕隆冬冰窖般寒彻不已。稍适,他目光一冷,“啪”地一下将玉佩搁置案几上后,微带愠怒、沉缓地说道,“你的心思,朕明白。”说着,他抬眼,凌厉的眸光扫了扫我,继续说道,“如今,朕是一国之君,别说是块玉佩,既便这张龙椅,朕也可以随心处置。”稍顿,他又意味深长地瞅了瞅我,“小昔放心,一切朕心知肚明。至于这块玉佩,既然朕已送出,便决计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说至此,他从几上拿起玉佩,缓缓起身,向我走了过来。
“你难道不知一言九鼎之理?”一字一顿,刻意强调的话语,若声声闷雷,在我耳畔激荡。
我身子一震,下意识地瞥向蓝诺。他此刻微皱眉头,冲我暗递眼色。
又踌躇半刻,我终于缓步上前,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从父皇手中接过了玉佩。
“云昔谢过父皇!”说着,我屈膝行礼道。
父皇满意地点了点头,迈着徐缓有致的步伐,走回了那宽大的几案后。
冰凉、滑润的玉佩,握在手中,为方才有些汗湿、濡热的掌心,带来丝丝寒意。那点点寒意,顺着手中的血脉,随着奔腾的热血,迅即流至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我不禁浑身打了个“激灵”。
之后,我们三人便轻言慢语地闲聊着,至于谈了些什么,我一点不记得了,只是随口敷衍着。因为我满脑子都充斥着那块玉佩!玉佩,本身的贵重,非在我担忧之中,真正让我忧心的是因为此玉佩乃先皇所赠!思虑加深,越发迷茫,虽知其中有异,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玉佩已经不再是块单纯的玉,它仿似一块千斤重铅般,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
因为父皇当夜要赶回新摩城,所以戌时便散了。我和蓝诺恭送了父皇后,便一起慢慢向红苏园外走去。
夜阑人静,寒风吹拂。四周岑寂幽谧,只有偶尔响起的小楼内侍女和宫人收拾盘碟时发出的“砰砰”声,从远处传来。那清亮的脆响,在朔风的“呼呼”响声中,在远处树枝摇曳的“沙沙”声中,甚为悦耳。
方才的繁华和热闹,就若这里二十余年前的恩爱和甜蜜、仇恨和悲苦般,已经烟消云散,它们全都湮没在这黑漆漆的夜色中,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
来时因为乘小轿,故而没有披上我的白裘大麾。此刻,更漏箭移,冬夜渐深,森冷异常。阵阵彻骨的寒意,从领间,袖口,疯也似的灌了进来,让我颤栗不已。
“很冷?”蓝诺轻柔的话音,在我耳畔悠然响起。
我侧目凝望着满面关切的蓝诺,摇了摇头,“一点点,无妨!”
蓝诺一听,静默片刻,那双幽蓝的眸子只是怔怔地望着我。好一会儿,他方迟疑地说道,“那就好!”说着,嘴角一扬,一抹清浅若山溪般的笑容在他面上绽现。虽然他极力掩饰,可我依然读到这抹笑意背后的点点苦涩。
望着那抹略含苦意的浅笑,我猛然想起了那夜他轻抚我发丝的事情。刚刚还平缓的心,突然一下跳动加剧,一丝疑虑在心底悄然隐现。
就在这时,蓝诺突然问道,“妹妹还在忧虑那块玉佩之事?”
我一怔,忙强笑道,“父皇执意,再推辞,实在不妥。况,父皇今日也表明心迹,这对你我而言,无疑是吃了颗定心丸。若再有了这块玉佩,岂非安枕无忧?”事已至此,唯有尽力向好的方面想。
斯时,蓝诺猛地停住脚步,侧身问我,“你当真如此想?”
我一愣,苦笑道,“不这么想,又如何?敌对之势,本已存在。有了它,不过是加剧罢了!”说着,我不由深叹一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此刻,蓝诺眸光一寒,静静地凝视着远方,郑重地说道,“放心!哥一定会保护你!”说话间,他幽蓝、莹亮的眸子涌起几多暗潮。
那似曾相识的眼神,让我心弦暗拨,一曲凄婉的旋律在心底奏响,……
好一晌,我冲蓝诺淡淡地笑了笑,“哥!谢谢你!”
第二日一早,天刚朦朦亮,我便起床了。
昨日已让刘宾提前回去,顺带送信给夜浮生,让他今日来接我。一个时辰过去了,夜浮生依然影踪全无。我不由暗暗有些心急。夜浮生最近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本打算回城用早膳,因耽搁了时辰,只好让侍女临时通知御膳房为我备份早点。
半个时辰后,早点送到,可夜浮生却依然影踪全无。我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若热锅上的蚂蚁般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匆匆用了些稀粥后,便吩咐侍女备车。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若环佩鸣响般的声音在我耳畔猛然响起。
“他失约了?”淡淡的话语,不带丝毫情绪,似在闲聊天气般。
一直在房内来回踱步地我霎地一惊,侧眸望向房门,发现蓝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门外。他静静地伫于门侧,眉宇间隐着一贯的冰冷,可那双凝望着我的美丽蓝眸,却暗含着几许疼惜和一点忧虑。
我沮丧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近来他非但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甚而连一条消息也未递给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失望的声音中,依旧带着满心的关怀。
蓝诺垂眸,轻叹道,“他不会有事。”说话间,他背转身,继续说道,“新摩城内,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哥都能知悉。倘若真有何异动,尤其是关乎他的,哥自然会告知于你。”
风吹草动?蓝诺都能知悉?
疑惑间,我不由轻声问道,“你为何如此神通?”稍顿,又不加思索地追问道,“你可知他最近在做些什么?”话一出口,我便立刻觉得自己似有些病急乱投医之嫌。
蓝诺身子一僵。转眼,他冰冷若千山积雪般的声音悠然响起,让我不禁一阵寒颤。
“我对他的生活细节没有兴趣,倘若需要,你可以雇佣暗探!”
“哥,对不起。我……”说着,我走到了蓝诺身后。
蓝诺喟然长叹一息后,怅惘地问道,“记得哥曾答应你,回新摩城便告知为何不接纳他的事情吗?”
我一怔,点点头。心里暗自忖道:哥为何此时突然提起此事?
就在这时,方才吩咐去备车的侍女已经回来了。
“奴婢见过三殿下,见过公主。”侍女屈膝行礼道。
蓝诺冲她扬扬手,“车可备好?”
侍女微微倾身,“随身行物均已装车,随时都可出发!”
蓝诺点点头,回身对我说道,“咱们车上慢慢说!”
我点点头,随着他一起向别苑大门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