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周姓同学

2、二

　　自记事起，俞师开始认识这个世界。除却家人，她第一个结识的，便是她出生在的，这个不大的村落。

　　村子名叫黎家村，可是全村却是没有一人姓黎的。周吴郑王，都有涉及，唯独少了黎家村的黎。

　　黎家村没有村标，从马路口进村，走一条上坡的土路，弯曲着盘旋在无垠的庄稼里，夕阳来临时，是这里最美丽的时刻。

　　看到了几个并排的车库，便是村头了。

　　然后，便是人家。

　　夏天，这里乘凉的人不少。家长里短，扑克闲谈，好不热闹。

　　村尾有一湾坝，村里人习惯称它大坝。事实上，它顶多是个湖泊。好歹清透流澈，可以看到浅出游动的鱼虾。

　　每天早上，俞母都会牵着小俞师，走过紧挨大坝一侧的小路，到另一面，等待幼儿园的校车。

　　许多家长和自家的小朋友等在那儿，都是村里的人。面前是波光粼粼的坝面，微风荡漾了。身后是一间小小矮矮的土地庙，庙顶的红瓦遍布尘埃，没有香烟萦绕的香柱，应是许久没人打理了。

　　校车是一辆面包车，白色的车身微微泛黄，不知哪里，剩了些锈。

　　孩子挤在里面，硬塞，刚刚好。

　　幸好，路程不多。坑洼不平的土路，穿插在茂密的玉米地里，是校车必经的出村路途。

　　已是秋天，金澄澄的胖玉米已经忍不住，顶破了淡黄色的外衣，笑呵呵。打开车窗，一伸手，便能碰到。

　　这是俞师最爱玩的。

　　×

　　今天，幼儿园里有些特别。

　　不知哪位老师想出来的，组织孩子们举行穿衣服比赛。

　　这个，是要提高孩子的自理能力。

　　大班的孩子，分成七组，每组五人。

　　别说，比赛还蛮激烈。

　　比赛的孩子加速度穿衣穿鞋，得空儿的孩子在一旁拍手加油。

　　第五组就位。

　　俞师小朋友在列。

　　老师哨声一响，五个孩子动手了。

　　时间到。

　　老师检查。

　　嗯，嗯，嗯，嗯，嗯？

　　前四位小朋友表现良好，虽说穿戴有些不整齐，可这个年龄，也是很好了的。

　　可，第五位，俞师小朋友，外套穿反了，歪歪扭扭搭在身上，鞋子……呃，不只穿反，两只脚的鞋带竟然系到了一块儿！

　　旁边的孩子都笑了。

　　老师咳，“俞师，在家里都是妈妈给穿衣服么？”

　　俞师点头。

　　老师抚额，回头就给俞母说了——“你们家俞师自理能力不太好呀，园里的穿衣比赛，她是最后一名，以后要让她自己多锻炼锻炼。”

　　俞母羞愧——“嗯嗯好。”

　　一转眼，俞母从被窝里把俞师拖出来，“来姑娘，起床上学了，妈妈给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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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字，笔画复杂，像迷宫。

　　李老师说这个字读wǒ，三声，w、ǒ、我。

　　稚嫩的童声，朗朗跟读——w、ǒ、我！

　　俞师一字一音，记在脑海里。这是她学习的最难写笔画最多的一个字。

　　其实，是有些小小的雀跃的。毕竟，学会了这样难的字呀。

　　w、ǒ、我。她小小声的念，一笔一划在田字格里写下。

　　歪歪扭扭的一排“我”跃然纸上。

　　呃？俞师低头，看到地上小小的一团纸，皱了眉，回头看，一个两个小脑袋，头心朝前，都认认真真写着字儿呢。

　　好吧，扭过头，继续写“我”。

　　呃？！后脑勺再一次被袭击。地上又多出了一个纸团。

　　姑娘怒了，恶狠狠的回头看。

　　全是乌黑的脑袋。

　　“俞师，怎么总回头？”

　　俞师扭头，看面前的老师，扁嘴，委屈了，“李老师，后面总有人拿纸团扔我。”

　　李老师年纪轻轻，刚毕业，也是一姑娘，看孩子包了两包眼泪，心疼了——“没事，学习吧，老师给抓住他。”

　　没半分钟，捣乱者便露了尾巴。

　　李老师清嗓子——“夏说同学，请站起来。”

　　捣蛋者倒也听话，扔下笔，规规矩矩站起来。

　　喔，是一小子。

　　俞师郁闷了。平日里，俞师在幼儿园都是安静的存在，坐在座位上，除却午休和厕所，她可以坐一整天，从不觉得闷。在班里，只跟要好的几个小女生说说话，偶尔玩闹。对于此刻站起来的男孩，俞师好似第一次看到他一般，名字都不记得，更谈不上有什么交集了。

　　那么，他干嘛要扔她纸团？

　　“你不好好写字，总拿纸团仍俞师干什么？”

　　夏说眨眼，“不干什么呀。”

　　李老师黑线，此路不通，换个问法——“你为什么专往俞师这儿仍纸团啊？”

　　夏说眨眼，又眨眼——“因为她很笨。”

　　孩子们一片哄笑。

　　李老师嘴角抽动了，咳，肃了脸，“为什么这样说？”

　　夏说并不惧怕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很认真的歪头思索了一会儿，“她连鞋子都会穿反。”

　　又是一片哄笑。

　　俞师皱了眉头，脸红了，抿紧了嘴，默默的扭头。

　　李老师挑眉，“夏说，你这样是不对的。俞师同学自理能力不太好，小朋友之间要互相帮助，不是像现在这样，拿这个作为理由欺负她。”

　　“本来就是嘛，她好笨的……”

　　“男子汉都不会欺负女生，是要保护女生的。夏说同学，你是男子汉么？”

　　“是！”回答声铿锵有力。

　　×

　　五六岁的孩子，注意力很容易被吸引走。下午放学的时候，这件小小的闹剧早已被抛之脑后。

　　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挤下车，奔向父母的怀抱。

　　早上俞母便跟俞师说下午有事，不能来接，让俞师自己回家，叮嘱不要乱跑。

　　刚下车，便听到大坝岸边人声喧哗，那儿站了许多人，岸边一丝空地都不留。许多小朋友也都拽着大人往那边凑。

　　俞师记着妈妈的叮咛，只想着赶快回家。

　　走至坝边的小路，依稀听到有人说什么蛇吃青蛙。

　　终是抵不过好奇心，俞师探头往坝底的浅滩上看。

　　是有些害怕的，心跳得厉害。毕竟，蛇是多可怕的动物，虽没见过，却也是经过大人警告的。

　　“啊！蛇啊！”突至的叫喊声自身后响起。

　　俞师捂住胸口，蹬蹬蹬退后到墙边，小脸煞白，呼吸微微急促。

　　夏说笑嘻嘻的凑过来，啧啧出声，“胆儿这么小，还敢看蛇吃青蛙！小心蛇把你给吃了！”

　　身侧几个与他同行的小男孩连连附和，哄笑。

　　有个瘦小的男孩从远处跑来，喳喳呼呼，手里捏着个黏腻光滑的东西，献宝一样举至夏说眼前，“大哥大哥，我逮着一只青蛙！”

　　夏说敛了笑，老大一样拍拍男孩的肩，拿过挣扎的青蛙，揪着条腿儿，转过身，笑了，把青蛙举到俞师眼前。

　　俞师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尖叫一声，连连后退，无奈已至墙角，眼睛瞪着扑腾的青蛙，缩着身子往墙上蹭。

　　夏说不罢休，捉弄因子冒泡儿。

　　眼见青蛙越凑越近，俞师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两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承受不住重荷一样，依着墙面，歪倒在地。

　　她白得像纸一样的面容，急促得像要抓住最后一丝氧气的呼吸，攥着衣服骨节泛白的手，以及，倒在地上的她。

　　无一不昭示着这一切的与众不同。

　　男孩们傻眼的当儿，路过一位领着孩子的妇人，惊呼出声，松了孩子手，跑上前抱起俞师，往村医务室跑。

　　那孩子跟后边跟着跑。

　　几个刚才还哼哼哈哈的男孩儿，这会儿都没了声，知道这事儿不妙，一溜烟儿全跑没了影。

　　夏说一人，愣愣的站在原地，手里的青蛙扑腾。

　　抱走俞师的是她家门挨门的王家阿姨，两家离得近，关系也好，村东俞家二闺女心脏不好这事儿是全村都知道的，更甭说他们王家了。

　　这一看，姑娘那样儿倒在地上，定是病又犯了的。

　　到了医务室，吃了药，躺在床上休息了好一会儿，王母看她呼吸渐渐平稳，脸蛋儿也泛出正常的粉嫩，这才舒了口气，搂着儿子，算账——

　　“韩医生，我们俞师这平日里好好的，这会儿突然犯病，可都是你们家那小子使的坏。”

　　韩医生蹙了眉，人长得美，细婉的眉头一皱，也是极好看的，“阿说又惹事儿了？”

　　×

　　夏说在大坝边上溜达了很长时间，直到夕阳西下，村头最美的景色来临的时候，才磨磨蹭蹭的回了家。

　　他是害怕的。

　　那姑娘，被他吓得不轻。他害怕呢，他是不是把她给吓死了。

　　夏说打了个哆嗦，在夏母犀利的目光下。

　　就这样，她坐着，他站着。她看着他，他看着地。沉默伴随着钟表滴答了两分钟，夏说忍不住了——
　　“妈妈，我错了。”

　　“哪里错了？”

　　“我，我不该拿青蛙吓唬俞师。”

　　“知道错了？”

　　“嗯。”

　　“好，拿尺子来。”

　　夏说微微抖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拿了尺子来，给夏母。

　　主动伸出了手。

　　啪啪啪。

　　厚实的尺面打在小小的掌心里。

　　疼，不能哭。

　　反正，也被打习惯了。男孩不忘自我安慰。

　　夏母收了尺子，看着强忍眼泪的儿子，自己却是忍不住掉了泪，趁儿子低着头，连忙揩了去。

　　叹了口气，摸摸儿子脑袋，“阿说，不要总在外面惹事儿。妈也舍不得打你的，可是，做了错事，就要勇敢的面对，接受惩罚，知道么？”

　　夏说“嗯”，说妈妈我接受惩罚我一点儿也不疼。

　　一年前从B市搬来这个小村子时，夏母便跟夏说说过，“从今以后阿说只有妈妈了，虽然我们会辛苦一些，可是妈妈不会让阿说的快乐减少。”

　　那时起，夏说便知道，他的生活已然翻天覆地。从城市到乡村，从华丽宽敞的别墅到狭小简陋的平房，从每晚爸爸的战争故事到窗外夜猫的叫声，从妈妈的笑颜到开始时不时的发怔……

　　夏说猝不及防，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小小的他，开始学会去读大人的心思。他懂，或许他该更懂事一些。

　　可是，现在的他，顽劣到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