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明珠换绿珠》倦袖女子

3、二、三月三日天气新

　　藏珠小筑临水而立，塘中满栽红莲，花开之时，整个小筑便满浸香气，令人怡然。

　　据说此筑是长老流夜专为潋华少主而立，红莲香气有助于温养旧伤。自从十年前潋华自离谷中求医返回后，便一直住在此处。

　　如今正是春时，荷叶初生，塘中隐隐蒸腾起一阵极清的气息，也别有一分妙处。

　　小筑楼中，一人一身月白单衣，正自倚栏凝望着满塘荷叶出神。手里捏着的纸条被他捻成了卷状，倒像是春初犹卷的新荷。

　　他隐隐记得似乎有句诗，叫做“荷叶生时春恨生”。他向来没有兴致发时吟上两句的习惯，此时想到了也没有念出来，却是楼下有人似吟似叹地悠悠叹了一句：“荷叶生时春恨生……又是……春天了啊……”

　　潋华一眼瞧见那人，笑吟吟地顺手把手里的纸筒丢了下去。那人察觉，一扬手接住，瞧了一眼手里那东西，却是微微一怔，负手向楼上望去。

　　潋华对他招招手。他略一沉吟，纵身跃上，轻轻落于潋华身前三尺处，静静凝望着他，一言未发。

　　来人乃是阁中长老，真正的明珠阁中第一人——流夜。

　　他背月而立，身影便遮住了一片月光，投下一片静如山峦似的阴影。那种感觉一如他的人——沉稳、镇定，凝重如山。

　　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才能将几乎分崩离析的明珠阁重新凝聚，才能一手支撑起破碎的局面，才能慑服一众虎视眈眈的同行……

　　他是明珠阁的功臣。

　　静静相对半晌，却是流夜当先开口，道：“霜朝果然传了消息与你。”

　　潋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是霜朝关于林家堡一事的调查。本来此事与他并无什么关系，他这个明珠阁少主，向来是除了养病和绿珠，便万事不管的。而此次霜朝之所以要传消息与他，不过是因为——此事与他有关。

　　林家堡欲反明珠阁一事确实不假，不过但凡出师总要有名，而林氏的出师之名，便是——助少主潋华重掌明珠阁。

　　无论这是一个借口，还是当真以此为目的，潋华终究脱不了干系。

　　然而此刻这个脱不了干系的人却懒懒地没什么反应，流夜静立半晌，忽然道：“或许有一天，我当杀你。”

　　潋华闻言却是笑了笑，道：“为明珠阁？还是为绿珠？”

　　流夜不答，转身而去。

　　他想要绿珠。

　　潋华一早就明白，流夜对绿珠早已远超师徒之情。

　　这是一场战争。对方既已表明此意，那么争夺或放弃，只在他一念之间。

　　三月三，天气新。

　　一大早上，素商刚朦胧醒来，便听到外面门被敲得叮当响。迷糊了一下，想起来昨日答应了潋华今天去给他倒茶捶背讲故事，赶忙起了床，边披衣服边道：“知道了，这就去！”

　　只听门外有人夸张地大叫一声，道：“咦？你怎么知道的？”

　　居然是潋华的声音。素商有些诧异地开了门，门外是打扮得整整齐齐、一脸神采飞扬的潋华，素商越发诧异起来：“这是要干什么去？”

　　上次看见潋华穿得这么整齐，是哪一年的事儿了？这个家伙但凡闲在阁里的日子，都是一副散散漫漫衣冠不整的形象，若是哪一天忽然把自己弄整齐了，那只有一个原因——他要出门了。

　　潋华作诧异状，“你不是知道了么？”

　　“知道什么？”素商莫名其妙。

　　“知道本少主要出门呀！”潋华理所当然。

　　素商不解道：“这个时候，出门干什么？”

　　潋华一本正经道：“今天三月三。”

　　“哦。”素商还是没搞明白这和出门有什么关系。

　　“笨！”潋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了一下她的脸，嘻嘻笑道：“三月三上巳节，正是出门踏青游春的好日子，本少主怎么能坐在这里虚度青春，无所事事，你说是不是？”

　　素商实在是有些错愕：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位懒到要命而且病病殃殃的大少爷至少也有三年没出过明珠阁的大门了，要他移动尊驾走两步简直比灭一个林家堡还难，怎么今日倒突然想起踏什么青游什么春了？

　　素商这边发怔，潋华却不客气，结结实实地又捏了一下她的脸，笑道：“愣什么呢，走了！”

　　“去哪里？”素商一时没反应过来。

　　“保护本少主出门游春啊，你刚刚答应的，难道要反悔？”潋华一脸理所当然。

　　素商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答应陪你去了？”

　　潋华嘻嘻一笑，“看着啊。”说完绕到门后敲了两下门，又绕回来，细声细气地学她的声音喊：“知道了，这就去！”

　　完毕笑吟吟地瞅着她，“喏，你答应我了。”

　　素商气结，“你这是使诈，不算。”

　　潋华望着她，眨了眨眼睛，笑容渐渐消失，低声道：“绿珠，陪我去好不好？”

　　素商转开目光，继续板着脸不说话。

　　“听说今年西湖边的桃花开得好，也不知我那年种的桃树活了没有。”潋华低低地叹了一声，“再过几年，也不知还能不能看得到了。”

　　素商继续板脸，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每逢潋华对她提什么无理要求，被她驳回之后，都要来这么一场，偏偏她每次都招架不住，最终败北，乖乖遂了他的心愿。

　　郁闷之后只好安慰自己：算了，不要跟一个病人一般见识，就当是好心了。数次之后，忿忿的素商便决定再不买他的账，让他一个人哀怨去。

　　不料这一眼望过去，不由得又心软起来。早春的风还有些料峭之意，一阵风拂过，潋华忽然咳嗽起来，素商立时习惯性地伸手去抚他的背，待到反应过来，只见潋华大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着她，无奈只好道：“好了好了，你要去，总该准备一下，才好上路。”

　　潋华可怜兮兮地望着她，道：“只顾着来找你了，忘记准备了。”

　　素商叹了口气，扶他进房，“外面冷，你在房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准备。”

　　潋华立即笑逐颜开，“我就知道绿珠最好了。”

　　素商认命地扶他坐到床上，给他披上毯子抱好暖炉，再叫侍婢去弄些糕点水果茶水来，潋华笑眯眯，赞道：“果然绿珠最好。”

　　忙完出房关上房门，素商顿觉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忍不住忿忿地踢了两脚廊下的木柱——真是被那个家伙吃死了！

　　潋华要出门，虽是游春，大约也要走上十天半月。到杭州大约半月的车程，潋华身子不好要多休息，走得自然更慢。想来这一次是要走一个多月了。

　　出了房间，素商先向流夜所居的长老院而去。要出远门，自然应当先禀过师父，然后再到掌名册的红罗那里告个假，才可成行。

　　此时时候尚早，长老院院门尚未开，守门弟子见素商来了，便开门放了她进去。

　　明珠阁的长老，若连另三位姑娘也算上的话，一共应是四位。只是三位姑娘各司所职，皆有居处，因此长老院中便只有流夜一位长老。

　　素商敲了敲房门，恭敬地道了一声：“师父，弟子素商求见。”

　　里面沉寂了片刻，方道：“进来罢。”

　　“是。”素商应声，推门走了进去。

　　流夜披了件灰色衣袍，头发未挽，倚坐在床头，似微有些倦意。见她进来，便示意她在桌前坐下，道：“有什么事么？”

　　素商简单禀明了同潋华出门的事情，流夜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素商一时无话，顿了顿，还是开口道：“师父昨夜睡得不好么？”

　　流夜淡淡笑了笑，道：“睡晚了些，不妨事。”

　　素商踌躇了一下，道：“是……为了林氏的事情么？”这句话说出来，她索性把心里的疑问一并问了出来，“弟子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却又想不出奇怪在哪里，师父以为呢？”

　　流夜淡淡道：“当日收服林氏本就有些匆促，今日之事，亦在意料之内，你不必多想。”

　　素商迟疑地点点头，想想或许确是自己过虑了，又应了一声“是”。静了片刻，见流夜没有什么吩咐了，素商便准备告退。

　　忽然流夜又道：“此次出行，务必小心。”

　　素商道：“弟子定会全力保护少主。”

　　流夜点头，“你亦要小心照顾自己。”

　　素商应道：“是。”

　　“若有些其他事情，可传书与我。”

　　素商有些迷惑，“师父是指什么？”

　　流夜微微皱眉，双目微闭，似有些疲倦，半晌，道：“罢了，你去罢。”

　　素商有些茫然，欲要问几句，又不知该如何问，只得告退。

　　正要出门时，流夜忽又道：“等等。”

　　素商连忙回身，流夜道：“你去把那边槅子上的短剑取来。”

　　素商依言去取了来，呈给流夜。流夜轻轻推回给她，道：“这把剑你且带上，此剑削金断玉，极为锋利，他日或可有应急之用。”

　　素商也不推拒，道了一声“多谢师父”，便将剑收起。

　　回去时朝阳正盛，晨露初干。素商犹念着方才见流夜之事——方才流夜那般神色，让她实是有些疑惑。

　　从七年前开始跟随他习武，直到现在，她都未曾见过他那般疲倦的神态，似是一夜未睡，又似是——心事重重。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师父虽为明珠阁劳心劳力，思虑极多，却素来是精神端严，秋毫不苟。究竟是何事，竟能令师父思虑至此？他方才所说的“其他事情”，又究竟是什么事情？

　　莫非……林氏作乱之事并非如此简单，其后还将有事？可是若是这样，师父为什么又不对她明说呢？

　　她想不明白。然而既然师父说过要她路上注意，或许此次出行能发现些什么罢？

　　这般想着，很快已到了旦阁。

　　到书房时，红罗不在，想是刚起，还在用早膳。素商便随意坐了，边想着方才的事，边随手摆弄着桌上的竹牌。

　　红罗眼盲，是以阁中诸人的姓名都一一刻于竹牌上，便于她摸索识别。素商拿在手里的这个是块大牌，这牌上的名字自然也是位一流高手。

　　此刻素商心不在焉，坐了半晌，听见内室步声渐近，知是红罗出来了，便起身拍拍衣裳。红罗掀了帘子出来，听见声音，便问了一声：“素商？”

　　能不经通报便坐在这里等她的，除了潋华、流夜，便只有素商。那两人若找她不必亲自来，因此只能是素商了。

　　素商“嗯”了一声，道：“少主要出门，我随同保护，大约要出去一个多月。”

　　红罗走来摸索着坐下，道：“禀过长老了罢？”

　　素商应了一声。

　　红罗边说“知道了”，边在桌上摸索着什么，素商见她摸的地方是方才放竹牌的地方，便递过去道：“在这里。”

　　她接过插在一旁架上，素商一眼瞥见那竹牌与其他竹牌相比似是颜色较新，便随口道：“阁内又添新人了？几时来的？”

　　红罗皱眉道：“与你何干？”

　　素商早习惯了她的脾气，也不生气，笑说道：“好啦，算我错了。反正以后有机会自然就见了。”

　　出了旦阁，又去要了马车银钱等物，便回房来找潋华。

　　开门就是一阵茶香，潋华正坐在桌边托腮出着神，听见门响，抬头笑道：“搞定了？”

　　“都好了。”素商边进门边道：“我叫侍剑把你常吃的药准备好了送来，送过来了吗？”

　　潋华起身提起桌上一个小包袱：“喏。”

　　素商接过来打开看了看，“还有你的衣裳……”

　　“都有了都有了，”潋华边推着她往外走边笑道：“都送到马车上去了，走啦走啦，再这么婆婆妈妈的当心变成老太婆。”

　　素商斜了他一眼，“那也总比临时被你气死好。”

　　“哇，我什么时候气过你啦？我一直都很乖巧听话的好不好，除了那次在关中……还有那次在岭南……”

　　素商头痛地听着他一路念念叨叨，明明每次都是被他气的半死，偏偏他还总是有理由证明自己很无辜，实在是让她无奈得很。一路念叨到大门口，素商满脑子都是潋华的碎碎念，方才在流夜那里泛起的疑惑早不知被挤到了哪里去。

　　不过，也只是暂时忘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