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十八、长夜未央 ...
-
陵越眉心微蹙,浅眠片晌,发梦连连。
乌蒙灵谷,雨雪飘摇;天墉崖缘,云松雾霭,忽的又是小径通幽,曲道蜿蜒。
他似变作孩童般,蹦跳前行,踩落一地春花,桃红柳绿,见那一片豁朗景致。
古城琴川,南北有河道,远眺如七弦,由而得名。
红漆砖瓦,石砌楼阁;渠水碧波,桥拱圆弧。
才子佳人,吴侬软语;老幼相偕,欢喜安乐。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山河锦绣,壮美逶迤,多少旖旎风光。
何能让屠苏亲眼一见……
“师兄……”
有人声,淡淡从远处传来。
喃的是何人名?
如斯熟悉,却又陌生。
陵越转身,见桥头立一玄衣少年,剑眉星目,鬓若刀裁。
他好奇向少年走去,却越到近前,越看不清少年模样。
似隔重山,薄纱遮掩,直觉相熟,却喊不出他名字。
“师兄……”
又一声“师兄”。
陵越立定他身前,惶然竟不及少年胸脯高。
想开口唤住他,却见手里的糖葫串——
啊,原是爹娘给他买的……
灯会喜庆,街巷欢腾,他牵着爹娘的手,听炮竹声响,看彩灯高挂。
这里是他的家,琴川。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
他不识得少年,少年也不曾见过他。
不过廊桥下一眼,不过相逢又陌路,不过……
擦肩踵而过。
“……这样也好…”
月下,少年遥望河岸景色,唇角微弯,笑靥苦涩。
陵越顿住离去脚步,忽道:
“好在哪里?”
明明不快乐,又何以故作洒脱……
少年垂首,似不曾听到他话般,轻道:
“这样……便是最好……”
“不!并不好!”
陵越喊道。
师弟……屠苏……
是了,他忽而记起,世上只有一人会这样喊他……
不是“大师兄”、不是“陵越”——
“师兄……”
恍惚间身形陡然拔高,垂下眼是师弟发鬓里的旋。
陵越伸出手,握住的果然是一片虚无缥缈……
这荒诞又真实的梦境,令他生出惧怕。
风无定,人无常,
人生如浮萍,聚散两茫茫。
爱恨离别终有时,
附骨之疽,切肤之痛,莫过于此。
“师弟……”
陵越轻喃了声,虚握住少年的手,明知黄粱一梦,他却堪不破。
是不愿,非不能。
还想再多说些甚么,却见少年、桥头、河岸……琴川静谧安逸的夜在他眼前骤然消失,乍作一团收缩的光景,戛然而逝。
……!!
陵越半途忽的怵了下,惊醒过来。
额上冷汗涔涔,心头擂鼓敲击,千思万绪,捉摸不透……
为何竟做了这样不踏实的梦?
低头看去,见屠苏仍睡着,陵越叹了口气,替他掖了掖被角,径自下了床。
!
才挪动身子,就觉有异。
长衣滑落身下,他却记得自己不过倚床小息。
[师尊。]
陵越警觉望去,见紫胤独坐窗边,天色晦暗,看不清他神情。
烛台旁多了笼香薰,散着紫胤惯常用的香,淡淡幽雅,馨香芬芳。
陵越起身执礼,紫胤颔首,许他坐下。
[……闭目凝神。]
[是。]
紫胤虽不点破他心中忧思,于陵越,却不啻当头棒喝。
红尘业累,浮生幻梦,缘由天定,宿有因果。
却因太过在意……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陵越端坐椅上,凝神静思,片晌,复睁开眼来。
眉目舒展,神色清明,心头魔障尽除,又入一重进境。
他见桌上摆放两柄长剑,一幽蓝、一赤黑,不由轻道:
[师尊,这剑……]
蓝剑无名,随主封剑,埋地洞山穴不知年月,修成灵识,桀骜难驯;
另有古剑“慑天”,剑身黑赤,篆雷霆紫纹,剑指处,撼天动地,无以匹敌。
紫胤手抚长剑,道:
[……两从均匀,剑格薄,战国薄格剑式。]
指尖拂处,剑纹闪烁,颤振若龙吟,紫胤续道:
[剑身长直,坚而韧,善格挡,易招架……取自奇异石。]
陵越听他言,不由奇道:
[师尊,陵越不解,佐以奇异石,其剑固然坚硬无匹,然石本绯红,所铸之剑何以通体幽蓝……]
紫胤不答,手抚另一剑,慑天通灵,剑身激起雷雾,绛紫电芒乍闪而过。
剑作霹雳响,人恐心惶惑,犹记洞中一幕,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而今侧坐在旁,焉敢撄其锋芒。
如此剑器,当真惊世骇俗。
[铸剑秘法万千,其中一系,注灵在剑,施与咒术,以激发剑灵本身威力。]
将双剑并放在桌,紫胤道:
[……乃霜露晶石。]
[霜露晶?]
天地有奇石,化霜之气、露之神,凝结成晶,久而成石;
石有灵性,清纯透明,环杳杳冰雾,升腾成流,世之罕有。
先有奇异石,后是霜露晶,可叹古人技艺,今人传承者,寥寥无几,引为憾事。
[“慑天”成时,极天金雷滚滚,挟万钧之势,霸道异常。观此剑,成不过百年,却与慑天有异曲同工之处……]
于铸剑、相剑术,陵越略有小成,深明紫胤之意。
古法铸剑,常引人魂、祭祀活血,剑成时,天象异变,怵人心魂。
剑之凶悍,非同一般,非剑主、非五行相属,恐令其立毙当场;反之,则世代相随,忠诚不二。
[师尊之意……]
陵越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灵剑认主,非封剑前辈不可执拿,所幸霜露属水,他五行主金,恰是相生之象。
想到洞中混乱局势,若非屠苏执定光残剑,此剑恐会落在他手,介时——
水火相克,师弟必遭剑灵反噬!
紫胤安抚道:
[……既成过往,万勿耽于其中,徒生执迷。]
陵越一怔,知师尊堪破他心中所想,垂首道:
[陵越省得。]
紫胤点头道:
[当今世上,能成此剑者,不过一二……]
陵越心中一动,抬头道:
[师尊……识得铸剑之人?]
却听师尊一声轻叹,道:
[……即墨虽小,恐人事变迁繁杂,若要寻访故人,不妨往隐香山一探。]
言下之意,若即墨城中探访不到前辈故人,自去寻香山隐士,或可得一线索。
陵越点头称“是”,又从紫胤手中接过宝剑,小心用布帛裹起。
耳旁“啪”的一声闷响,慑天隐去行迹,桌上又只得烛台一盏、香炉一笼。
收拾妥当,陵越回到紫胤身侧,片晌,犹豫道:
[师尊,尚有一事……]
紫胤摇头道:
[无妨,吾自明了。]
陵越一呆,不知师尊是明了了甚么。
[……此间种种,芙蕖俱已道来。]
[师妹她…?]
原来芙蕖忧心二位师兄,回到居住辗转半晌无法入眠。
昏沉间窗台掠过一道人影,芙蕖急忙追出屋外,见紫胤归来,不由喜不自胜。
[日后,需多提点屠苏。]
陵越心头烫热,想到芙蕖屡屡相帮,自己却在师妹委屈难受时不及关照,不由憾然。
至于陵端……
师尊既已知晓,便由他去,谅他也不敢再生事端。
陵越思绪转好,神情也渐柔和下来,忽而却又想到一事,蹙眉道:
[另有一事需禀告师尊。]
紫胤见他神色凝重,道:
[可是关于屠苏?]
陵越一怔,遂点头道:
[乃关于“焚寂”!]
言罢将今夜情形禀告紫胤,由师尊定夺。
紫胤默然片晌,道:
[……焚寂神识被封,倘有异动,吾必感知,然此剑与屠苏牵扯甚深,若有变数,亦未可知。]
连师尊也无法参透……
此剑究竟是何来历,竟有如此神通?
陵越心头惶惑,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道:
[那师弟他?]
[无妨,煞气平复,于屠苏有益无害。焚寂既有此能,未尝不是好事,暂且观察时日,再作定夺。]
[陵越明白。]
顿了顿,道:
[师尊业已奔波整日,眼下师弟既已无碍,陵越便将他带回弟子房,师尊也好歇下。]
更夜将过,不过两三时辰,天即蒙亮,二人却占了师尊卧榻……
屠苏情况特殊,未得紫胤示下,陵越不敢擅自搬动,却怕打搅师尊清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紫胤摇头道声“无妨”,自成仙体,常人作息与他已有别。
[……去歇下罢。]
[师尊……]
[去罢。]
陵越只得回到榻上,放下床帐,背靠着屠苏,和衣而卧。
许是觉察到身旁暖人的温度,屠苏微微动了动,竟转身贴了过来。
陵越一怔,想想便要转过身去,不想……
……衣摆竟是给屠苏压着了。
陵越莞尔,师弟睡觉一向规矩,想不到也会有这撒娇的举动。
屠苏睡得迷糊,恍惚中觉得身旁有人,这人气息熟悉好闻,令他心安,下意识就想抓住不放。
陵越却被他吓了一跳,睡得好好的,被里忽的伸出只手来,抓着他衣襟不放,那颗小头颅还在他背心蹭来蹭去……
窸窣的响动很快就静了下来,只那抓着他的手一直不曾松开。
——这下,是别想睡了……
陵越苦笑着睁开眼,虽看不到屠苏睡颜,却猜到他定眉心微蹙,一副害怕失去的模样。
师弟,你在怕甚么呢?……
你瞧,师尊和师兄,不是一直都陪着你么……
他轻轻拍了拍屠苏的手,像之前在梦里一样,紧紧握住……
屠苏绷紧的身子忽而放松下来,贴在陵越的背心处,复又睡了过去。
二人的手就那么一直交握着,听着屠苏绵长均匀的呼吸声,陵越不觉有些痴了。
若能就这么下去,该多好……
——那荒诞无稽的梦,绝不会是真的!
□
三日后。巳时初,后山,无极阁大殿前。
蜀山弟子千余许,依辈分、师从,横纵列队,场中寂静,无人喧哗。
殿前,永沭立正中,左右各长老,面向众弟子,元旻则相反,背对众人,面朝无极阁。
应邀观礼者除天墉外,尚有昆仑、蓬莱、玉英等几派。
众人见紫胤到场,遂上前寒暄几句,又知紫胤性情淡薄,客套一番后便自去坐了,省去彼此尴尬。
几个蜀山小辈弟子见宾客到,忙替众人引座倒茶,天墉众居左席首,显示对紫胤的尊敬。
陵越、屠苏一左一右坐在紫胤身后,前者凝视殿前元旻,后者却频频走神,引起了紫胤的关注。
似有意,似无意的一眼,紫胤轻道:
[在看甚么?]
师尊的问话让两个弟子都回过了神,陵越有些涨红脸,讷讷道:
[……元旻兄,今日看着果然更显气度不凡,弟子……]
紫胤点头,淡笑道:
[以他年纪,有此定力确实不同一般……屠苏呢?]
[……禀师尊,弟子总觉得此间……有些怪异的气息……]
他说得迟疑,眼神却极为笃定。
陵越一怔,遂沉下心,释放灵觉,果然……
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
想到自己竟如此大意,陵越不由道:
[师尊,弟子…、]
紫胤摆手,笑道:
[不必紧张,此事缘由,自有分晓。……不过仍需记得,凡事太过,终是虚妄。]
最后一句话,似叹息,似慨叹。
陵越自晓得师尊这话,是说给自己听……
他一生执着事太多,逢少时变故,继而来到天墉,入紫胤门下,又遇屠苏——
对这个师弟,实倾注太多……
哪怕仅有数面之缘的元旻,也视之为对手,视之为朋友……
若为困顿,情之一字,实难解。
他却不知,紫胤虽在言他,实则在看屠苏。
这偌大偏殿广场,不过一丝混杂在人群里的诡谲气息,屠苏竟能分毫不差地辨析出来……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八个字,似在说屠苏,也在说陵越。
当真,祸福难料。
[诸位!]
巳时三刻。
永沭,蜀山第十四任掌门人,振臂一声呼喝。
蜀山弟子整齐划一一声“掌门”,其势磅礴,声如洪钟,震撼全场。
永沭满意而笑,朗声道:
[永沭不才,时任蜀山掌门之职卅六载,此间或有功过,自留与后人评说,而今,已逾古稀之年,自觉难再胜任掌门一位,故,传位于十五代弟子之首,元旻!]
一声“元旻”,将众人视线转向殿前恭敬而立的年轻人。
元旻一身水纹长袍,外罩藏青大氅,高冠束发,腰垂环佩,神情肃穆,眉宇凛然。
踏前两步,至永沭身前,屈膝半跪,永沭长笑一声,抬手一挥,临空掷出一柄长剑来——
屠苏端坐的身子微微前倾,显出关注神色。
陵越也自端详那剑,虽离远不可近看,却凭剑破空声,听出风声凌厉,刮人耳鼓。
其势不若慑天杀气蒸腾,也不似封剑之剑难驯无匹,却自有一股灵力充沛溢出之感。
紫胤眉梢微动,见弟子二人均沉思而望,大感欣慰。
他非初见此剑,自晓得该剑来历……
[元旻听令!]
[元旻在!]
[此剑名唤“火炼精”,乃我蜀山第三任掌门道晏真人生前所执佩剑,后辈弟子自承此剑起,时任蜀山掌门之职,今永沭将此剑交托于你,元旻可有觉悟?]
在场诸人同时惊呼一声。
道晏真人之剑……
道晏真人,蜀山第三任掌门人,自幼天赋异禀,少时拜入蜀山门下,不论剑术、道法均超群绝伦;时值魔剑重见天日,以鬼力祸乱人间,被道晏真人降服,封于蜀山之巅。
——这“火炼精”,莫非就是……?
却也不像……
虽说远看剑纹古拙,剑身发散火石之光,灵力异常强大,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非是邪剑。
场内诸人多有骚动起来,惟天墉众静坐位上,少有动摇。
一来因长老在前,再者……这些年代久远的事,以陵隐等人阅历,还不曾知晓,倒是陵端,眼内密芒一闪,视线堪堪投诸在火炼精上,神似思索。
芙蕖眨了眨眼睛,不敢上前问师兄发生何事,咬了咬唇,又缩回了椅上。
屠苏挨近陵越,抓了他的手,在掌心写道:
“师兄?”
陵越收回远望火炼精的视线,思索片晌,以传音入密道:
[蜀山三代掌门……应与“魔剑”有关。]
[魔剑?]
屠苏怔了怔,未想偌大蜀山,竟也与邪剑有所牵连,便如他与焚寂,累及师尊、师兄一般……
陵越知他又在胡思乱想,握着他手,轻轻捏了捏,续道:
传春秋末年,姜国民女“离”以刺绣名动天下,被姜王纳入皇宫为后。
次年,产子名“阳”,五年后,产女名“葵”。
越十年,杨国挥师进攻姜国,姜国不敌,求助于齐,齐王以离后手绣一“江山社稷图”为条件,姜王应允,齐国派兵保卫姜国。
两年后,离后积劳成疾,绣品未成而呕血而死,齐国撤兵,杨国围困姜都城,姜王染疾,朝政暂由太子阳代理。
太子阳召集方士,修造熔炉,循古方铸造“魔剑”,相传魔剑一出,江山变色,乾坤逆转,可挽姜国兵危。
半年后,剑未成而城破,姜王、太子阳死于乱军之中,杨军以剑炉焚尸。
公主葵跳入剑炉自尽,其室女之血结合无数怨灵令魔剑天成,一时天降血雨,杨军悉数暴毙,无一人生还,且方圆百里变为一片废墟,史称“天剑之变”。
[……如此,确实令人扼腕叹息。]
屠苏叹道。
陵越点头,轻道:
[后魔剑沉寂千载,又不知何故醒觉,流窜人间,酿成惨祸连连,遇蜀山掌门人,将其降服,封于蜀山之巅。……虽是江湖传言,不可尽信,然百多年来蜀山却也一直未曾否认,态度暧昧模糊,故而江湖人多有听信,只不知这魔剑究竟被封于何处。]
殿前元旻双手高举,欲接剑,道:
[元旻自愿为蜀山第十五任掌门,从今后当以门派重责为己任,斩妖除魔,扶危济困,不忘我派立教之旨!]
[好!元旻接剑,即日起,尔即为我蜀山第十五任掌门人,门下弟子听令!]
[[弟子在——!]]
蜀山弟子哄然应道,元旻自永沭手中接过火炼精,挺身而立,拔剑向天,道:
[苍生福祉,社稷忧患,蜀山弟子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
蜀山弟子人人群情激动,振奋之情无以言表。
永沭卸下重担,人也似年轻许多,退后两步,与左右众长老并排。
他虽退下掌门一职,却仍以长老身份辅佐元旻,待元旻成长后,再决定避世隐居,或四海游历。
[师兄怎么看?那剑……]
屠苏微微一笑,若有一日师兄执掌天墉,不知继任大典会否也是这样……
陵越却在想掌门华服环佩诸多,穿在身上定不舒服,闻言,道:
[……不会是魔剑,全未有半分邪气在其中…]
[唔,这剑在蜀山那么多年,若是剑之邪气被净化呢?]
陵越似也想过这点,却又推翻,摇头道:
[若传言是真,魔剑铸剑法必取活人鲜血,剑未成,城先破,枉死之人、心有不甘之人……此怨灵非常人可比,加之室女之血,如此凶悍的天成之剑,岂是如此容易净化得了的。]
[师兄之言……在理。]
陵越听出他话中踟躇,思忖片晌,道:
[可是在忧心焚寂一事?]
今日起早时,陵越将昨夜发生之事,挑拣了些重要的告诉屠苏。
陵端一事暂且不论,焚寂的变化,却是屠苏首要知道的……
[……若有办法,便好了。]
屠苏心思,陵越自然猜到。
倘魔剑可有净化之法,焚寂……或许也会有。
古法铸剑,方法虽多,然万变不离其宗,若能去除剑中邪煞——
[莫想太多,总有办法的。况且有焚寂在,加之师尊与你的晗光琉璃,日后朔月,便不会那么难受了。]
[嗯,屠苏明白。]
[呀!那、那是甚么!?]
身后芙蕖一声惊呼,众人齐齐往她手指方向看去,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方才还空旷一片的半空中,虚浮一座玲珑古刹;
塔顶有千层祥瑞光照,塔檐斜拉铁锁,塔身贴有无数符纸,凭空伫立……
[[师尊!?]]
眼前一道蹁跹光影掠过,众人不及回神,只听陵越、屠苏二人齐声叫道。
紫胤腾空而起,化作一道疾芒,冲向那座悬浮古塔,声留空中,厉声道:
[未得吾令,不可妄动!]
便径自去了。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啪啪又是几声破空声响,陵越、屠苏二人往无极阁殿前望去,只见永沭携蜀山众长老飞掠行往紫胤,元旻神色凝重,似要跟上师尊脚步,却想起此时身份,稳住心神,喝道:
[众弟子听令!即日起,未得令下,不得擅自离开弟子房!元湛师弟!]
一元字辈弟子应声出列,道:
[弟子在!]
[现蜀山横生变故,速领众观礼宾客回房歇下,待理清门内事物,元旻自当告罪!]
[是,弟子领命!]
[这、……到底是怎么了?紫胤长老他……]
芙蕖趁乱走近陵越、屠苏,轻声问道。
掌门继任发生此等情状,不可谓吉利。
陵越梭巡一圈,见元湛领了几人过来,带他们往住处去,不由道:
[元湛兄心领,只是师尊有令,着我等于此等候,不可妄动。]
元湛心想师尊,应是紫胤真人罢,如此……
他似也有些为难,遣了名弟子去向元旻报备,着众人等候片刻。
片晌,那弟子回来,道:
[师兄,掌门师兄说,既是紫胤真人之命,自不好违抗,便在此等候,我等将其他宾客安置好便是。]
元湛点头,往陵越拱手道:
[如此,元湛先去了。]
[元湛兄有礼。]
众人遂在旁静坐,看蜀山弟子来去忙碌,也帮不上甚么忙。
其间,元旻来到,问众人是否口渴肚饿,又着弟子去膳房取了些糕饼、蒸包来,道:
[不好意思,招呼不周,倒也真是失礼。]
陵越看出他言笑勉强,安慰道:
[此事想也全出大家意料,元旻兄不必自责,我等也不过奉师命在此等候罢了。倒是元旻兄,临危不乱,处理局势井然有条,陵越心中佩服,日后有机会,定当多向元旻兄讨教才是。]
[呵呵,讨教不敢当。不过是早有所感……哎,此事不提也罢,此间情况已稳定下来,元旻也该去向其他各派请罪才是,越小兄、众位天墉兄弟,若有需要,即管提出,元湛师弟会替各位操办好。如此,元旻先行告辞!]
[请!]
二人拱手为礼,元旻歉然一笑,率众往前山而去,留下元湛及几个蜀山弟子,陪同天墉众人。
元旻去后,众人一时无言。
陵越让陵隐把吃食分给众人,仍与屠苏坐在一道,身旁多了个芙蕖。
陵隐、陵孝几人平常交好,聚在一处说说笑笑,也不觉时间难过,惟陵端独坐一旁,不知在想些甚么。
他见陵越自与屠苏、芙蕖说话,其他人亦未曾留意他,不由心生一念,眼珠一转,对一旁的元湛几人,道:
[元湛兄。]
[这位……是…?]
因元旻的关系,元湛只知天墉弟子里,主事的是紫胤真人的大弟子,陵越,便是屠苏,也是不相熟的。
现在这人突然与自己说话,却离自己师门兄弟远远的,倒是有些古怪……
[呵呵,失礼失礼。在下陵端,乃天墉戒律长老涵究真人门下,师尊原也随队而来,不想却受了伤,哎……]
[啊,原是涵究真人门下,元湛失礼。不知陵端兄,有何事相询?]
元奕等人下山除妖,险些丢了性命,若非天墉相助,怕是没命回师门复命了……
听说涵究真人为护众人安危身负重伤,不得已回返门内修养,此事蜀山上下人尽皆知,想到天墉侠义之举,自是心怀感恩,敬佩之至。
虽说紫胤真人声名在外,于小辈弟子而言,却是神话般高不可攀,难以企及,反是涵究真人,侠义心肠,英雄之举,令人觉得真实——
想不到面前看似其貌不扬的少年,竟是涵究弟子……
[不知者岂可有罪,况且是陵端先冒昧打搅,也未自报姓名,若论失礼,应是陵端才对。]
陵端说话,自有讨巧处,元湛虽是元旻师弟,资质却非最好,加之入门晚,平辈弟子里有哪个对他说话如此客气,不由便对陵端生了几分好感,道:
[陵端兄好生客气,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元湛不为掌门师兄命,为朋友,也当尽力。]
——朋友?呵,这转变倒也是快啊……
陵端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伤感,道:
[哎,其实也只是……只是……]
[只是甚么?陵端兄若信得过元湛,尽管直说。]
元湛先是不解陵端话中犹豫,却见陵端偷眼瞟了眼一旁谈笑风生的陵越三人,道:
[……陵端兄?]
心中,大致已明了。
想来,陵端这人也与自己般,与门内师兄弟处得不好罢……
[此话说来,未免过于难以启齿……哎,若是师尊在,陵端也难觉时间难度,偏出了那等子事……如今,倒是连个好说话的人,也没有,这才……]
元湛神情一滞,旋即黯淡道:
[陵端兄说的甚么话,元湛不才,却也自认陵端兄是个可交心的朋友,若陵端兄信得过元湛,我二人兄弟相称,做个异姓兄弟,日后也多了个说体己话的人不是?]
陵端故作洒然道:
[哈哈,有元湛兄这话,陵端岂敢再自怨自艾!人与人,便该如此坦荡相交,方不负侠名!]
说话间,又似有意无意地在天墉众人身上梭巡一圈,元湛虽不解陵端与众人恩怨,却是真心结交他这朋友,便劝道:
[这……以陵端兄品性,有何交不得朋友?若为些小事,何不……、]
[诶诶,今日交得元湛兄这朋友,那些个事,提来做甚,恁的坏心情!]
元湛点头,心想未必是误解,或也是彼此性格难合,不过作为朋友,日后有机会还应好好劝劝陵端。
[说来,这凭空里冒出的塔究竟是甚么来着,看着怪吓人的!]
陵端忽而压低了声音,轻声道。
末了,还不忘紧了紧身上的道袍,眼神里透出害怕来。
元湛见他额冒冷汗,寒毛倒竖,一看就知道是想到了甚么不干净的东西,不由道:
[莫怕!不是那东西!]
[诶?你怎知不是…不是那、那东西?咳、……你看它凭空冒了出来,连声音都没发出,远看过去,都觉得阴恻恻的……]
见陵端故作逞强的模样,元湛哈哈笑道:
[哎呀,这可是神界赐给我们蜀山的镇派之宝——锁妖塔,哪能是甚么鬼东西!啊,不好,说漏嘴了……]
[呿!别说那个甚么字……等等,你说“锁妖塔”——那个“锁妖塔”!?]
元湛一惊下赶紧去捂陵端的嘴,急道:
[小声些,若让人听去了,我可就闯大祸了!]
陵端也自知事态严重,忙点了点头,元湛这才松开捂住他的手。
古书有载:
南朝皇帝梁武帝信奉佛教,诉蜀山为邪魔歪道,召集无数高僧、法师,上蜀山修建佛塔,遍集天下金刚白玉石,花费二十余年完成,并由高僧、法师对塔下了符咒。
当时山中诸多修仙之辈奋力抗争,梁武帝人马惨败,其修建的佛塔被蜀山仙剑派接管,改名为“锁妖塔”,作为囚禁妖类之用。
后神界嘉奖蜀山除妖卫道之功,赐化妖水,降下结界,塔中诸妖再难逃遁,而锁妖塔也成为蜀山“神权仙授”的象征。
然,这座赫赫丰碑的奇塔,却在百余年前,骤然消失,缘由不祥,多少能人异士前往探查,均无斩获。
而今,却又凭空出现……
观元湛神色,似乎并不吃惊。
陵端眼珠一转,似想到一事,道:
[……执剑长老似乎也知情?]
元湛不比元旻,不过他既能知道此塔正是失踪百多年的锁妖塔,必不是派中秘辛,然紫胤真人又是从何得知?
想来坊间传闻不假,紫胤确与蜀山有关联,哼——莫怪乎蜀山众人对他奉若上宾!
元湛想是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斟酌半晌,道:
[其实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瞒下锁妖塔一事,是三代掌门定下的规矩,凡蜀山弟子,自当遵守。……真人如何知晓,便不得而知了……]
陵端细察元湛神色,见他眼中存疑,也正迷惑,遂道:
[依我之见,元湛兄不必自责,塔既现世,必有缘由,今日在场除我天墉弟子,尚有其他门派,这事本也纸包不住火,我猜元旻兄便是向各大门派解释去了。]
元湛经他一言,方省悟道:
[陵端兄所言极是,倒是我自乱阵脚,不过此事……]
[嗯,这个请元湛兄放心,我只当没问过,你亦未说过,我们甚么也不知道。]
陵端如何聪明之人,见好就收,才是恰当之举——
元湛免除祸从口出,从今后必与自己亲厚,与蜀山派,倒也算有了些关系。
至于元湛在门里到底是甚么身份,且不论他资质如何,光凭元旻点名他领众人回房,便知元旻对他应是极为信任……
姑且走一步是一步,哼哼……
□
[师兄?]
屠苏握了握陵越的手,道。
陵越收回望向陵端的视线,摇头道:
[无事。]
想了想,又道:
[昨夜事,你也听芙蕖说了,自是小心些陵端。]
他与陵端,同入师门,一开始,不过是些意气之争罢了,岂知时日渐久,反成二人分庭相抗,比斗不休。
因着屠苏情况特殊,这些事,陵越原也以为和他无关,谁想发生了昨夜的事,眼下看来,倒是他过于乐观了。
[是啊,屠苏师兄,陵端师兄胆子也忒大了些,连紫胤长老的屋子,都敢随便闯!]
屠苏不想他二人担忧,点头道:
[屠苏明白。不过师兄,大可不必为我出头……]
陵越苦笑,道:
[有些人事,你或避之不及,对方却不这么想,他若觉得你怕他,便得寸进尺;反之,你若顺他心意,便成挑起事端,我与他,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他却妄图抓你把柄,我怎可再坐视不理?]
屠苏蹙眉,道:
[师兄,屠苏非可欺之人,陵端之事,我自会处理,你需答应我,做你陵越应做之事便是。]
言下之意,无论将来他与陵端发生甚么,都与陵越无关。
陵越哪肯让屠苏胡来,正要开口,被屠苏打断道:
[师兄!]
陵越话到嘴边,不由生生吞回。
虽知师弟是为他好,却还是……
[哎,也罢,你自己机灵些就是。]
[嗯。]
屠苏微笑,一旁芙蕖忽而兴奋道:
[师兄,快看!是长老!]
说话间,紫胤已与蜀山众长老回到无极阁前。
双方又似磋商半晌,直到申时末,才领众弟子回到屋内歇下。
酉时许,紫胤唤陵越、屠苏二人往他房内,交代许事。
酉时三刻,蜀山弟子送来膳食,众人均在房内,未经允许,不得外出。
戌时正,紫胤离开客房,屠苏回屋歇下,陵越往芙蕖房,有事相商。
[大师兄?]
芙蕖方要洗漱,听得敲门声,整理衣衫,开门让陵越进屋。
陵越见她发鬓散乱,又望了眼天色,不由尴尬道:
[可是打扰师妹?]
[没事没事,师兄有甚么要对芙蕖说?]
倒了杯茶与陵越,芙蕖笑道。
陵越也正口渴,便将茶水吹凉了些,一口饮下,道:
[今日虽有些混乱,不过元旻兄业已继任,师尊令众弟子明日回返天墉。师尊……尚有事要处理,带队一事,全交由陵端负责……、]
[诶?那大师兄你呢?]
一听陵端大名,芙蕖不由惊叫道:
[还有屠苏师兄……芙蕖自己不能御剑,紫胤长老若是不在,我和屠苏师兄,怎么回去?]
陵越轻笑道:
[听我把话说完。]
[哦……]
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她多有得罪陵端几人,若返程一事全由陵端负责,恐怕日子未必好过……
[傻丫头,你可是忘了封剑前辈的嘱托?]
[当然没忘!]
芙蕖灵机一闪,开心道:
[嘻,我知道了,紫胤长老准是答应让我们去即墨城了!]
[是,我此来正是告知师妹此事。明日大家一块动身,师妹整理下衣物,早早歇下便是。]
[嗯嗯!……咦,既是我们三人,我与屠苏师兄均不能独自御剑,那怎么去……?]
陵越哈哈笑道:
[无妨,去镇上买几匹快马便是。虽比不上御剑千里,瞬息即至,总也聊胜于无,何况策马江湖,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
[对对!芙蕖以前在家乡,总见那些江湖人,骑着好高好大的骏马,一眨眼就跑没了影,真让人羡慕!嘻,芙蕖要早些睡了,师兄也赶紧歇下,你昨晚也没怎么睡好!]
[是是,师妹好好休息,为兄告辞了。]
□
次日,众人别过蜀山众,分两路,一返天墉,一取道下山。
三人此去访故人之子,又有一番跌宕际遇,此为后话,掠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