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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有师兄,名唤卫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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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徒敢尔!”四周叫骂之声顿时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几个性子急烈的大汉直接冲上前去,正欲一番拳打脚踢,却被荧玉公主喝退。
“公主!此人大言不惭,辱骂公室,当处与截舌!”
“既不想走,留下双足又有何用?索性刖足!”
“箭射国君,该当腰斩!”
“再断其双手!看他如何猖狂!”
“照我看,直接大卸八块,也好给那些奸诈泼辣之徒作个榜样!”
荧玉冷冷地看着易晴越发苍白的脸色,心中讥笑不已。原以为这人狂则狂矣当有几分胆色,眼下看来也只是草包一个,几句话便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无用之极。正想开口讥讽,却见那人脸色一缓,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众人惊怒交加,不明所以,叫骂之声越发激烈。而荧玉见他开口大笑,心下反而泛起了些许钦佩。
却不知,易晴确是被众人的话语吓了个半死。想自己下山不久,还未有一番作为,就要被截舌,刖足,断手,腰斩,俱五刑,不禁面如死灰,险些失禁!师父对自己从小寄予厚望,不仅把一身技艺倾囊相受,还费劲心力历时十八载算得玉老所在,带她淑泉枕石,指望她能以不死之躯做一番功业。谁想方才踏入乱世,就要灰飞烟灭!不禁觉得又绝望,又好笑,当即便止不住的大笑起来。这群秦国兵蛋子不知是打仗打坏了脑袋,还是退兵时挤坏了脑袋,莫名其妙抓住自己,非说她是什么“弑君魏狗”。天晓得,她连一只鸡都没杀过!这会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面对一群野蛮士卒自是百口莫辩了,气愤的她只得在口舌上上沾点便宜。那句吐槽荧玉的话自然也带着八九分刻意的辱没,只不想此人竟然是秦国公主,这下自己不死也得死了吧?想到这里,易晴直笑的眼泪横流,直不起腰,险些背过气去!只这笑声中,到有一大半是为了发泄恐惧,故才失态若此。
“你笑什么。”荧玉眼中寒光凌冽。众人见公主开口,这才止住骂声,只对着易晴怒目而视。
易晴也收起了笑意,暗叹一声侧着脸打量起这秦国公主。此刻她既知自身情况不妙,原本自当谨言慎行,搏得一线生机。然而天生不服软的性子,外加深入骨髓的名士情怀让她在越危难越害怕时,便越要做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只见她一双秀目荧玉身上上下扫视不已,惹得眼前之人原本不怒自威的脸旁泛着了薄怒,慑人眼光凌厉无匹,比之寻常女子,竟透着股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易晴不由心生讶然,随即大大咧咧的弯腰鞠了个躬:“小民易晴,见过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星月长明,永驻美丽。”
“小子……”
又有人要跳出来叫骂,被荧玉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适才有人回报,说你不愿再行半步,怎么,莫非阁下已等不及想死在这里了?”
“非也非也,小子贱民一个,烂命一条,天理不通,五识不全,只知人若草莽,皆望苟活,小子自不能免俗,正指望公主您大人大量,饶小子一命,那小子即便做牛做马,以身相许,也未尝不可啊。”
秦兵大怒,却不发一言。
荧玉眯起眼睛,“果然油嘴滑舌。若非你我同是女子,只刚才那句,你便死上千次万次也绝不足惜。”
众人“啊”的一声,瞠目结舌,纷纷扭头向易晴望去。但见她眉目轻佻,似笑非笑,眼中漫着泪花,晶莹水亮,平坦的胸部一起一伏,纤细的身子似是要被风吹倒,却依旧挺拔傲然。这么瞧上一会儿,这小白脸果然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禁又惊又齐。
“公主殿下可是闻着了小女子身上的女儿香?这也难怪,呆在这群大老粗中间,那汗臭真把人熏也熏死。此刻他们退开三尺,身旁浊气立净,我也得一闻公主体香,当真如雨后甘露,清爽畅透。想必公主也正有此感吧?许是正该我们多多亲近才是。”
“该当如此,”荧玉眼中杀机一闪,淡淡道:“易晴姑娘欠公父的血债尚未还清,本宫自会与姑娘你多多亲近。”
这“多多亲近”被荧玉一字一顿的说出口,易晴顿觉汗毛耸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正当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公主!国君他……国君他……”一个将军摸样的人突然冲到荧玉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容凄苦悲愤。
荧玉脸色大变,身子微震。
“站起来说话。”荧玉双目紧闭,有气无力的说道。
“是!”来人略施一礼,起身道:“适才国君突然全身发颤,口吐白沫,随军太医使劲浑身解数,依旧……”
秦军将士闻言顿时骚动起来。
“住嘴!”荧玉突然娇斥一声,厉声道:“我方才就在公父身旁,他早已清醒,亦能言语,何来如此险情?你霍乱军心,妖言惑众,必是受了魏军好处!不忠不义的东西!秦军留你何用?来人,给本宫将这厮就地正法!”
“喝!”士兵答应一声,齐齐对那将军刀剑相迎。
将军大骇,看着周围动乱纷扰的军心,将士犹疑的眼神,突然一凛,面如死尸,低头紧闭双目。噗噗几声,刀剑争相从体内穿过。
秦军见他认罪伏诛状,渐渐平静下来,一些将士更是不齿的对他尸身破口大骂,唾沫相迎。
“倪江军,你劳苦功高,只一时鬼迷心窍,既已受刑,本宫自不会亏待你的家人,你放心去吧。”
闻言,倪西尸身颓然倒地,死得瞑目。
这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自然逃不过易晴的眼睛,她呆呆的望着忠烈刚毅一时失言的倪西,又看看冷静决断心狠手辣的荧玉,张着嘴却半天合不拢。
“公父重伤未愈,本宫已甚为忧心,望众将士自重自省,不负本宫所托,国君所望。”
“必不负公主所托,国君所望!”四下齐齐跪倒高喝。
易晴呆了半响犹未缓过神。栎阳未至,后有追兵,若此刻国君暴毙的消息传入军中,军心必散!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军队,赶回栎阳,在公布国君死讯。尽管公主所作所为竟在情理之中,但她依旧无法认可。
然而仔细一想,倪将军明知自己罪不至死,却依旧慷慨赴死。公主明知自己谎言必有一日要被拆穿,到时大失人心,受人唾骂,却依旧义无反顾。望着这样的军队将官,这样的王宫显贵,她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隐隐而现。公主、小将尚且如此,君王、将相又当如何?
此刻见荧玉款步而去,易晴心中念头急转,竟鬼使神差的大喊:“公主殿下留步!”
荧玉回过身,面色苍白,波澜不惊。
“公主,现下我是女子的身份已被戳穿,留在此处实在不甚方便……若得垂怜,还望公主能派人代为监押,易晴……必当竭力相报,”眼波一闪,她咬牙道,“以我之力,虽死,还生。”
荧玉闻言眼中精光爆射,顿了半刻缓缓道:“你虽是要犯,罪不可赦。但秦人素来礼义分明,断不会作出有失礼法之事。你……”
“公主!万万不可!”旁人急忙劝戒,“魏人狡猾,断不可信!且将她留下罢,若礼法有失,末将以头相抵!”
“裨将军,你的命可否抵得秦军声望?”荧玉温言道,对方果然愣住,“本宫自有分寸。正巧,公父醒来还欲亲自审问你……且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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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晴低下头默默的跟在荧玉身后,七兜八转的终于绕到秦献公座驾前,此刻献公正被赢渠梁的一干亲信团团围住,外面的人看不到分毫。赢渠梁见到杀父仇人,先是一愣,紧接着两眼喷出熊熊烈火,沉着气走到荧玉身旁。
“小妹,你将此人带来,是为何故?”
“二哥,她方才申称有起死回生之能,故小妹将她带来权且一试。”
“这……”赢渠梁微震,下意识的望向易晴,见对方坦然镇定的与自己相望,竟不由信了几分。
太医纷纷乍舌,“公主,国君脉象全无……不似仍有转机之像……若将其圣体随意交由旁人处置,只怕……亵渎国君遗躯啊。”
“二哥,试与不试,全在你一念之间。”荧玉淡淡回到,神色复杂。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焦在赢渠梁身上,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左右吩咐,“取银针来。”
荧玉身形一颤,双眸紧紧闭上。
“万万不可啊!二公子!”太医纷纷跪倒。
易晴则将视线往来于赢家兄妹,不自觉勾起嘴角。
自学业大成,拜师下山后,她便在山东六国周游玩乐。月前听闻少梁大战,无所事事的她便抱着凑热闹的心思赶了过来。令她叫苦不已的是,若非自己多管闲事,怎会落得如今这等境地?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然而,此行若能保住小命,光是认识了这一对人中龙凤,便也算得不小收获了。如果还能顺利结交,那更是不枉此行!只可惜……他二人恐怕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吧?
胡思乱想间,银针已被取来。赢渠梁走到易晴身后,拔剑将她双手间的粗绳割断,又亲自将银针递到她手中,眼中担忧、希翼、憎恨、祈求……五味参杂。
事关重大,易晴不敢有半分差池,当即活络了下双手,严肃专注的来到献公身旁。拨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号了号脉。
“脱了他的衣服,让他背对着我。”易晴道。
赢渠梁赶忙上前相助,小心的扶着献公的身子,将他翻转过来。
易晴略一沉吟,展开针包,熟练的开始为献公施针。
座下太医,纷纷举头张望,好奇者亦有,嘲讽者亦有,愤怒者亦有……
约莫半柱香后,献公背后已插满银针,而易晴也已满头大汗,赢渠梁的眼中渐渐闪现不耐。突然,他感到伏在自己腿上的人动了一下,大惊失色的望向易晴,对方似是也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
“二哥,怎么了?”荧玉察觉到些许动静,不确定地问道。
“小……小妹……公父他……”赢渠梁吞了口唾沫继续道:“似乎是……动了一下……”
“什么?!”在场的人都如遭雷击。
“二公子,你……”太医刚想质疑,献公突然大喝一声,“哇”的一声吐出口黑血!
“公父!”
“君上!”
所有人立时跪倒,泪如雨注。赢渠梁抱着献公转醒的身子又哭又笑,一时竟忘乎所以。荧玉也终于忍受不住,身子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易晴一震,看看已经转醒的秦献公,便将他置在床上,快步迈到荧玉跟前,想为她诊脉,却被荧玉冷冷挡住身形,再也进不得分毫。易晴委屈的眨了眨眼,闷闷不乐的转身重新跪倒在献公跟前。
此刻献公已缓缓坐起,赢渠梁等一干则人跪倒在他面前。易晴见他无碍,顿时放下心来。再回头望了望神采奕奕的献公,她却古怪的抿了抿嘴唇,脸上恕无一丝喜色。
献公定了定神,目光炯炯的扫视四下。众人见他突然之间竟似痊愈,无不又惊又奇,偷偷瞄向易晴的眼光不约而同的带上了敬畏之意。
“你们全都下去吧,”献公声如洪钟,“渠梁,荧玉,还有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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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片刻,四周便退的干干紧紧。
秦献公道,“荧玉,你怎么来了?”
“公父……自公父出征,孩儿不知为何,竟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心乱之下便随同公孙长史来到军中。”荧玉顿了顿,“所幸公父现下已经无碍,孩儿放心了。”
“无碍?嘿嘿。”秦献公笑道,转身面向易晴,“小姑娘,你且说说,本公还有多久的时日可活?”
赢渠梁荧玉闻言齐齐一震,不可置信的望向献公,又把目光聚焦在易晴身上。易晴抬起头,对献公拜了拜,轻声道:“最多不过三日。”
“三日?!”赢渠梁大惊,勃然大怒,“妖女你!”
“渠梁,休得无礼。”
“公父!你可知,正是此人将你射伤,若不是她……”赢渠梁说着,眼中恨恨,泪光盈盈。
献公沉吟片刻,问道:“小姑娘,既然你要杀我,又为何要救我?”
易晴一震,咬着嘴唇说不出来。
“你莫要害怕,但说无妨。”
“秦公……”易晴犹豫了一下,暗自叹息,缓缓道:“实不相瞒,在下几日前被公子虔生擒而来,也是一头雾水,醒来时周围之人便俱言在下是‘弑君魏狗’,然而在下在当日只是箭射了几个秦兵的腿足,并未伤及一人性命,眼见得手便弃弓而去。”抬头望了望周围,只见献公微怔,二公子赢渠梁默默沉思,而荧玉公主则依旧冷冷地望着自己,一撇嘴角,易晴继续道:“然而,也正因为易晴此举,才引得魏卒乱射急射,误伤秦公。秦公之伤,易晴,确有不可推脱之责了。”
一番话说得献公皱紧眉头,他沉吟良久道:“你何故突入魏营,箭射我卒啊?”
“只因魏国上将军,乃是小民师兄,他自小对在下颇多照看。我不忍魏国大败于秦,故而想大乱秦国阵脚,让魏卒能乘乱救出公舒丞相罢了。”易晴自知坦白身份意味着什么,但她并不后悔。
“你竟是鬼谷子之徒?!”不出所料,三人脸色均是一变。秦献公霍然起身,三步两步走到易晴身边,随后整整衣冠,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赢师隰,不知先生大驾,先前怠慢之处,万望见怪。”说着,竟示意赢渠梁也来行礼。
赢渠梁双目半闭半睁,眼中带着怀疑冷漠之色。
易晴摆了摆手尴尬道:“鬼谷门生,最恨虚礼。”
这时,赢渠梁才面无表情的走到易晴跟前,“渠梁见过先生。”
“额……”易晴连连摆手,浑身变扭到说不出话来。
献公丝毫不觉易晴窘迫,只是哈哈大笑:“谁人不知鬼谷子大名?他老人家的徒弟哪个不是跺跺脚就翻云覆雨的人物?我适才还大惑不解,先生小小年纪,怎会施得这‘凝精断魄’之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献公一扬英眉侃侃道。
“凝精断魄?”荧玉反问。
“不错,所谓凝精断魄,便是将将死之人未尽的精血全全激发,以此换得旺盛的生命力!但一旦精血耗尽,纵使神仙在世,也断无回魂的可能。”
献公说完,易晴接口道:“被施以此术者,能活多久全在与他的精血还剩多少。常人一月所耗之精血,施术者一天便能耗尽。”
“不错,先生方才所言,你二人也已听见了吧,本公此番劫难委实怪不到先生头上,想来也是乱军之中,众人胡乱指认到先生头上吧。”献公看着赢渠梁和荧玉犹未不甘的表情,淡淡道:“昔日管仲为助齐国大公子继位而箭射齐桓公,令公险些死于非命。此后,桓公不计前嫌听取鲍叔牙之言,于继位后任命管仲为相,方使得齐国称霸一时。你二人如此胸襟,置大才于眼前不顾,只知计较些许恩怨毛皮,叫本公如何放心将秦国交予你二人手中?真真,叫为父失望啊。”献公长叹一声,神色间疲惫之色一览无余,“再者,即便今次侥幸不死,本公,也不过三个月的性命罢了。然天怜大秦,若以本公三月残躯换得先生入秦,你们又有什么可悲伤的?”
易晴闻言一愣,心中五味参咋。这个秦国国君,竟然信了自己的一面之词。或许因为自己会使秘术,所以为她所说的话填了几分信服力吧。又或许,秦公只是想通过恩德,让自己死心塌地的为秦国卖力?然而不管是哪种可能,易晴仍旧忍不住为秦献公的胸怀,和对她的信任深深折服和感动。
正当她走神之际,赢渠梁突然跪下身子伏地不起,“秦,赢渠梁,恳请先生入秦,辅教于我!”
“万万不可。”易晴一惊,赶紧扶起赢渠梁。
“秦,荧玉,恳请先生入秦。”荧玉公主的脸色在变了变阴晴后,跟着弯腰下跪。
“二位啊!”易晴跟着止住荧玉的动作,转身对静观不语的献公道:“秦公,非是易晴寡高自矜,然,秦人皆道秦公因我丧命。即便易晴公开真相,但此事确于我脱不开干系。再者,此番箭伤并非落在二公子身上,与当日管仲之事又有不同。让二公子将弑父之人扶上相位,秦人,又该怎么看待……看待二公子?”
三人默然。
易晴见状,不由叹息一声。若是有人能代替自己入秦,她也不用心下不安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一个挺拔卓绝的白衣士子形象,便自她心头悄然滑过。易晴一怔。
“先生可是又想到了什么?”荧玉察言观色道。
易晴回头看了看荧玉,又望了望两人,一番挣扎后终于咬牙道:“易晴,虽不能辅佐秦公,却愿劝得大才入秦!”
三人对望一眼,立时精神百倍,“还请先生明示。”
“我有师兄,名唤卫鞅,下山虽久,却依旧是无主之身。”易晴顿了顿,继续道:“此人才学见识远在我之上,又跟随老师研习多年法家义理,实已如火纯清。老师曾赞他曰‘此子大才。’现秦国穷困,无征兵之必要,当以变法强秦为先,若得此人入秦,秦国,必将如鱼得水,换骨脱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