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鬼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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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十二孤独的坐在忘川岸边，看着滔滔浊浪里白骨翻腾。
“在想什么？”旁边有鬼坐下。
鬼十二转头，惊喜的发现，是断头鬼。
“我以为你也投胎了。”鬼十二有点小郁闷，枉死城里的旧相识，因了乾隆归位，不少枉死鬼仇恨消弭，进了酆都城去了，大概消了因果后，轮转王都安排往生去了吧。鬼十二小小的叹了口气，枉死城的经历，几乎算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了，他从没有如此欢悦过。坐而论道，让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饱满，而那些冤魂来自五湖四海，则让他对世情有更多的了解——他生命中最后的两三年，寄情诗书，尤其是各种游记，那时，想走出紫禁城畅游天下的渴望，压过了其他。
他出生的地方，最后已成了樊笼，禁锢了他，谋杀了他。而他，无从反抗。
可惜如今置身地府，再不能阅览人间美景。即便转世投胎，新生的人，也不是他，不是爱新觉罗永璂。
终究有一日，连他自己都会忘记爱新觉罗永璂的喜怒哀乐。
断头鬼金从善一直在看着鬼十二。
鬼十二托着下巴，认认真真的说：“我不想转世。即便额娘真的永远消散了，我也不想转世。”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做人，太苦了。”
“有人也会过的很快乐。”断头鬼觉得眼前竟是个伤春悲秋的小姑娘。他的眼里，有一点怜惜，“也许来生，你也会很幸福，很快乐。”
鬼十二无所谓的说：“是吗？也许吧。只是那个我已不是我了。“
他站起来，袖笼了双手：“你往生的那一天，告诉我，我送你一程。”
断头鬼终于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鬼十二低头配合他的动作，眨了眨眼睛，眨掉那一点涩意。他从没有告诉断头鬼，他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父爱——事实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情，他的阿玛，从没有这样对待他过。那样的温暖柔和，好像有阳光笼罩的感觉，他心底酸酸的，笃定那就是父爱。
断头鬼微微的笑了：“鬼十二，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的故事？”
他们的牵绊，始自乌拉那拉氏，到如今，越发的深了。他本不想告诉鬼十二，他不知道当鬼十二知道他的往事后，会怎么看他？歉疚？难堪？还是和别人一样，笑他愚蠢不自量力？
但是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忽然离开了，也许是往生，也许是消散。他想，还是告诉鬼十二吧。不是为了告诉他，有一个人为了他额娘送命，而是告诉他，还有人站在他身边，他其实可以不那么孤单。
鬼十二不知道断头鬼的故事，他甚至不知道断头鬼是谁。
那不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个小小巡查御史，上书乾隆为乌拉那拉皇后下罪己诏，为乌拉那拉皇后正名，得罪了皇帝，然后被枭首示众三日。
鬼十二从其他枉死鬼那里听说过这件事，只是从没有把它和断头鬼联系到一起。
“值得吗？”鬼十二问。他实在想不出任何让金从善这么做的理由。对于他人，一个无嗣的废后，正名与否，重要吗？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狐疑的看了看断头鬼：“你是金家的人？”也许，是永瑆需要借此打压魏氏一脉？
“啪！”鬼十二的光脑门结结实实的挨了断头鬼一巴掌。“你这脑瓜子里想什么呢？”断头鬼怒喝。“在下不才，却也不屑与不孝不悌之人为伍。”
鬼十二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门，笑了：“我信你。”只是心里未尝不是苦涩的。额娘对永瑆不薄，他视永瑆为手足，结果不过都是有目无珠，真心错付。一时心中黯然。
断头鬼说：“人一辈子，总有个目标，总想做点什么。有人爱名，有人好色，有人贪财，有人恋权。在下既为读书人，以匡扶社稷拯救苍生为己任，在下自己心底也明白，汲汲营营一生，也不过为博个青史留名。只是在下也算对得住这一生的追求。那拉皇后被黜时，在下不过一方知县，天高地远，人微言轻。待爷去后，在下才得了机会，忝居巡查御史一职。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下从钦天监监正那里，知道了那拉皇后的遭际，在下不独为皇后出头，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在下确实抱了死志，豁出了一条命，也想正一正这青天。”
他一脸刚正，慷慨激昂。文人风骨，浩气凛然。
鬼十二悲悯的看着他：“那你的家人呢？他们该有多难过。”
断头鬼怔了怔，他已经快想不起稚子的模样，想不起小女儿的笑靥，可是他不能不为自己辩驳：“文死谏，武死战，大丈夫本该如此。儿女情长，如何成就一番事业？”
他甚至笑着说：“那拉皇后有如此宽仁的儿子，想必是个不错的皇后。与你愈是相交，愈是觉得值得。”
鬼十二嗤笑：“阿玛有我这样的儿子，他该是什么样的帝王？”
断头鬼愣住，一时竟无法反驳。
鬼十二喟然长叹：“这天下最傻莫过读书人，最可爱也莫过读书人。为人臣属，为人子民，未必了解君王是何德行，却抱定理想，一心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也许你是对的，为了自己的信念而行事，虽然迂腐，不知变通，甚至枉送性命，然后正是有这样前赴后继的人，天地间才依然有浩然正气，人时间才会有正义长存。有些事，总该有人去做的。”
他面向断头鬼，长长的作了一个揖，认真的说：“先生作为，鬼十二是钦佩的。然而先前鬼十二所问，何尝不是出自肺腑。先生为全忠义，而弃家人，虽说忠孝两难全，只是，先生终究负了家人。鬼十二度己及人，为先生家人难过。”
断头鬼青色的脸上有泪滚落。
他已经死了20年，竟日竟夜，无不在说服自己，自己所作所为是对的，大丈夫宁烈烈而死，岂效小儿女，慵慵弱弱战战兢兢，活一辈子犹不知所谓。
可是心底深处，到底还是眷念着妻子的温情，小女儿的撒娇，最恨不能看着儿子长大，教他为人处世，看他开枝散叶。
“我为你额娘打抱不平舍了性命，你却为我家人指责我辜负至亲。”他哈哈哈大笑，泪珠滚滚，“鬼十二，你说好笑不好笑？”
“全天下都可以指着金从善怒骂他鬼迷了心窍，贪恋名声，遗祸家人，唯独你不可以，鬼十二，唯独你和你额娘不可以。”他终究嚎啕大哭起来，他知道他对不起他的孩子。
“这就是你不能往生的心结吗？”十二怜悯的看着他，“你滞留枉死城，不是因为恨我阿玛，而是因为，不能原谅自己。你舍不得你的亲人，所以，你自我惩罚，是不是？”
他从断头鬼身上，感觉不到太多对阿玛的仇恨，断头鬼的沉默寡言，断头鬼偶尔看着稚龄小鬼流露的伤痛和不舍，让他隐隐察觉了断头鬼的心思。
他说：“我若是你，必舍不得这二十载光阴虚度，自当早早儿去求阎罗王，托生去弥补这一世遗憾。”
继而神色黯然：“可惜额娘已然辞世。子欲养而亲不待，悔之莫及，悔之莫及。”
断头鬼收了眼泪，凝思半晌，复大笑：“是了是了，原是我想岔了，竟生生浪费了二十年。”
哭一场笑一场，终究走进了酆都城。
鬼十二看着他在城门下回首，认真的说：“鬼十二，我不知你还能坚持多久。可还记得聊斋先生的对联否？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有志者事竟成么？鬼十二牵了牵嘴角，只是自己所求，恐怕天地都不能应。
“可笑，可笑。你劝他往生，他却劝你坚持。”不知何时，陆判官出现在身后。
说来他俩现在很熟稔了。陆判官很是为鬼十二行了不少方便。
鬼十二淡淡的笑了笑：“不过所求不同罢了。”
“羊跪乳鸦反哺，禽兽如此，而我额娘却连我一碗奉飨都尝不得。”他始终觉得愧为人子，“我自己不甘心，不肯放弃，他明知劝我无用，不如劝我坚持。不过是告诉我，天地间还有人支持我罢了。”
只是他日，谁来劝你放弃，劝你往生？你可知当日十殿阎罗强行改你命盘，为你消一世因果，让你往生，你自己执拗，错过那一世轮回的契机，又不慎落入虚无之境，生生错过了那三载多光阴，白白糟蹋了天上地下为你的筹谋。
到如今，凤魂消散，真龙不能正位，大清国运衰颓也就罢了，更可恨西气东行，东奴犯主，从此后中原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也许，从此后，再无你转生的可能。
漫漫年华，在地府中消磨，这个孤独伶仃鬼，会渐渐被三界遗忘吧。
陆判官暗暗叹息。
正说话间，鬼十二忽然“咦”的一声：“奇怪，这个鬼怎么两个魂似的？”
陆判官悚然一惊，凝目看了鬼十二半晌，这才望向鬼十二所说的鬼。
他本是有道行的鬼仙，自然看得出那个鬼是两魂一体。实际上他也正是为了此鬼而来。
只是等闲鬼是看不出这些的。
陆判官若有所思的看着鬼十二。也许他还是低估了这个鬼十二。
鬼十二却没理会陆判官的目光，他只管端详这个鬼，嘴里絮絮叨叨的：“这鬼好生面熟，额，这不是和珅么？可是，那两个魂，我竟感觉似乎也很熟悉？”
可不是很熟悉吗？那可是与你大有渊源的。只是那一鬼两魂由鬼差锁来，一路踉踉跄跄，其中一魂已然暗淡稀薄，竟似随时要消散。另一魂魄也似是不堪重负一般。
陆判官右手结了个势，一束法力随意念锁向暗淡的魂魄，将他生生从和珅的魂体中拉离出来，又结了个印，在此魂百会穴压入一丝灵气，保它灵智不灭，这才对愈发疲惫不堪的和珅魂体说：“你在人间为非作歹，报了前生怨气，却结了今生业障，因果报应不爽，你且消受吧。”
和珅魂魄激荡良久，可见那个魂魄和他共生多年，几为一体，强行分离，也使得他很是受了一番痛苦。
只是他本就是个风度翩翩之人，疲惫不堪却还记得作个揖，温和却坚定的说：“但求陆判官善待弟弟的魂魄，万勿让他魂飞魄散。至于因果报应，只管着落我一人身上便是。”
陆判官冷冷一笑：“这可不由你说了算。”却又忍不住提点他，“他的残魂附于你身，和你同享人间福禄，又得你心血日日哺育，倒是慢慢有了生机。”
和珅魂魄一时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陆判官自带着和珅的魂魄进了酆都城受审，鬼十二却蹙眉凝思，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和珅魂魄中会附有另一人的魂魄？
他却不知，因了此事，他在地府的生涯，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鬼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