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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九一 何德何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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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刘彻离开后,浮香第一个冲回寝殿。室内唯一的那盏烛火便是适才她所携来,此时在地面跳跃着孤独的火焰,奋力维持着那一小方微弱的光。卉紫那因穿着利落而更显瘦削的身影隐匿在夜的黑暗之中,一动不动,仿若雕像。浮香脚步有些踟蹰,但最终担忧占了上风,毅然地迈步上前。
“夫人。”浮香跪坐于卉紫身旁。她唤了一声,见卉紫如泥塑木雕一般无动于衷,心中不由得苦涩,指尖轻轻地碰触卉紫的肩膀,哀声道,“夫人,陛下有令,奴莫敢不从。那酒中的昏睡之药,是一早便交予我手中,我……”
“他说的是真的?”卉紫打断了浮香,声音微凉。
浮香移走了扶在卉紫肩头的手,目光躲闪起来,交叠的双手紧紧地攥着手指,似有难言之隐。她内心挣扎片刻,终于心一横退后一步俯首在地:“夫人节哀……”
“你再说一遍?”卉紫追问,语气却并无浮香料想中的激亢。
“夫人,”浮香咬着牙耐住心头的艰难苦涩,字句清晰而又恳切,“韩大夫行军遇险,卒于漠北,请夫人节哀!” 她说罢看向卉紫,可卉紫依然沉寂如常。
只是,她那许久才眨了一次的眼睛,睫毛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真的不是骗我吗?”卉紫问了一句。
“夫人,”浮香有些哽咽,“夫人,韩大夫秘不发丧直接下葬,阖宫皆知,不敢妄议而已。”
卉紫闻言静默。半晌后,才淡淡地吐了几个字:“知道了,你出去。”
浮香跪于一旁,留也不是,走了又担忧。正在她左右为难手足无措之际,卉紫缓缓侧头看向她,一双眸子仿若在幽潭中浸过一般深邃冷淡。浮香一骇,赶忙点头应声,起身倒退至门口。她望着卉紫哀哀一叹,含着泪踏出门去。
耳边再无人声之后,窗外雨水淅沥之声方才入耳。卉紫俯身吹熄了蜡烛,挪了挪双腿望向北窗。剔透的雨水仿佛自身有光,交错坠落之间,将夜的微蓝荧光送入房内。她的脑海中除却这雨夜之观、淋漓之声,已是一片空白。
浮香已是第五次原封不动地收走了膳食,卉紫已是两天闭门不出、不吃不喝。从前遇到事不吃饭也是常事,但这次,却是滴水未进。尽管穿堂走入寝殿只隔着一层荧粉的海珠帘,但浮香也好、左安右顺也罢,都不敢掀开珠帘越界而入。
并非阖宫都知晓卉紫与韩焉的关系,但至少,这江离殿上的人一清二楚。他们也从未见过卉紫如此般神伤颓废的模样。
这算是个奇女子,或许因是命属中天星辰,一般事她并不放在眼中。多年来大小变故、困难几乎时不时便发生,可如此的卉紫,却是众人眼中的头一遭——她姿势未变、服饰未换、食水不进、沉默无言。若不是还呼吸、还眨眼,倒让人觉得,这可能是一尊雕像,是个没有了灵魂的肉躯空壳。
然而□□毕竟不是机器。腹内空空、睡眠不足的卉紫终于在第四日,体力透支,咣地一声栽倒在地。闻声,一直候在珠帘外的奴仆连忙喊人,浮香赶来不假思索便跨步入内,与奴仆一起将卉紫扶上了卧榻。她从左安手里接过了水盏,以软布沾湿,先是小心翼翼地浸润卉紫干涸的嘴唇,后才又用汤匙将水一点点地送入卉紫口中。
不多时太医赶到,面色凝重地检查诊治了一番后才松了口气,说只是饥饿困倦所致,开了补养的药方膳方。浮香不敢耽搁,速令院内人亲自去监督庖厨熬汤熬药。有个三无刻,一鼎冒着热气的浓醇鸡汤才刚熬好传来,刘彻便驾临。他先至榻前观望一番,见卉紫昏迷不醒,担忧地向太医问了几句,确认无碍后才释然。而后令浮香扶着昏迷的卉紫半坐着起身,他亲自从鼎内盛了碗鸡汤吹凉,一勺一勺地、小心翼翼地向着卉紫那微张的唇缝中送。
穿堂内脚步声起,须臾黄子玉便掀帘而入,先是俯首对刘彻致意,而后跪伏于刘彻脚边看着他喂卉紫。刘彻见黄子玉到了,便放下了碗盏,低声交代了句,便擦干净手掌起身离开。临走前,他交代众人,莫要说他来探望过。
待刘彻走后,黄子玉才坐至适才刘彻的坐过的位置,将那剩余的温热汤水,继续送入卉紫口中。
“她是昏迷了吧。”黄子玉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忽然浮现了一丝欣慰,“饿坏了,本能地吞咽汤水。”她说着,见碗底干净,便置于一旁。随着浮香的动作,替重新躺好的卉紫盖上了薄被,而后手抚在被面,轻拍安抚。
浮香有些意外地看着黄子玉,见稚嫩早已从她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初熟的妩媚和令人信服的沉稳。
黄子玉一眼看透了浮香的心思,赧然地低头:“最一开始抚养慧儿也是一知半解,现下熟了,哄孩子也有了经验。”她也是投机取巧,擅自利用发音将悔儿的名字私念为慧儿。
浮香一笑,颇有些佩服:“慧儿会走了吧。”
黄子玉点头,目露一丝兴奋:“会说名字,会叫母亲了!改日,我带她来这里。”
浮香点头,看向了仍紧闭双目的卉紫。她其实不知道刘彻会叫来黄子玉。但这黄子玉是个聪明又不失厚道之人。虽当年几乎撕破脸将悔儿从邢雨诗手中带走,但她也时不时地带着悔儿去凤凰殿走走,尤其是悔儿会坐、会爬、咿咿呀呀地叫了第一声娘亲、会走路的时候。而沉寂下来的邢雨诗也算争气,情绪不再起伏,也从不在悔儿到的时候,说多余的话。浮香想着,放心地起身退去,将卉紫交给黄子玉。
很快,这殿内只剩下黄子玉主仆与昏睡的卉紫三人。黄子玉对侍婢风儿使了个眼色,风儿会意,便持着水壶走出了寝殿。黄子玉这才拉开卉紫身上的薄被,俯身在其耳边轻唤:“卉紫,你醒了吗?”她唤过后等待片刻,又唤了两声。几次下来,她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卉紫当真是昏迷过去了。她无奈,只好继续轻拍安抚,仰头走起了神。
卉紫醒来时已是夜里,房内空无一人。她的头昏昏沉沉,腹内也有一丝饥肠辘辘,以至于思绪一时错乱竟不知现下何年月、也未留意到醒来之处并非她这些年所住之处。她掀开薄被将双腿挪下了床榻,将一片白色布帛卷入了被中堆去了一旁,环顾一番发现,室内仍是留了一盏烛火,照着巴掌大的地方。卉紫扶着卧榻坐在边沿上,晃了晃脑子细想是怎么回事,可清醒没来,一袭凄凉哀伤之痛却先至。她本能地捂住胸口,防御着即将明晰的记忆所带来的伤害。待她再回过神来时,已是泣不成声。
韩焉已逝、阖宫尽知,竟是为了取一朵贫瘠之地的高岭之花,恰逢山崩雪落而亡——她不是不曾怀疑这是个假消息,毕竟她也曾假死过。可是,他是韩焉,是于刘彻至关重要的人物,即便不是阖宫尽知韩焉真正底细,可如此重要的人物,会有人敢开他的玩笑、传他的流言?
但也正因为他是韩焉,他怎可能就这样死了?他狡黠、诡诈,仿佛知晓万事、能筹谋天下。他以忠心行雷霆手段,也高枕权势无视等级,更擅长用职务之便谋划些主观之事。他脸上长着一副面具,却也曾让那面具在细碎的阳光下消融,露出了梨涡闪动的绚烂笑容。
他真的会死吗?即便是死,竟会以如此平常的方式死亡吗?若当真死了,鹰隼该如何,那覆盎门的宅院该如何,少君、墨兰、张军侯又该如何?霍光,现下可以平稳接棒吗?
卉紫想着,手摸向胸口,取出那块已忘记称为玄铁还是寒铁的牌子。她摩挲了一番,忽然想起行军途中曾发现的异样。她赶紧闭上眼将那牌子从头摸索到底,再睁眼时笃定自语:“这牌子,果然是比从前短了!”她说着拉近细看其上小字最后的落款日期:元狩三年九月二十六。此“六”字,确确实实少了最后一笔,而且她当时就疑惑:这块早就有的牌子,为何会有一个元狩三年九月的落款日期?
霍光!——卉紫恍然觉醒——她应该想办法见霍光。韩焉之死究竟是否真实,霍光一定是清楚的。若,韩焉当真已逝,那她也不要留在这皇室殿宇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宁愿守着旧物过清贫日子,也不要在此。何况,家中还有墨兰,还有韩少君,还有张军侯——韩少琛,此三人断不会舍弃她。而霍光,应该是唯一可助她出宫的人。
卉紫打定了主意,抬手抹去了面颊上如雨的泣涕,咬牙攥拳、强打着精神起身走去了门口。
珠帘之外,妥妥地摆着一小方食案,其上是两道用料十足的好菜。她俯身端起那食案,走回寝殿置于烛台附近,跪坐稳妥后,端起了饭碗。
她其实并不知道、甚至愧于知道,她是何德何能竟能令韩焉青睐,以至于不惜不计三十余年的手足情分对峙刘彻、不惜坑蒙拐骗、不惜以血泪为代价。甚至回想他的那些计较、嫉妒、心胸狭窄所代表的爱意,也令卉紫愧不敢受。
她既只身来到了这个年代,她才是该入乡随俗的一方,可事实是,她只是流于表面勉强迁就,骨子里始终还是自己的观念、惯性。所以她不曾如尾巴一般黏着那个已是夫君的人,她也不曾含情脉脉地眼中只注视着那个已是夫君的人,她没有对他表露过一分最初对墨兰的介意尽管她有过,她也没有切断与看作亲人的霍去病的关系……她虽然说过爱,可她认为代表笃定的只言片语,或许在韩焉眼里太过干净利落、不够缱绻缠绵。
她何德何能。所以,她更不能选择就此在未央宫苟且、颓然。
卉紫扒了一搓菰米入口,粗糙的饭粒在唇齿间反复搅动了几下便用力一咽,粗糙的饭粒微微剌痛了喉咙,她呛得咳嗽了起来,伴着来的,还有那再次涌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