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云歌》漫沙

3、痴儿

　　“翌哥哥，云儿来看你啦！”
　　夏日里难得有这样不灼人的日子，算一下也有好几日没有见到璟翌了，也不知他最近有没有好好吃药。
　　已故的九王爷之子璟翌，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住进了候府，当年我重伤，稍好些的时候墨儿陪我在院里晒太阳，远远地就瞧见他在盯着一盆花发呆，那背影浸着深深的哀伤，我只是远远看着，便已受其感染，半晌，他突然转过头来，怔怔地朝我这边看了会儿，蓦地就笑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笑容，不沾纤尘，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只消一眼，我便打从心底想要与他亲近。
　　可是，风采如此卓越的璟翌，却是个痴儿。
　　就在我坠崖的那天，京城里差点变了天。九王与承相夏侯烈暗中勾结起兵造反，功败后承相家满门被抄，九王被关押进天牢，当夜暴毙，王府一样被抄，太后求情，留无辜稚子一条性命，以显皇家仁厚。据说，九王暴毙的当夜，小世子璟翌进过天牢探父，出来后便形神呆滞，成了痴儿。皇上将其交给爷爷看顾，同时也是警示同样位高权重的爷爷，不要步了九王的后尘。
　　“翌哥哥，你在哪里呀？”一踏进璟翌所住的幽然居，便有清淡的茉莉香扑鼻而来，让我不知不觉心情愉悦，声音也高了几分。
　　这时，花田的东北角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会儿，璟翌的头便从花草中冒了出来，脸上带着一如继往的纯真微笑：“云儿！云儿！”
　　他欢快地跑过来，头发上还沾着几片草叶，却神秘兮兮地指把手背在了身后。
　　我伸手拍去他头上的草叶，不料他却趁势一把抓住我手，我一惊，一时只顾看着他如水的双眸，脑子里竟空了一大片。
　　璟翌，你的眼睛，盛满了柔情，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双目之后，该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可为何，上天待你如此不公呢？
　　待我回过神来，头上已然多出一个花冠。
　　“云儿美美！”璟翌开心地轻抚着我的长发，笑意几乎要溢出眼角来。
　　“美吗？”我也随着他乐了，摸了摸头上的花冠，居然还沾着露水，难道他一早上都在做这个花冠么？
　　“翌哥哥你这个傻瓜……”我喃喃着，璟翌却只是一味看着我静静地笑，我心里只有暖融融的一片。
　　我拉着他在葡萄架下坐了下来，看到他额上细密的汗珠，我便拿出手绢帮他擦汗，墨儿倒是闲不住，看到满架的葡萄就忍不住去摘，我也懒得束着她，整个侯府，最自在的也只有这幽然居了。
　　“翌哥哥，最近可有好好吃药？云儿最近学琴学得辛苦都没能来看你，没有云儿陪你玩，你会不会不开心？”我撒娇地倚靠在他身上，他也配合地拢了拢我的肩，傻笑着回答着一些连不成句的词：“吃药……苦……见云儿……高兴……”
　　不知为何，每次他语无伦次的时候，我心底，总有一丝抽痛，为他不平，为他不甘，为他心疼，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或许，他也可以意气风发地过他的一生，而不是被束缚在这几竿葡萄架下，终日与花草为伴，还要背着逆臣之子的罪名，被天下人耻笑为傻子。
　　他开心地吃着墨儿摘下的葡萄，我却倚在他肩上抬头注视他线条柔和的侧脸，思绪万千。
　　“云儿……吃……”他刚把一个葡萄喂至我嘴边，爷爷的声音却突然在门外响起。
　　“云儿，你又来打扰世子了。”爷爷三两步便走到了我们面前，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拿起一串葡萄递给爷爷，爷爷却没有接，我这才发现，爷爷身后还跟了几个太监。
　　爷爷在璟翌身旁站定，他身后的一个品级看着较高的太监从袖中缓缓展开手中捧着的圣旨。
　　“九王爷世子璟翌接旨——”太监的声音拉得很长，爷爷立刻用眼神示意我，我也心领神会，拉着璟翌跪下听旨。
　　“九王早逝，联念及幼子无辜，且天资不齐，忧其在外受辱，故值太后寿辰之际，恩泽遗孤，特允璟翌承袭亲王位，赐号‘平逸’，仍托于长安侯照顾，侯府上下，皆以亲王礼相待，不可逾，且特派专人伺候左右，以宽联心。”太监阴阳怪气地宣完了旨，末了还极及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只是这一声不轻不重，恰好在场的人都听了去。
　　我在心里恨得牙痒痒，刚要发作，却发现自己手正被璟翌紧紧地攥着，而他脸上却是一副呆滞的表情，抬头眼神空洞地盯着上面的葡萄。霎时间，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了，可怜的璟翌，你其实也很生气对不对？只是你不会表达，所以才会眼神空洞一片茫然的对不对？
　　爷爷替璟翌接了旨，打赏了几个公公便送走了他们，留下泣不成声地我，抱着璟翌的胳膊，无力地跪在地上。
　　“翌哥哥，他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怎么能？”什么派专人伺候，不过是派个眼线来监视罢了，还封王爷，本来好好的人给他们折腾到这般地步，赏给王位不是存心让天下笑话么？
　　“云儿……不哭……”璟翌轻轻擦着我的泪，眼神里竟有一闪而过的心痛，可待我静心再观，那熟悉的双眸里又只剩无边的茫然，好像隔了一层越不过的屏障，使他没有办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事。
　　我用力地抽泣着，却什么也帮不了他。
　　“云儿，花——看花——”只一眨眼的工夫，璟翌居然又重现笑颜，拉着我去看花，没想到原来他的力气这么大，墨儿还没反应过来，我都已被璟翌拉去了十步开外。
　　我和他一起蹲在花丛里，他却突然安静了，一直把玩着一株开得极好的茉莉，没有吱声，甚至没有表情。可我待在他身旁，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
　　“翌哥哥，云儿给你哼曲子好么？”我摇了摇头，这些事情，想不动了，随他去吧，我只能尽我所能，去对他好。

　　口中哼着《倚云歌》的调子，璟翌却转过身去，背靠着我，整个人好似一下子松驰下来，不一会儿竟然倚在我背上睡着了。我小声唤来了墨儿，两人欲合力将他移至床铺，但是他的手还紧紧握着我手。我瞄了瞄他的睡容，他的眉头时而松展，时而紧锁，十分地不安。
　　“你在梦里，经历着怎样的悲欢呢翌哥哥……”我低语着，同时小心地从他的手里抽出我的手，与墨儿一块儿把他安置在床上，刚给他盖好被子，爷爷便进了门。
　　“睡了么？”爷爷的神色中满是担忧。
　　“嗯，刚睡下。”我一边应着爷爷，一边与爷爷一起往外走。
　　“怕只怕，这只是个开始啊！”爷爷长叹一声，眉宇间早已拧成了一座山。
　　我扶着爷爷在院中坐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声音却还是抑不住地哽咽：“爷爷，翌哥哥……可不可以帮帮他……我不想要他这样……他虽然每天都会笑，可是他一笑，云儿就替他感到难过，他其实内心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笑，都是不明所以，云儿不忍心看翌哥哥这样啊爷爷……”
　　“是么——”爷爷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随即又将我搂入怀中，“好云儿不哭了啊，爷爷会想办法，一定会想办法的。”
　　我扑在爷爷怀里，脑子里却全都是璟翌无辜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