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小野猫离开了母猫,又换了环境,刚开始有点怯怯的。然而没过多久它就胆大起来,不仅上蹿下跳积极探索屋里的一方天地,还盯上了后院那只漂亮的不会飞的大鸟。郭嘉非常喜欢这只小猫,第二天除了看书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都在围着它打转。司马懿下课后来看郭嘉,见到小猫,也是爱不释手。郭嘉为小猫取了一个派头十足的名字,叫做“师爷”。在两个小孩儿的逗弄下,师爷的性格日渐活泼,终于对它一直好奇并向往着的山鸡动了猫爪。山鸡的个头比师爷大许多,倒也闹不出什么惨烈的命案来,只是每天院子里都鸡飞猫跳的,完事后常常留下几根色彩艳丽的羽毛。荀彧便将羽毛捡起来,分给学生们当书签用。
郭嘉的病好了□□成,精神恢复得不错,却依然断断续续地咳嗽。张辽外出打猎近一个月,回来之后不仅要处理打到的猎物,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办,是以并非每天都能见到。郭嘉吃了张辽烧的竹筒饭,第二天再吃回荀彧做的普通饭菜,难免有些失落。荀彧见他一副胃口缺缺的样子,便也试着做竹筒饭给他。结果,第一次水放多了火候不够烤成了夹生,第二次水放少了火太大烤成了锅巴。郭嘉在一旁看着干着急,荀彧问他,他也不知道,显然是个只管吃不管做的家伙,虽然吃过无数次张辽烧的竹筒饭,也见过烧烤的流程,却从没想起来去问这水多水少火大火小的奥妙。
荀彧想去问问张辽。然而不等他上门,张辽倒先过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人:高高的个子,中等年纪,看上去十分和善。他的肩上挎着个旧木箱,背上背着个竹篓,站在门旁向荀彧打招呼。郭嘉一见此人,拔腿就往外跑,却被张辽一把揪住拖了回来。
“你好,我是华佗。”来人自我介绍道。这人荀彧听曹操讲过,是这一带山里闻名的大夫,住在几个村庄交界的地方,定期到各村巡诊。平常若是有谁突然生了病,也会去找他。
屋里多了两个人,却没有多余的凳子。荀彧让郭嘉坐在床上,请华佗坐在一个凳子上给郭嘉看病,另一个凳子则腾出来给张辽。可张辽摇了摇头,只是靠着桌子站着。荀彧见他不坐,自己也不好意思就这么坐下,于是也陪他站着。
一个大人坐在面前,后面还站着两个,郭嘉没办法,只好乖乖配合。华佗看了看他的舌头,又把了会儿脉,沉着脸说:“这次再好不了,就抠几个蛇胆蒸给他吃。”阴沉的脸色是给郭嘉看的,但话却是说给张辽听的。
郭嘉作呕:“我不吃蛇胆!”
“那就老实吃药!”华佗皱着眉头,转身看着荀彧,“这小子前科累累,一不留神就会偷偷把药倒掉,也不知被老曹和文和抓到过多少次。对这种家伙,荀先生得盯紧点儿才行。”
荀彧点了点头,同时努力回忆自己是否有过疏忽。郭嘉喝药时自己一般都是看着他喝完,偶尔会在把药给他后走开,莫非那些药都……
想到这,他不由看向郭嘉,眼神说不上是生气,却也不似平常那么柔和。荀彧真正严肃起来的时候自有一股震慑力,他不需要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但小孩儿们却也不敢再闹了。而每当他用这种严肃的目光看着郭嘉时,郭嘉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和此刻被他抱在怀里的师爷一样无辜。
张辽一直观察着其余三人的表情,见荀彧面色微沉,就知道郭嘉一定捣过鬼,当即一手揪住郭嘉,一手揪住师爷,把师爷往床上一扔,翻过郭嘉照着他屁股就拍了一下。他这一下打得其实不重,根本就是象征性的警告,可郭嘉却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咬着牙瞪了张辽片刻,抱起师爷滚到床上,背冲着外面,面朝着墙,一动也不动了。
荀彧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一幕。直到华佗开好方子出了门,那两人也还是处于僵持状态。这时的张辽虽然和平常一样沉默,却显出一点孩子气。荀彧试图让两人重归于好,便提出了关于竹筒饭的问题,又到床边摇了摇郭嘉,叫他起来为张辽翻译。
郭嘉固执地装死不动,但张辽的神色却明显缓和下来,抬手碰碰荀彧的胳膊:“来。”
荀彧跟着他来到厨房。张辽舀了一点水,又舀了一点米,为他演示了一下水和米的比例和分量,尽管连比带划字词也不太连贯,荀彧还是很快就明白了。
“文远……”演示完毕,见张辽要去开门,荀彧忙把他叫住,“在这儿吃过饭再走吧?”
张辽一顿,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厨房,掀起锅盖就准备做饭。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让荀彧很是无奈,忙又按住他的胳膊:“你歇着,我来……”担心他不肯,又解释道:“我做竹筒饭,你看着,要是我做得不对,你再指出来……”
张辽这才罢手,起身在一旁看着。可是真到了荀彧动手的时候,他又总忍不住要上前帮忙。这一次,荀彧的竹筒饭大获成功。两人把竹筒端到桌上,张辽就在屋里将竹筒割开,故意让香味飘得满屋都是。床的方向立刻传来轻轻的“咕”的一声,荀彧和张辽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奉孝,”荀彧俯身凑到郭嘉的耳边,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文远哥他知道错了,特地做了竹筒饭给你。”
郭嘉闷闷地“哼”了一声,还是不动。
张辽放下竹筒走过来,荀彧以为他又要打屁股,忙向他摆了摆手。张辽摇了摇头,单腿跪在床上,飞快地往郭嘉的腰际捏了一把。
“啊!”郭嘉从床上弹起来,转身怒视着两人。荀彧不禁笑了出来,趁他看向张辽时,又在他另一侧的腰上捏了一把。
“哈哈哈哈!”郭嘉一边捂腰,一边去推荀彧,张辽心领神会,紧跟着就去挠他的胳肢窝。郭嘉被两面夹击,手脚并用地想要推开两人,却根本不是对手,只好把自己抱成一团儿滚来滚去地嚷嚷:“吃饭!我要吃饭!!”
感觉到两个大人同时收手,郭嘉“蹭”地窜了起来,从两人之间的空隙跳下了床,光着脚向饭桌奔去。
荀彧回头看看张辽,张辽也正在看他。荀彧忍不住又笑了笑,张辽垂下眼,虽然脸上也带着笑意,却把头微微偏开了。
郭嘉恢复上课以后,时常带师爷去树屋里玩儿。师爷还小,上了树自己下不来,只能在树上喵喵地叫。于是,一群小孩儿又有了新的乐子,轮流“营救”师爷下树。
树屋是张辽搭的,维护自然也是张辽。这天张辽带着工具过来时,荀彧刚好下课,见张辽蹲在树上鼓捣,便也好奇地想爬上去看一看。
这棵银杏树虽然长得高大茂盛,但几根主枝分叉的部位距离地面却并不高。树屋搭建在这个位置,由展开的粗枝支撑着,成年人揪着软梯三两下就能爬上去,张辽甚至连软梯都不用,跳起来用手勾住树枝就能凭臂力直接攀上去。
通往树屋的软梯有两副,一副连着其中的一扇门,还有一副连着另一扇门和门口的小平台。荀彧选了连着平台的那副往上爬,很快就摸到了平台的木板。张辽见他上来,探出身体抓住他的胳膊。
张辽将平台让给荀彧,自己踩在一旁的粗枝上,向一块略有松动的木板里钉钉子。荀彧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入树屋的小门向内张望。屋内有两个小房间,一间略高,一间略低,当中被一根穿过树屋的主枝隔开,留下一个天然的“门洞”供孩子们在房间之间钻来钻去。对面那间略高的房里铺着一堆干草,勉勉强强是张床的样子,床上有一块割下来的旧竹席,床边散着一些长短不一的树棍和鹅卵石。面前的这间房里则扔着一把木质的玩具手枪,一只草鞋,角落处还有两只破碗和一个瘪了的花皮球。
尽管已经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树上的空间,这儿依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天地。孩子们出入屋子和在屋里玩耍尚且需要躬着身子才行,更何况是成年人。荀彧试着将身体往里面探了探,估计就算自己真的钻进去了,恐怕也会拥挤得无法转身,便打消了这个心血来潮的念头。他担心破碗会割伤人,就把它们取了出来。张辽伸手接过,暂时将其扣在屋顶上,准备待会儿下树时再带下去扔掉。
荀彧直起身,慢慢站起来也挪到一旁的树杈上。外面烈日灼人,这儿却一片清凉,抬头望去,深碧色的银杏叶像数不清的小扇遮挡在头顶,人在树中,晒不到丁点儿的阳光。更高的枝桠上有鸟雀做窝,大大小小的好几个,见有人上树,也不害怕,仍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而树下面就更热闹了。树屋维修,孩子们上不了树,便都聚在树荫下看斗虫子,一会儿拍手欢呼,一会儿吵嚷争执,就连来喊曹家两个小子回家吃饭的曹仁也被吸引了过来,蹲在树下不肯走了。
张辽给许褚带回来的甲虫是一只大块头的雄独角仙。油亮的深棕色铠甲,头上举着一只高昂的犄角,看上去十分威武雄壮。荀彧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虎将军”,许褚喜欢得不行,为了感谢荀先生的命名,特意吭哧吭哧地给荀彧抱去两个木菠萝。
虎将军骁勇善战,村里的孩子只要有独角仙的都拿来与它决斗,却无不成为它的角下败将,更不要说别的虫子了。虎妞与虎将军因而威名远播,引得邻近两个村里的孩子们也带着自家爱虫前来挑战。有一天从对面山上来了个叫马超的,带着他的独角仙来找许褚,一路问到了教室却不认得人,便在窗外大喊“虎妞、虎妞”。当时荀彧正在上课,见这阵势便停了课,和学生们一起出来围观。许褚跑回家把他的虎将军捧来,村里的孩子们便把两个人和两只虫围在中间,一个劲儿地给虎将军呐喊助威。马超独陷敌营,倒也不惧,立刻把虫子弄出来与虎将军一决高下。两只虫子连斗了数个回合,竟是势均力敌角逢对手,一直折腾到傍晚也没能分出个胜负,于是双方约定,第二天再战。
不料到了第二天,不止是孩子们,村中的大人们也被惊动了,就连曹操也摇着蒲扇搬个凳子跑来看热闹。更让大家惊喜的是,这次马超也没有像昨天一样独自前来,而是被他们村里的一群孩子前呼后拥着,后面还跟了两个拎着酒坛子的大人。
曹操一见那两人就乐开了花:“哎呀!刘村长!云长!贵客贵客啊!快来这边坐、这边坐!”
刘村长笑着走上前来:“听说娃们要斗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过来看看你们。”说着便将手里的酒坛子往曹操怀里塞。
曹操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把蒲扇一挥:“子孝啊,赶紧给杀头猪!”又回头对刘村长说,“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今天我请客!咱们吃好喝好了,一醉方休!”
和刘村长一同前来的那个人叫关羽,是刘村长的拜把兄弟。他和华佗一样也定期往来于这片山中的各个村庄之间,不过他不是给人治病,而是给大伙儿剃头。在张辽打猎归来后不久,荀彧就见识过一次村里人排队剃头的盛况:大人们要剃,小孩们也要剃,可是关羽刀快手快面色严肃,小孩子见了他难免会害怕,于是曹操便召集村中常和孩子们打交道的大人比如曹仁荀彧和张辽,押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地剃,而针对个别在剃头时被吓得哇哇大哭的,例如曹植,还准备了不少堵嘴的糖果。令荀彧感到诧异的是,郭嘉虽不怕剃头刀,却也是一副宁死不从拼死抗争的样子,如果不是张辽亲自把他押来,早不知躲哪去了。荀彧直到剃完头的第二天早晨才看明白,原来这家伙是在心疼自己头顶那撮被关羽一刀削掉的呆毛,因为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跳到镜子前,揪起头顶的一撮头发使劲往上拉。荀彧很认真地告诉他这叫拔苗助长,他也不听。
孩子们看见关羽,多少有些瑟缩,曹植死死抓着曹丕的袖子往他身后躲。幸而接下来要做的不是剃头而是斗虫子,孩子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两只独角仙吸引了过去。
两边村子的大人和小孩把决斗者团团围在银杏树的树荫下。荀彧站在外围,虽然好奇,却连虫子的影儿也望不到。正犹豫着,忽觉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胳膊,回头一看,发现张辽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看了看前面的人群,又抬头看了看树。
“来。”张辽简短地说着,转身向树干走去。荀彧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先后爬上树,张辽指给荀彧一根横向的粗枝,自己则在另一根枝上坐下来。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树上,一低头,树下的一切便尽收眼底。
荀彧笑了笑,刚要开口,树下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冲啊~~~~~~~~~~~~~~~~~~~哇呀呀呀~~~~~~~~~~~~~~~~~~~~~~~!!!”
一个圆滚滚的壮小子站在马超身后为他的虫子助威,那嗓门大得,一个能顶这边的十个。
刘备忙说:“哎,翼德!轻点儿声!”
曹操大笑:“你管他呢!让他们玩儿去!”
决斗热烈地进行着。双方的主人趴在地上盯着那两只虫子,不一会儿就都激动得满头大汗。许褚跳起来,三两下扒光自己的上衣往旁一扔,又扑下去给虎将军加油。荀彧看着他那投入的样子,忍不住问张辽:“你看,虎将军能赢吗?”
张辽摇了摇头:“……不知道。”顿了顿又说,“最大的。”
荀彧知道他想说这是他打猎时见到的最大的一只独角仙。但虎将军到底能不能赢,就凭眼下的情景,张辽也猜测不出。
又过了一会儿,两只虫子依然斗得难解难分。曹操看得起兴,拍着刘村长的肩膀说:“玄德啊,光是斗斗虫子未免也太没意思了吧!你看这样好不好:娃们斗虫子,咱们斗酒~~~~!”
刘村长欣然同意:“好啊。你打算怎么个斗法?”
曹操大方地说:“各村派一个代表!不欺负你们人少!”
刘村长笑着摇头:“我喝酒不如云长……云长,今天只好辛苦你了!”
曹操一听是关羽来喝,十分满意地哈哈大笑,但紧接着就转来转去地找人:“哎?文远呢?刚才不还在这儿的吗!文远!!!”
张辽看了荀彧一眼,用手勾住树枝,身体一荡,轻轻巧巧跳下了树,刚一着地就被曹操拽了过去:“来来来!文远,咱们先立军令状!今天云长要是能自己走着回去,我唯你是问!”
张辽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曹操倒酒。郭嘉猛然注意到张辽从树上下来,这才想起树上还有更好的位子,于是立刻招呼司马懿一起爬了上去。两个小孩儿在张辽刚才坐的地方并排坐下,见树下已是斗虫的斗虫、斗酒的斗酒,观众也随之分成了两拨,郭嘉便兴奋地朝树下大喊:“文远哥!喝倒他!喝倒他!!”
张辽端着一碗酒正要往嘴边送,听见郭嘉的喊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郭嘉荡着双腿笑得唯恐天下不乱,但一旁荀彧的脸上却流露出关切之色。张辽低下头,将那酒一饮而尽。
“奉孝,别喊了……”听郭嘉不住地嚷嚷“喝倒他!”,荀彧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可郭嘉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放心吧,文远哥可能喝了!这点儿酒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们就从来没见他喝醉过!”
旁边的司马懿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荀彧看着他们,考虑到郭嘉平常的表现,便有些将信将疑。不过后来的结果证明郭嘉说了实话。那天的斗虫虽打成了平手,可斗酒却分出了胜负——第二天上课前曹植撅着小嘴十分委屈地向荀彧倾诉,说昨晚文远哥回家的时候,那个很凶的剃头匠因为站不起来,在阿爹屋里躺了一夜,也不知现在到底走了没有。
张辽在村中住了一段时间,又照常准备进山。荀彧得知,便将自己带来的手电筒找了出来。他一直想向张辽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可是张辽似乎什么都不缺,因而荀彧也不知送他什么才好。其实像张辽这样的猎人进山打猎时,手电筒并非必备的工具,但荀彧身边的东西只有这一件还算能让他派上用场,于是便找出来装上了电池,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
这手电筒是荀彧从老家带来的,筒身上刻的都是洋文,属于从前战时遗留下来的军用产品。东西虽有点旧,性能却依然良好,不仅能够持久照明,自身还可以防雨防水。电筒电池本就是稀罕的东西,相比之下这一个就更是稀罕物。荀彧出发前收拾行李时想到山区路不好走,便将它带了来,可到了地方后却极少用到。一是因为夏季天黑得晚,二是因为天黑后他几乎不怎么出门,所以,到了没多久,他就把手电里的电池卸了下来,以便长期保存。
张辽的家离银杏树不远。郭嘉曾指给荀彧看过,但荀彧还从来没有拜访过。他上前敲了敲门,屋门很快被打开了,看见站在门外的是他,张辽显得略有些惊讶。
“……请进。”张辽说着,把门让开。由于正在收拾猎具,他身后的屋子看上去有些凌乱:桌上放着一支猎枪和两副小巧的兽夹,柜子的门半掩着,露出里面七七八八的东西,柜脚处丢了一只张着大口的兽皮囊,歪斜在那里还没有装满,各式各样的工具似随意散放在各处,剩下的一些则挂在了墙上。荀彧一进门,便一眼望见了对面墙上的那把乌黑的猎弓。
“我来得不是时候……”他抱歉地笑笑。可是张辽用力摇了摇头,走到墙边搬了把椅子来,示意他坐下。
荀彧看了看这把椅子。材质应该是紫檀木的,做工精细,椅背上雕刻着松石图案,想是年代久了,两边的扶手已被人的胳膊磨得油油的发亮。这么一件家具摆在张辽这间充满山林气息的屋子里,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但荀彧只是多看了一眼就坐下了,既没有开口询问,更没有露出丝毫诧异或是好奇的神色。
张辽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坐下了,才指了指那椅子,说:“……师爷的。”
荀彧一愣,随即笑了。
张辽转身要去倒水,荀彧起身止住他,双手递上手电筒:“这是给你的……”
见张辽怔住,忙又补充道:“谢谢你,文远。”
张辽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荀彧的眼睛,又看着手电筒,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过了,把它拿在手里轻轻转了转。荀彧抬手替他将开关推开,由于是白天,手电只在天花板留下一个浅浅的光斑。荀彧让它停留了一会儿,便又把开关关上:“多少比火要方便一些……”
张辽低头看着手电,默然转身进了里屋。荀彧不知他到底喜不喜欢,又实在不好意思去问,只得在椅子上坐下。
张辽的里屋和后院是通的,不一会儿便从另一扇门转了回来,将手里端着的杯子递给荀彧。
荀彧说:“你忙你的吧,我喝完水就走。”
张辽没有动作,只是看着他:“……你要什么?”
荀彧又是一愣,忙说:“不用,真的不用!”
想起自家院子里的那只山鸡,又紧接着解释:“那只山鸡已经很好了,别的动物我不会杀,更不会养……”
师爷……那其实是奉孝在养的。不过这句话荀彧没有说。
张辽点了点头,转身收拾东西去了。这让荀彧松了口气,捧起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却发现那水不是普通的清水,入口便带着丝丝的甜味,似乎是放了蜂蜜在里面。
他一边喝,一边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却在再次看到那把猎弓时,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目光。小时候爷爷教导自己射箭练心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个慈爱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己正而后发’,文若明白它的意思吗?”
……
“你喜欢?”见荀彧望着那弓怔怔地出神,张辽便转身将它从墙上取下,拿到荀彧的面前,“给你。”
荀彧回过神,接过来端详了一番,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我不能收……”
虽是这么说,却难以抗拒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一手持弓缓缓上举,另一手的手指勾住弓弦,凝神屏息,一点点地加力,直到弯月般的猎弓被渐渐拉满。
内志正,外体直……己正而后发……
这端正的姿势维持了良久,久到荀彧自己都有些恍惚。忽然,他的手指一松,弓弦发出轻轻的“嘣”的一声,顷刻便复原了。
“好久都没练习过了……”他笑着将弓递还给张辽,“真是——”
他的话才刚说了一半就没了声音,因为他发现张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静静地,专注地,非常认真地看着他。那黑眼睛中似乎比平常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炽热又柔和,但当荀彧试图辨别时,他却只能在那双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清晰得如在镜中一般。
两人默默相对片刻,张辽垂下眼看着那弓:“你……”他看上去有点小小的苦恼,但短暂的思索显然并未提供太大的帮助。他顿了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很好。”
两天后,张辽离开了村子。荀彧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上那只手电筒,当然也无从求证。他一度认为张辽听懂了他的话,但当半个月后张辽回来时,荀彧发现自己错了。
张辽仍然给他带了一件礼物。而且这次,它又是一只山鸡。
“母的!”郭嘉兴致勃勃地叫道。
荀彧只得收下,把它系在后院和那只雄山鸡养在一起。师爷对新来的母鸡视而不见,连招呼都懒得打,因为早在它明白郭嘉不准自己对山鸡下爪时,它就已经对所有的鸡失去了兴趣。现在它长大了一些,上房下树无所不能,心理上似乎也进入了叛逆期。郭嘉不搭理它,它就跟郭嘉发脾气,用爪子挠他的书本。但郭嘉生平最恨的就是别的生物——不管是人还是动物——毁坏他的书,而师爷虽然明知如此却仍锲而不舍地和他对着干。终于,当这天下午郭嘉洗完澡出来,发现自己的爱书竟有几页被猫爪撕得尸横遍地时,他怒火攻心不假思索地揪起师爷,把它从窗户扔了出去:
“滚!!!!!”
荀彧先前在收拾厨房,是以并不知道屋里发生的惨案。郭嘉洗完后他便也想打水洗洗身上的热汗,却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怒吼。
郭嘉和荀彧都以为过不了多久师爷就会自己回来,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师爷竟然真的滚了。虽然来到这儿以后它也曾和自己的主人发生过数次吵架甚至斗殴事件,但这一次,它似乎是认真的。
夏天的山里常有雷雨,进入盛夏后就更加频繁。这天自午后起天气便已是闷热无比,这会儿虽然还不到傍晚,天色却已经暗了下来。阵阵猛烈的山风吹得远近的树林呼啦啦作响,一场暴雨蓄势待发。郭嘉一直坐在窗前望着天上不断聚集的黑云,师爷仍然没有回来的迹象,他有些坐不住了。
郭嘉到家附近找了一圈,边找边喊着“师爷!师爷!”,却连师爷的毛都没见着,于是回屋向后院的荀彧喊了声“我出去找找!”,转头拿了自己的雨蓑又跑了出去。
荀彧正在屋后洗澡,听见郭嘉的声音,喊了两声“奉孝”却无人答应。这时候的天已经暗到不需要抬头看也知道有多可怕的地步了。荀彧匆忙穿上衣服出来,顾不上湿漉漉的头发回到屋里一看,只见屋里没有师爷,也没有郭嘉,整间屋子黑得如同天塌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