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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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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荀彧醒了。这时天色已真正黑了下来,但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天边偶尔传来几声滚雷,远远飘在几重山之外,看来这里的雷电已经释放了全部的威力,只是不知道雨水何时能够止住。
荀彧觉得有点饿,便轻轻将郭嘉握着的那根指头从他手里抽出来,掀开毯子下了床。郭嘉在睡梦中扭动了一下,没有醒来的迹象。荀彧替他把毯子掖了掖,走出房间时又将原本半掩着的门完全合上了。
曹仁独自守在外面的房间里,见荀彧出来,立刻让他在桌边坐下。
荀彧问:“现在几点了?”
曹仁掏出一块旧怀表看了看:“快九点啦!”
荀彧在心里默默地计算时间。曹仁收起怀表:“您饿了吧!我去给您拿吃的!”说完便转去厨房端来一钵汤、一盘菜和一碗米饭摆在荀彧面前,然后在饭碗边放了一双筷子,在汤钵里放了一只大汤勺。
荀彧道了谢,又问:“华大夫……他住得很远吗?”
曹仁摇了摇头:“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天晴的时候,腿快的人走小半日就能到!但这样的天气,山路上都是泥,石头也松了,可危险难走哩!少说也得走上大半日吧!”说到这儿顿了顿,恍然大惊,“荀先生!您的胳膊很疼吗??”
荀彧愣了一下,忙说没事,然后便抬手去拿筷子。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右臂根本无法自如地动作,因为张辽不仅把那两道被钉子划伤的伤口包了起来,还把由于撞击木板而破皮青肿的手肘也全部包了起来,现在的荀彧别说用筷子夹菜,就连抬起手来摸到筷子都很困难。
荀彧的胳膊微抬了一抬就又放下,这让曹仁也终于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当即“哎呀”一声拍上自己的脑门,飞跑去厨房拿了只小勺递给荀彧。荀彧用左手握着大勺小勺舀汤舀饭,可紧接着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张辽临走前叮嘱曹仁炖一锅肉汤,曹仁的汤倒是炖得很成功,但做菜时却忽略了荀彧是不能用筷子的,特地做了一盘青菜来搭配那汤,此刻只见那青菜一棵一棵有茎有叶地纠缠在一起,于是用勺子去舀似乎就成了一项费时又费力的任务。
看见曹仁一脸的懊恼,荀彧除了安慰他之外也努力地试图舀几棵菜,可惜一来他是用左手,本来就不如右手灵活,二来那菜确实很难舀,其结果反而令曹仁更加懊恼。于是荀彧不得不放弃了那菜,只用肉汤泡饭吃了下去,倒也吃得很饱。
荀彧吃过饭,曹仁把荀彧的碗筷收走,菜和汤却留在桌上,用一个纱罩罩着。两人坐在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没过多久郭嘉也醒了,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揉着眼睛喊饿。荀彧将纱罩揭开,曹仁又去厨房添了一碗饭端过来。郭嘉偏食,拿起筷子就只顾在汤里捞肉吃,对那盘青菜看也不多看一眼,一大碗米饭下肚,汤钵里的内容又少了许多,可那青菜还是老样子,动都没动过,曹仁只好再用纱罩罩了起来。
荀彧劝曹仁回去,曹仁不肯,说是等张辽回来再说。荀彧没办法,陪他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倦,可回到床上以后却睡不着,只能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外面的雨声。吃饭时暂且被他忽略的臂上的疼痛这时变得愈发清晰,那伤口里面仿佛有什么在烧着,虽不至于无法忍受,却也让人很难闭目养神了。
郭嘉吃完饭便又钻回床上,荀彧一直以为他睡着了,不料过了一会儿郭嘉突然翻了个身,朝荀彧这边拱了拱,小声地问:“……荀先生?”
“……嗯?”
“荀先生睡不着么?”
“嗯……”
“胳膊疼么?”
“……嗯……”
“文远哥就快回来了。”
“……你知道?”
“嗯。以前有一次我生病了,文远哥背着我去找华大夫。……可是,我不喜欢华大夫家。”
“为什么?”
“……苦的。”
荀彧不由笑了起来:“古人说,良药苦于口,而利于病。意思是药虽然苦,但对身体的康复却是有好处的。”
郭嘉咕哝了一声:“……瞒叔也这么说……可是……”
“瞒叔?”
“就是曹村长。他有个小名儿,叫阿瞒。”
“……你这么叫他,他不会生气吗?”
“不会。师爷说我可以这么叫。”
“……”荀彧略微反应了一下,明白他所说的“师爷”并非那只小猫,但这一来荀彧也猛然想起,自从树屋起火,所有人都忙着救人灭火,谁也没顾上留意师爷去了哪里。
“对了,奉孝,师爷它——”
“哼,谁管它!”郭嘉愤怒地扭了扭,显然更加的生气。荀彧安抚了他一会儿,渐渐地觉得胳膊似乎没先前那么疼了。郭嘉还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嘀咕着,随着夜深,外面的雨声也终于开始变弱,淅淅沥沥的催人入眠。荀彧的眼皮慢慢合上了,郭嘉也很快没了声音,然而这次两人的熟睡没能持续太久——快到后半夜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和说话声,先是惊醒了荀彧,随即又惊醒了郭嘉。
荀彧撑开眼,惺忪间发现房门已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让屋里晕开一片暖黄的亮光。张辽端着灯盏,正皱着眉往床上看。他已经脱掉了雨蓑和上衣,但发梢和身上都在淌水,见荀彧醒了,便伸手来扶。荀彧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稍作停驻——张辽的状态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即使已走了大半夜的山路,也不见丝毫疲惫之色。荀彧暗暗松了口气,起身下床,郭嘉跟着也往下跳,却被张辽揪了回去。郭嘉看看张辽的脸色,不敢试第二次,只好乖乖地缩回毯子里。
荀彧随张辽来到外面,华佗已经在桌边坐着了。他的衣服也被淋湿,药箱被层层包裹起来,看上去比平时的大了两圈。张辽找了衣服给华佗换上,华佗打开药箱稍作准备,便将荀彧的绷带拆开细看,见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伤员也没有发热或是别的症状,对张辽点了点头:“不用担心,再缝两针就行了。”说完便着手将伤口上的草药渣和凝固的血渍清理干净,又上了些麻药,然后取出针线在酒里浸了,将针在灯盏的火苗上迅速地烤了烤。张辽端起灯盏照着那伤口,华佗就开始在灯下缝合起来。
张辽的手端得很稳,目不转睛地看着在伤口上来来回回的细针,一动也不动,那专注的神情甚至更胜华佗。荀彧并没觉得痛,倒是张辽由于端着灯凑得近,鼻息的末端轻轻掠过他裸露的皮肤,让那里微微发痒。直到整个过程结束,参与其中的三人都安静非常,唯有除了观看便无事可做的曹仁不时发出“咝、咝”的抽气声,仿佛受伤缝针的是他自己一般。
缝完了针,重新包扎完毕,华佗又进屋看了看郭嘉的情况,交代一番留下两包药后便随曹仁去曹操家暂歇,打算等到天亮雨停了再走。荀彧回到床边时郭嘉已经睡熟了,刚才还是毯子包着人,现在却是人抱着毯子。荀彧担心弄醒他,试着用左手轻轻拽了一下,感到他抱得死紧,便准备就这么凑合睡了。张辽在外面收拾东西,无意中望见,立刻走了进来,双手分别抓住毯子的两头一提一抖,郭嘉扒不住,从毯子上掉下来滚到一边,嘴里咕哝了几声,换了个姿势继续大睡。张辽示意荀彧躺下,随后又用毯子把两人盖住了。
这一觉荀彧一直睡到天明,不过由于他的作息向来规律,醒来时尚是清晨。一旁的郭嘉丝毫没有睡醒的迹象,荀彧于是下了床,来到外面的屋中却不见张辽,又绕到屋后,才发现原来他已经在厨房忙碌了。
尽管荀彧很想帮忙,但如今他对眼前的人已经有所了解,知道在当前的情况下,对方是断然不肯让自己动手的,因此当张辽指着檐下的小凳让他坐时,他便爽快地坐下了。这时雨早已停住,但屋檐上还有水珠断断续续地滴下来。张辽的院子被大雨冲刷得颇有些狼藉,但院角的小棚子却完好无损。透过竹篱间的缝隙,荀彧能隐约看见种在棚子里的植物,他猜测那是昨天张辽为他敷在胳膊上的草药。
张辽将灶里的火压下了些,打了盆清水拿来毛巾让荀彧洗脸,看着他问:“饿?”
荀彧说:“还好。等奉孝醒了一起吃吧。”
张辽虽然是点了头,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等,而是在饭做好后就立即到里面把郭嘉从床上揪了起来。郭嘉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直到看见荀彧才彻底清醒了,跳到他的身边盯着他的胳膊左右打量。荀彧说:“别担心,华大夫已经处理过了。”见他依旧那样,又笑道:“你这样盯着它看,它也不会马上就好。”
郭嘉抿了抿嘴,看上去有点忧伤,转头朝桌上望了一眼,发现放着粥和两碗拌菜,便蔫蔫地看向张辽:“文远哥,我想吃米粉……”
张辽没说什么,回厨房去下了碗米粉给他。这时荀彧的粥刚吃下去小半碗,粥是淡咸味的,里面熬了肉末和笋丁,鲜香顺口,为了方便他用勺子,那两盘拌菜也全部被切成了细丁。郭嘉拿筷子的姿势本来就不正确,挑米粉吃时尚且是挑五根漏三根,夹菜丁就更不用说了,费半天劲也夹不来一颗。张辽于是又给他拿了把勺子。
三个人正平和地吃着饭,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微弱的刮骚之声,宛如风吹着树枝刮过窗棂的声音。张辽听了听,起身便要去开门。郭嘉起初没反应过来,见张辽站起来,当即把手头的筷子和勺往桌上一扔,跳下凳子冲过去,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挡住那门:
“不许开!!!”
他这一声吼,吼得面前的张辽和桌旁的荀彧都是一愣。荀彧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放下碗勺看着两人。张辽似乎是觉得有点好笑,并不理会,仍然伸手去开门。郭嘉吊在他的胳膊上奋力抗争,奈何人小力微,那条胳膊无动于衷——门刚一打开,就见一抹影子“嗖”地窜进屋来,紧张地顿在地板上,湿毛凌乱,狼狈不堪,模样极其无辜——原来是师爷。
“滚!!”郭嘉扑过去就要和它拼命,“你还回来干嘛?!我不要你了!!”
张辽一把揪住郭嘉,师爷趁机躲到荀彧的椅子底下,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声音甚是委屈。郭嘉怒瞪张辽,张辽不松手,又怒瞪师爷,师爷不出来。荀彧想笑,但看见郭嘉那么愤怒,又不好真的笑出来,便用脚碰了碰师爷,向通往屋后的门一指:“去。”
师爷心领神会,顿时没了踪影。
这一顿饭前前后后吃了近一个钟头才吃完,其间不乏郭嘉哀怨的眼神和愤怒的嘟囔。此后的整个上午他都一心想到屋后追打师爷,却被张辽和荀彧阻止。直到他自己折腾累了,吃过午饭有点困了,被荀彧劝到竹床上准备午睡的时候,张辽才有机会给师爷拌碗饭吃。
荀先生受伤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全村。于是到了第二天,荀彧除了要帮忙拦住找师爷算账的郭嘉以外,还要接受带着各种东西前来张辽家敲门的村民们的慰问。虽然知道大伙儿都是出于关心,但荀彧并不愿意收下这些东西。村民们见送给他不成,便都转而塞给张辽。平常张辽在对待郭嘉和其他孩子们的事情时与荀彧还是相当有默契的,但这次不知为什么,偏偏领会不了荀彧的暗示,只要是拿来送给荀彧的东西,他都默默地收下,而荀彧又实在不便叫他退回去。如此发展的结果就是一天下来张辽的厨房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材和药材,并且在荀彧养伤期间这些东西的供应就没有断过。它们经张辽的手变成一日三餐被端上桌,荀彧和郭嘉在张辽家住了不到一个月,两个人都被生生喂胖了一圈。
荀彧的手臂受了伤,课自然是上不成了。这段时间孩子们的生活主要由两部分组成:玩耍和看望荀先生。但看望荀先生归根结底是换个地方继续玩耍——文远哥的家从前可不是天天都有机会去的。对此张辽倒不介意,在他看来这不外乎意味着家里会被搞得乱些,自己的猎具得留意收好以免造成误伤,不时有谁馋了想留下来,就需要多煮点饭。但是荀彧看在眼里就觉得自己住在这儿确实给张辽添了不少麻烦,因此绷带刚拆,他便提出要和郭嘉回家去住。
听完荀彧的道谢和想回去的意思,张辽并没有挽留。他拿来一个小物件递给荀彧——这东西荀彧见过,最近两天张辽一有空就坐在檐下用小刀在细竹枝上刮削,他还以为那是在做打猎的用具,却没想到是做给自己的。他接过一看,原来是只竹哨子,一头系着根细绳,可以挂在脖子上或者缠在腰带上。这哨子比手指长些,又比普通的竹哨更粗,形状也十分古怪,可荀彧在张辽的示意下轻轻吹了一吹,却没能听出它的声音有什么特别。不过张辽的表情却是非常认真,他指了指竹哨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说:“危险,叫我。”
荀彧愣了一下,笑着点头:“谢谢。”
张辽没有回应,荀彧知道这是他的习惯使然。因为即便是在用当地话和村里人交流的时候,张辽的语言也异常简短——那也许是他不善言辞,也许是他不喜欢用言语修饰自己的行为,所以当荀彧面对他时,常常会感到语言的乏力。荀彧明白那些道谢的话语并不能影响张辽的情绪,只要自己收下,在张辽看来就是对这份心意的最高的肯定。但明白也好,乏力也罢,他仍然想说声“谢谢”,这也是他自己的习惯使然。
先前张辽曾跟荀彧回家,为两人拿来些换洗的衣服和书本,现在他们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又带回了荀彧那边。郭嘉自从师爷挠门出现就再没给过它好脸色:起初是见了就打,过几天稍好了些,却又因偶然发现张辽和荀彧竟一直悄悄用好吃的喂它而大为恼火,直到荀彧拆了绷带,才勉强答应与它和平共处一室。然而无论师爷怎样讨好,他都不肯正眼瞧上它一眼。这让师爷伤心欲绝,每每在他那儿碰了钉子,便到荀彧的脚边来寻求安慰,辗转翻蹭,呜呜倾诉,依恋无比。于是当三人收拾完东西往荀彧家走时,师爷虽不敢跟得太近,却不时喵喵地叫着提醒荀彧自己的存在。荀彧当然不会丢下它,回到家后不久,就从张辽拿过来的几包干货里捡出一小条干鱼扔在角落里。过一会儿再去看看,那条小鱼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叼走了。
荀彧住在张辽家时,两只山鸡都依旧养在自家的院里,有时是张辽去喂,有时是曹仁去喂,荀彧自己也回去喂过两次。但如今回家,荀彧却有些惊喜地发现后院里多了两个山鸡蛋。他把郭嘉叫来看,郭嘉说就算孵出鸡仔也会被师爷玩死,还不如吃掉。于是隔天这两只鸡蛋就变成了两只荷包蛋。再后来,山鸡们锲而不舍地下了很多的蛋,荀彧抱着试试的心态由它们去孵,又请张辽扎了个鸡笼把鸡仔保护起来。鸡仔平安地长大,荀彧院子里的鸡便渐渐多了起来。
荀彧的臂伤痊愈,孩子们得以回到课堂。但没过多久他们的课程又再度被打断了,因为夏去秋来,农忙的时节到了。
全村的劳动力都下地收割,小孩和老人送水送饭。就连像张辽这样常年和农务扯不上关系的猎户,到了一年的这个时候也会被曹操叫去帮忙。山里的田地不似平原上的一望无垠,而是呈阶梯状看上去很有层次。人们在不同高度的梯田里干活,彼此之间想互通信息,要么仰着脖子往上喊,要么探着脑袋往下喊。曹操村里的田地开在这片山坡坡势较缓的地方,并不在进村的路边,却在进山的路上可以远远地望见。荀彧认为自己完全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劳动力,可曹操似乎就没有通知他的意思,他主动过去帮忙,却又被众人推了回来,其中推得最积极的要数曹仁:“哎呀!荀先生!这种粗活儿怎么能让您来干!!”
荀彧无奈,放眼想找张辽,却发现张辽和这里隔着好几层田,而且张辽虽然眼尖,一起身便也望见了荀彧,却又很快俯下身继续干活,看样子是对曹仁的举动毫无异议。荀彧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暂时放下了这个念头。不过,不能到田里帮忙并不等于无事可忙。别的孩子随父母下地,郭嘉独自在家耐不住寂寞,成天也往地里跑。只是他显然不是去帮忙的,而是去凑热闹的:把别的孩子拉下水,伙同他们挖田螺摸□□捉泥鳅,每天不搞得满脸满身都是泥就不会回来。而他回来之后荀彧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家伙弄到后院去搓洗一遍。
这天荀彧看见家中的柴火所剩不多了,便带上些绳索来到附近的林中,打算拾些柴火回家。以往家里的柴火都是由曹仁定期送来的。有时许褚被家中大人派去捡柴,也会多捡一捆拿来给荀先生。对此荀彧一直觉得过意不去,现在他们农忙顾不上,倒正好自己去捡。
郭嘉一早就跑出去玩了。荀彧简单地准备了一下便出了门。在路过梯田时他并没有引起远处众人的注意,而他则担心如果被曹仁等人发现自己去林中的目的,这件事恐怕又要被他们代劳,因此也没有主动走下坡去和他们打招呼。林中的温度比外面要低些,人一进去便染上一身的阴凉。荀彧随意地走了走,然后开始把地上的枯枝拾起来堆放到一处。
尽管已在村中住了些时日,荀彧却不曾踏入过这片林子。先前出来散步时他偶尔会出于好奇走至林边,可那往往是在晚饭后,天色暗了,不便再往里走。郭嘉在跟他讲张辽的事情时曾说过这片树林只是村庄与真正的大森林间的过渡地带,虽然村里常常有人到这儿来捡柴,但他们也只能走到这里了。而更深的地方,郭嘉神往地说,大伙儿只有跟着文远哥才敢继续往里面走。
荀彧并没有要冒险的心思,然而他也确实忽略了一件事:在这样的村庄里即使从自家后院的石头下面翻出一条蛇来也算不上什么稀奇,更别提他此刻就站在这野生的林中。于是,当他突然感到自己小腿肚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是被蛇咬了,忙低头一看,果然发现一条五彩斑斓的东西迅速滑入了草丛,再挽起裤腿看看自己的小腿,那伤口像个细小的洞,一缕血正从里面缓缓地流出。
荀彧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毒蛇——从颜色判断,很可能是有毒的,他也知道被蛇咬后最好的保护措施就是立刻停止身体的活动。可如果他待着不动,就不会有人知道他遇到了危险,也不会有人赶过来救他——
——叫我。
张辽的声音条件反射似地从脑海里浮出,在他还没来得及思索任何对策之前,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荀彧立刻掏出了那只哨子。其实当张辽把它送给他时,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还会遇到如上次的雷雨那样巧合的危险,他只是觉得既然这是张辽为他做的,他就应该把它带在身上。
他将哨子凑到唇边吹了一下,哨子发出一声尖细的声音,听起来与当初在张辽家中吹响它时没有区别,但这微弱的声音显然不足以被远处的人听到。他于是深吸了口气,卯足劲儿全力吹响了它。这一次,竹哨子发出了截然不同的高亢明亮的响声。那声音响彻山林,极富穿透力地传向远方,而就在环绕着自己的哨音响过之后,荀彧甚至还听到了从深深的山谷里传来的清晰的回声。
荀彧顿了顿,过了片刻又吹响了一次,然后他便站在原地等待。尽管这等待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焦急而漫长,但他信得过张辽。
他等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正当他打算第三次吹响竹哨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正向这里飞快地跑来。荀彧松了口气,回头朝来路望去,却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愣住了。
“哎呀!荀先生!!!”
曹仁一边跑着一边大喊。他在荀彧面前停住,警惕地环视四周,顾不得满头的汗水,非常吃惊却又茫然地问:“荀先生!!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吗??”
“……”
他这问话让荀彧一时也陷入迷惑之中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荀彧已经意识到曹仁不仅还没有发现自己腿上的细小伤口,就连自己是由于遇到了危险才吹哨这件事,他恐怕都不知道。可看他那紧张的神态和关切的语气,应该是在听到哨声的第一时间就飞奔了过来,似乎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赶来的人是曹仁而不是张辽,而且还是这么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这让荀彧大为意外。
“我……”他低头指了一下自己的腿,“我被蛇咬了。”
“哎?!”曹仁的目光沿着他所指的向下,却先看到了他手中捏着的哨子,愣了一愣,表情更为惊讶。但这时显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忙蹲下去,仔细察看那伤口:“很痛吗?觉得麻吗?还有什么别的感觉没有??”
“不觉得麻……”
荀彧正说着,远处又来了一个人。他抬头望去,这次才真的是张辽。
“……文远?”
荀彧彻底迷茫了。但张辽什么也没有说,看见曹仁在这儿,似乎也不觉得惊讶。他蹲下去向那伤口看了两眼,曹仁问:“有毒吗??”张辽摇了摇头。曹仁顿时长吁口气。
张辽用荀彧的手帕将那伤口简单地包了一下。两人站了起来。张辽面色平静,但曹仁看上去明显对此事怀有巨大的疑问。他又谨慎地看了一眼荀彧手中的哨子,然后将张辽拉到一边,两人用本地话交流了几句。突然曹仁“啊!”地大叫了一声,可想起荀彧还在一旁,又忙把声音压了下去,接着便冲着张辽说了一连串的话。荀彧虽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也能觉察出他是为了刚才的事对张辽颇有怨言。
“文远……”
曹仁说完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荀彧这时才问张辽:“……到底怎么回事?”
张辽看了看他,神情很是自然,也很是坦然,似乎完全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没事。”
说完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了荀彧堆在不远处的那堆柴火。
“我本来想捡些柴回去,”荀彧见他弯腰收拾,便想帮忙,却被张辽抬手拦住,“……是我太大意了。”
“没事。”张辽还是这两个字,同时麻利地用荀彧递来的绳子将成束的柴火捆好,拎起来往背上一扛,对荀彧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