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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六三 韩焉之死 ...

  •   漠南原本晴朗通透的夜空之上,不知自何处移来一坨坨厚云,将原本皎白的月遮掩的密不透风。湿云碰撞、激起轰隆雷鸣与刺目电光,骤然云漏、一股水浪自其中倾泻,伴着大漠之上忽然席卷的劲风,疯狂地拍击着脆弱的毡布营帐。

      卫青独自呆坐在将军帐内,静静看着帐顶漏入的雨水一滴一滴打在地面铜盆之中。

      他惯来信奉忠义,听陛下之令、行忠臣之事,行端坐正、不惧苛责。即便此番李广、赵食其迷路延误,他亦有心理准备担责,何况指路东行也是陛下之意。只是他难遏心中恼怒、惋惜:若李广、赵食其顺利东进、斜插匈奴后方,与他前后夹击、合力围剿,此战必定拿到单于头颅、终结汉匈之争、获百年安定。

      但未成想,此刻搅扰他的,竟非战事失利。他从军、侍奉陛下以来,第一次觉得满心惊惧忐忑。尽管身下是坚实的土地,可他仿若行走在半空当中、脚下虚无软弱。故而他遣散众人,想要从清静之中理清思路、重获安然。

      他以为,汉军与匈奴伤亡相当、单于遁逃会是他此次出征最大遗憾;他以为,李广贻误会师,会是他折损战功的唯一失误。可他做梦也想不到,今日所知之事,足以折损他及麾下将士此战所有功劳。

      卫青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伸手去取案上的热茶,却发现手抖如筛糠。

      韩焉的遗骨,就停在李广帐中。彼时李广为东路最高将领,他便以自己那最高规格的营帐为韩焉停尸,自己则移至士兵营帐中将就睡了几夜。

      卫青起身,因坐得太久,双腿有些麻木,脚步不由得蹒跚。他穿上门口备着的斗笠与皮革斗篷出了营帐,冒着暴雨向李广营帐走去。

      李广营帐内,只点了一盏长明灯,昏暗、阴森、肃穆。帐内棺旁,立着九位黑甲卫士,为首便是跟随韩焉身侧的、来自长安的美貌家丞韩少君。他们视线始终凝在棺中人身上,由着微弱的火光在脸上跳耀、斑驳,衬得面色更加深沉。

      韩少君见卫青独自一人前来,便率众以军礼拜见。卫青示意免礼,面色凝重地行至棺前肃穆瞻仰。

      此地寒凉,尸身以冰置于棺中密封运回——说是棺,不过是拆了一辆战车做成——回来后,又在棺外加了夹层,冰块置于其中,便不再担心冰块融化后浸湿身体。故而,尸身倒也未曾腐化严重。

      只是,韩焉全身上下的骨骼支离破碎,尤其自右颅至右肩已面目全非,虽血已干涸、凝为黑紫色疮疤,但仍看得出□□遭重创当时的血肉模糊、惨烈非常。若非衣着、身形及身上特征还在,只怕已无法从面容上辨别身份。

      卫青鼻子一酸,仿若体会到了韩焉当时的痛苦万状。顾不得心中那令他羞耻的忐忑惧上,却是发自内心地悲痛怜悯起来。

      韩焉本是趁休憩下了马,悠哉前行欲摘取山脚下那片孤独地生于寒凉枯槁当中、如鹤立鸡群一般的一株小草,怜它在寒风中飘摇玉坠。韩焉刚将那草株带土挖出,便见脚边不断滚落碎石,抬头一观竟是山崩之兆。他未在第一时间上马而逃,却是高声呼喝令军队迅速退后、远离他所在之处。两三声疾呼便将后续队伍挽救,他正欲离开,一颗尖石击中小腿、致他失控跪地。山石如雨骤然自坡上轰隆滚落,合着山尖震落的积雪,很快将去路堵死,而韩焉也彻底消失在后续军队的视线当中。

      仅是挖开雪堆、石块,寻找尸骨,便耗费了一个日夜。

      而此山腰险路,是在发现原定之路难以行进之后、由李广做主变更的路线。而今山崩阻隔,算算时间已无拼力赶去漠北的必要,李广等无奈,便携韩焉尸身原路折返、向着漠南分兵之地归去。

      帐内寂静,甚至能听见长明灯油燃烧的噼啪声响。卫青停止了瞻仰,向后退了两步,解下衣帽,躬身致礼。

      “将军,”韩少君开口,“请准许由我等先行携韩大夫回长安。”

      卫青沉默。

      “将军,”韩少君恳切道,“若提前将丧讯告知陛下,待大军班师长安之际,您麾下将领,便还有领功的机会。若然是战报、丧讯并抵长安,当即便能折损掉将士全部功劳。何况,大夫遭遇不测,最紧要之事便是尽快回长安代交代后事!”

      卫青知鹰隼之事是他可随意度量,何况韩少君所言甚是。他自然无所畏惧,但挚友公孙敖带麾下手刃匈奴数千,实在功不可没。思及此便道:“我派两千精兵随行护送,待天气好转便启程吧。”

      “谢将军。”韩少君道。

      “副将不测,我有责任。此事我定当听从陛下发落,给你们一个交代。”卫青诚恳道。

      “将军,”韩少君摇头,“是大夫自请随东路,山崩也实为天灾。将军勿要包揽过错、错担后果,这绝非大夫意愿。”

      “我意已决。”卫青坚决道,转身便向帐外而去。

      暴雨匆匆过境。子时一过,夜空澈静明通。一队斥侯自营帐快马奔出,以十万火急的速度护送存有军报要情的火漆信匣向南奔去。

      江离殿。

      漆黑的床幔之中,原本平稳的呼吸忽地急促,一声骇然大喝打破了夜的宁静。刘彻自榻上腾地弹起,额上冷汗涔涔。

      “陛下?”床幔掀开,黄子玉举着一支蜡烛探入,摇曳的烛光将刘彻额上的汗珠映的发亮。
      刘彻抬眸看向披着深衣的黄子玉,不解道:“你怎还未睡?已是丑时了吧?”

      黄子玉摇摇头:“睡不着。”

      “怎么,有心事?”刘彻关切道。

      黄子玉小心地将蜡烛放在床榻边上,抬袖替刘彻拭了拭额上的汗,反问道:“陛下呢?噩梦吗?”

      刘彻扶额皱眉,苦恼道:“梦不太好。莫不是漠北战事失利?”

      “梦到何事?”黄子玉应答着。

      梦到天子的孩儿并非由女子所生,而需他自小养护一棵树、直至这树开花结果。可是一日暴雨,他悉心呵护多年所得的一树硕果纷纷坠地、粉身碎骨。刘彻一边回忆荒唐怪诞的梦境,一边摇了摇头。他实在是无从对他人说起。

      “未曾有战报传来?”黄子玉追问。

      刘彻苦笑道:“朕现在所知关于卫青之事,便是个把月前已兵分两路而行;去病那头更莫多言,过了浑善沙地就杳无音讯了。”

      “漠北遥在天边,若战事起,无暇送信也难免。陛下莫要忧心。”黄子玉道。

      “还未说你,为何不睡?”刘彻说着,脸上浮现着少见的温柔笑意,“可是睡不惯此处?”

      “陛下多年还保留着原主的用度,陛下心中有夫人。”黄子玉道。

      刘彻意外地笑道:“怎么,你心中不悦,所以失眠?”

      “我?”黄子玉茫然,“并无不悦……但也实在难以安心睡在夫人的床榻上。
      ”

      刘彻无奈:“那便不勉强你了。”说罢,仰面躺下。待黄子玉将蜡烛执走、重新合上床幔,四下一片漆黑之时,刘彻的思绪便难以遏制地回到了江离殿,回到了卉紫身上。

      卉紫也打了个寒战、陡然转醒,这才发现自己竟在帐外睡着了。寒凉夜风一过,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抱紧双臂,起身踱步向着营地守卫而去。

      未归。

      卉紫自那守卫兵口中得到这个回答,只觉心头沉重更甚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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