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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爱新觉罗·弘昼 ...

  •   那时他已经病的有点糊涂了,睁着眼睛对老太妃说:“额娘啊,我被皇阿玛踹得浑身疼,皇阿玛说,让你糊涂,让你荒唐!让你一生不干一件人事儿。”
      他看着泣不成声的母亲,又看看妻子和儿子们,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啊,我荒唐了一辈子,父母宠着,兄长惯着,妻子贤惠,儿子孝顺,荣华享着,生丧吃着,临了临了,想着干件正事儿吧,却把兄弟情分断了。”
      有浊泪滑下。
      “谁说兄弟情分断了?朕可不许!”说话间,乾隆已经跨步进了内室。
      一时跪倒了一地,一片请安声。老太妃颤巍巍站了起来:“皇上来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拿帕子不停拭泪。
      乾隆忙上去扶了,和太妃见了礼,又免了吴扎库氏和永璧、永瑸、永瑍、永琨的礼,复宽慰太妃:“太妃,老五吉人天相,您老且宽了心思,他一准儿会好起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弘昼榻前。
      老太妃忙呼不可:“皇上万金之躯,仔细过了病气。”
      乾隆说:“无妨。”
      只是第一眼,就吓着了。
      这哪还是自己那红光满面的弟弟?短短十数天,竟好似生生的把一身的肥膘儿都耗尽了。
      不由伸手摸了摸弘昼的脸,干枯,刺手,摸到了脖子,却满手的皱皮。
      弘昼瞪着眼睛看他,好一会,似乎才渐渐清醒了,忙挣扎着要起身。
      “你且歇着,咱们兄弟俩就这么着说说话,可好?”乾隆本知道弘昼这是心病,且根子还是在自己身上。虽然安排了两个御医常驻和亲王府侍疾,到底放心不下,处理了政事便紧赶慢赶来看他——弘昼原说的也没错,十数天前那场争执,到底有些伤了兄弟情分。他何曾想到弘昼竟病到如此地步。这一趟,到底还是服了软,来认个不是,送个宽心丸来了。
      “皇上……”弘昼终究挣扎着坐了起来,吴扎库氏把乾隆让到了金樽上,一边指挥下人把弘昼服侍妥帖。
      弘昼拿眼睛扫了扫太妃、妻子和儿子,点了点头。
      “朕和弘昼有话要说,你们且先退下吧。”乾隆屏退众人。
      老太妃拍拍乾隆的手:“兄弟俩没有隔夜仇,好好儿把话说开了,明儿这病啊,兴许就好了。”
      乾隆也便笑道:“太妃说的正是。朕会好好儿宽慰弘昼。”
      一时间屋内便只余了吴书来屏气吸声的伺候着。
      乾隆踯躅了半晌,这才叹了口气:“老五,朕不该发那么大的火……”
      弘昼打断乾隆的话:“是奴才僭越了,请皇上降罪。”一面就着床沿伏下了身子。
      乾隆噎住,良久,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探手将弘昼扶正做好,苦笑着说:“糊涂了一辈子,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弘昼怒瞪着双眼:“便是糊涂了一辈子,终究为人长辈,得他喊我一声皇叔。”他一时有些红了眼,“皇上,臣弟糊涂,可臣弟还知道个父子伦常。他终究,还是您的孩子,爱新觉罗的子孙。”
      乾隆嘴里发苦。
      “弘昼,朕,不敢对他好。”他这样说,眼睛落在摇曳的烛焰上,“朕知道,天下人都在骂朕贪恋美色,宠妾灭妻,刻薄子嗣,朕,问心有愧,却无从辩解。”
      弘昼愣住。他从没有见过这样颓丧的乾隆,佝偻着腰,一下子,现出了十二分老态。
      “朕以为,同是龙子龙孙,你,该明白皇家的身不由己。”乾隆看着弘昼的脸。
      弘昼怎会不明白。只是明白又如何。
      他艰涩的开口:“皇上,臣弟不明白。天下人也不明白。”
      乾隆涩然一笑:“有时朕也不明白。朕也想问问她,要怎样,才肯放朕的孩子一条生路。”
      弘昼大惊失色:“皇后她果然……?可是既如此,你又为何不肯废后?”弘昼忆起那场牵连颇大的皇家阴私沸沸扬扬,心中沉沉的叹气。那时站在皇后一边的前朝文武,自此偃旗息鼓,皇后一脉就此沉沦,再难翻身。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嘉兴巡游回来后,曾因皇后剪发而几乎怒而废后的乾隆,却终究漠视了废后的奏折,留中不发,不想拖了几个月,皇后却一病死了。
      乾隆摇头,冷冷的说:“不,不是皇后。是我那天下最尊贵的母亲,是太后。”一瞬间他面色狰狞,“朕是她的儿子,可是朕在她心中,却及不上钮祜禄一族的荣耀。”
      “弘昼,永璂从小体弱,朕从不曾对永璂寄予厚望。皇后知道永璂大位无缘,亦无奢望。朕为此曾许了皇后,保他一世富贵闲人,平安终老。
      “永琏、永琮、永璟之后,朕早已绝了嫡子嗣位的念头。朕何尝不知宫中阴私手段,便是永琏、永璟,都是死于阴私妇人之手。朕也曾对永璂周遭多加防范,眼见着他将要成年,开枝散叶。
      “二十九年秋,永琪病的渐渐重了,朕忧心忡忡,多分了几分心思。永璂虽沉疴反复,只是信了医者父母心,倒渐渐失去了戒心,终究疏忽了。
      “世人只道皇帝荒唐,皇后愚蠢,一个留恋脂粉,一个忤旨剪发,生生把天家夫妻变成了世人的笑柄。
      “皇后是愚蠢,愚蠢到任人拿捏几十年,才知道天家亲情不过是一个笑话。她在太后身前服侍二十七年,尽心尽力,恪守本分,也不过是太后砧板上的鱼肉罢了。她是愚蠢,愚蠢到人已在屋檐下,却反起了杀性,不肯再低头,但凡她按捺下仇恨,朕百年后,凭哪个阿哥登基,都得尊她一声母后皇太后。”
      乾隆低声笑了起来,声音苍凉:“可是她却不肯也不愿等了。因为永璂等不起了。南巡前她已经有所察觉,百般铺陈,釜底抽薪,让朕同意永璂伴驾南巡。她娘家侄儿亲自去滁州将那神医蒋青请到了嘉兴候着,只因她早已觉得永璂病情反复大有不妥。谁曾想,终究迟了,永璂早教宫中秘药伤损了身体,便是终生调理,也终将子嗣艰难。试问宫中除了朕与皇后,谁能一手遮天如此?可笑太医御医哪个不是艺业精湛,却装聋作哑,做出那殚精竭虑的模样,哈哈,哈哈……弘昼,朕,有母若此啊,有母若此啊。”
      弘昼一口气梗在胸口,差点闭过气去,吴书来连忙过来服侍他饮了一杯苦茶,方压下心头的怒意。他早知太后不若表面一团和气,只是未曾想狠心若此。深深吸口气,面色蜡黄的他看着对面面色青白的皇兄,却无力安慰。
      “皇后为人母亲,眼睁睁看着儿子绝嗣,何其残忍。她怒不可遏,苦求朕彻查真相。只是朕非但不能查,不敢查,还弹压她不肯让她放手去查。她终究绝望而癫狂,怒而剪发,夫妻之情绝矣。”
      “终究是她和永璂,身在其位,怀璧其罪,却又手段不济,终于受制于人。普天之下,除朕之外,再无人能为他们母子做主。然而朕却装聋作哑,甚至推波助澜,置他们母子于万劫不复。”
      “正是永琪府中皇嗣案,让朕看清,和太后结盟的是金家,魏氏也不落人后,动作频频。正因这剩下四个儿子母家都不清白,朕不得不出手,彻底打压皇后一脉。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朕不先发制人,打压皇后,只怕这四个儿子都折了进去。老五,朕,没有儿子可以折腾了。朕,愧对祖宗社稷啊。”
      “既如此,何不废后?”废后一劳永逸,也是彻底绝了皇后一脉的心思。汉人最重立嫡立长,永璂之疾又不堪说与天下人。一日不废后,永璂就不缺支持者,朝堂便一日不稳。
      为什么不废后?弘昼问,天下人问,乾隆也扪心自问。彼时后宫诸人各自出于利益,同心协力汲汲营营,终究陷皇后于水火,为什么不就势废后?是忌惮乌拉那拉家族?皇后娘家人丁凋零,可是乌拉那拉宗族却是世家大族。便是乾纲独断如乾隆,亦是忌惮三分。只是乾隆知道,不是如此。
      “只是,终究不忍心罢了。”一声喟叹。不是结发夫妻,也不曾有爱她之心,结缡三十五载,相敬如宾罢了。只是,却还是不忍心。
      “可是你给她的,是更大的屈辱。”弘昼嘲笑的看着自己的哥哥,“皇上,钝刀子割人,才是最痛的。你在折磨永璂。”
      乾隆苦笑:“朕何尝不知。朕这生负了他们,却也只能负了他们。”
      “朕,首先是个皇帝。”
      弘昼想着,是了,曾经为了给眼前这位铺路,皇父生生逼死了弘时。圣祖爷又何尝不是曾几乎逼死那八阿哥胤禩?
      天家无父子,龙椅下,累累白骨,寸寸焦土,无辜冤魂,何尝少过?江山为重,社稷为重,永璂如今,不过一个废人罢了。
      只是终究舍不得那个孩子。弘昼不由又想起乾清宫那场争执。

      乾隆和弘昼,本是天家少有一对手足。为着兄长皇权稳固,弘昼早将那少年时一腔热血雄心散尽,甘心情愿韬光养晦,装疯卖傻,极尽荒唐。
      只因为愿意相信,兄长胸有丘壑,会是那一代明君。
      只是眼看着他老来昏聩,偏听偏信,肆意荒唐。皇后也就罢了,可怜那中宫嫡子,却连个奴才不如。
      弘昼想着,那日不过偶然一次遇见,九曲回廊下,那瘦骨嶙峋,怵目惊心。只远远的看见,静静打了个千,在寒风中袖笼了双手,微微柔和的一声呼唤:“五叔。”——竟连个手炉都没有。随侍的奴才,也衣着寒碜,形容猥琐。
      直教人不忍看。
      他小时一直唤他五叔。小小儿的一团,富贵喜气,牵着谙达的袖子,笑眯眯的问好。
      到如今,十六七年纪,倒是十二分的落拓潦倒,单薄的身体,好似一阵风便能吹走。
      弘昼细细打量着他,想着,他已经除了服,该是大婚了,却无长辈操持,无亲友挂心。
      宗室早有议论,满蒙八旗,大多不满——虽则皇后获罪,可阿哥毕竟是阿哥,龙子龙孙,天家血脉。
      皇帝轻贱自家子嗣本有先例,那等奴才拜高踩低,想必永璂日子十分不好过,才有了这等颓废模样。
      当时弘昼一时间心中酸涩难言。
      忆起皇后与自家福晋素有情分,这孩子对长辈也素来孝顺恭谨,实在不忍他下场凄凉。
      回府后,到底与福晋吴扎库氏细细商量,去太后面前美言几句,好歹为他保个良媒,大婚分府,好好儿过正经日子。
      却不曾想,太后不咸不淡,令贵妃推脱不敢做主,他一气之下,方才寻去乾清殿,到底叔侄一场,总想着为这个侄儿挣一分生活。
      他惯常的嬉皮笑脸,见面儿笑眯眯的对乾隆说:“皇上,臣弟来讨杯喜酒。”
      乾隆大为惊奇,放下手中奏折,看弘昼有何话说。
      “臣弟寻思着十二阿哥已经除服,正该大婚了。皇上可有中意的贵女?”
      不想乾隆却立时冷了脸色,淡淡的说:“朕自有分寸,老五无需多言。”
      他荒唐久了,却是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想办成一件事,乾隆虽然乾纲独断,却一向对他纵容,算得上百依百顺。也许自恃兄弟情分,也许忘了虎威难测,彼时他浑忘了韬光养晦明哲保身,豁出了胆子,端端正正跪下来,认真的说:“臣弟难得清醒,可是臣弟却不愿皇上糊涂。臣弟今天既是开口为十二阿哥讨这个恩典,亦是为了皇上声誉。臣弟不想皇上百年之后被人诟病,说皇上刻薄皇后,苛待皇子。”
      每说一句,便恭敬的磕一个头。明知道自己说的话大逆不道,却也句句肺腑。
      “够了!”乾隆怒吼,扫落了一地奏折,“朕的家事国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弘昼脸色一白。
      却强自辩解:“臣弟僭越。只是皇上三思,切勿让十二阿哥步那定亲王、循郡王之后尘——皇上,你连天家颜面都不要了吗?”
      一时间乾清宫一片寂静。
      有砚台砸了下来,却终究没有砸中,只在衣衫上,留下几点墨梅。
      “滚!吴书来,传朕口谕,和亲王仪节僭妄,罚俸三年,送归和亲王府闭门思过。”
      那一刻弘昼前所未有的失望,伏拜在地,只心中冷笑:皇阿玛,这就是您的儿子,大清的皇帝!
      弘昼倒未曾将罚俸放在心上,只是,乾隆走下台阶,站在他身旁,弯下腰来,在他耳畔,一字一顿:“朕只有你一个兄弟了,老五,别逼朕葬送兄弟手足情分。”
      龙有逆鳞。
      乾隆的逆鳞便是乌拉那拉皇后母子。
      弘昼浑浑噩噩的回府,浑浑噩噩的睡着,却没想,竟是坐下心病,从此一病不起。
      这才有了乾隆夜探亲王府,兄弟的推心置腹。
      只是弘昼心结虽解了,却终究上了年岁,又是急病上身,不耐调理,却终究只是多挨了两个月,还是去了。
      乾隆大恸,追谥为和硕和恭亲王。恩赐永璧袭了亲王爵。
      九月,乾隆终于为十二阿哥指婚蒙八旗博尔济吉特氏莲儿,娘家宗族已经渐渐式微,勉强维持一份清贵体面罢了。
      说起来,大婚封府,乾隆竟连个爵位都吝啬。堂堂皇子阿哥,连宗亲都不如。内务府又向来有眼色,逢高踩低惯了,见上头不上心,也落不了多少油水,不过寻了个落拓贝子府收拾了,潦潦草草,敷衍了也就罢了。
      便是大婚那天,也只许十二阿哥乾清宫外叩了头,后宫也没让进,许是怕他执意去承乾宫外拜乌拉那拉氏。开了宴席,也是门庭冷落,便那三五故旧,母家宗亲,以及却不开颜面不得不来的,都不过强作笑颜虚应故事罢了。
      人人心中有杆称。便是同情他的,也因了前次和亲王为他出头尚且得不了好,又有谁耐烦命长,再为他转圜说项呢?
      天家父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岂是寻常臣子置喙一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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