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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四四 春日之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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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并无春宴惯例,这不过是平阳公主闲聊时提议:武将出征、朝政繁忙,男子在外奔波,女眷贵妇在家若无事可做,不如相聚一起适度交流、增进情感、聊以慰藉。卫子夫见平阳因卫青出征而倍感无聊,恰自己椒房殿也是冷清,索性卖个人情依了她,做主张罗起来。黄子玉向来闲不住,手脚也利落,便忙前忙后跑起腿来;昆提亦有此意,奈何刘彻那里的事务不能搁下,她只得望而兴叹,只盼正式举办时能带上她。
一番紧锣密鼓地准备后,这场欢聚宴终于在一个大地回春的温暖日子里,择沧池旁的庭园空地举办。这日宫门大开,宗亲重臣家眷得以自由出入。只见这些女子个个身着华服、妆容得宜,举手投足极尽美好姿态。未央宫庭园亦是摆满了温室所培育的各色花朵盆景,而身着各色衣衫的贵妇往来间与那姹紫嫣红的花朵交相辉映,一时令人目不暇接。她们当中有的互相早已熟稔,有的是早有耳闻,有的今日才知对方所在,但难得相聚在一场女眷专属的聚会中,便也不再矜持,须臾气氛升温,欢声笑语溢满庭园。
卫子夫头梳堕马髻,其上插着一支简约却不失高级的绿玉钗,妆容轻盈淡薄,一身玫红的双绕显得娇艳明媚。她端坐于坐席正中,温和而从容地应答着左右的问候,谈笑间眉目波光婉转,静和娴雅气质无双。
其旁的张汤之妻虽衣着素净,但气质坚韧,高贵不容侵犯;汲黯之妻则传统、敦厚了些,只是本分地谈笑应答,并不多言;桑弘羊尚未娶妻,其大妾受邀入宫,因也出自商贾之家,对宗亲王室的规矩不甚知晓,虽装扮光鲜,但气势却局促了些。
同样以妾室身份赴宴的是墨兰。她虽出身奴妾,却是眉目清朗坦诚、待人不卑不亢,一身海蓝色的直裾更为其添了清雅风范,令人心生好感。墨兰与宫内有过几面之缘,便也不似头遭那般拘谨,见黄子玉一个人来回奔波,便主动帮起忙来。
另一群人里,着了一身橘红衣衫的胡婕妤依然是艳丽妩媚,胸前饱满的包裹不住、几度呼之欲出。她仍是那副高调轻浮之态,一张嘴巴不停地与旁边两个新封的姬妾高谈阔论,不时逢迎奉承卫子夫一句,以示她姿态老道、立场明确、背有靠山。稳韩虽然晋封婕妤,却也还是本分老实,话不多说,和旁边一贯温吞的吴美人一并,成了胡婕妤最好的捧场听众。
各宗亲家的翁主与宫内的公主结为一伍,早就去了一旁探讨女儿家的小秘密。
忽闻一声通传,坐席上的卫子夫带头站起,人群向来人的方向倾斜移去,原来是平阳公主来了。不出所料,平阳除了带着素心,也将昆提带来。众人先与平阳行礼、寒暄后,那昆提倒也不怕生,逐个地俯首见礼起来。
宫内女子早已得知昆提,便无特别反应。但众臣家眷却是第一次见这皮肤略黑却美艳动人的异域女子。又听闻平阳说其当前是长御身份、专职侍奉陛下,皆哗然,顿时对昆提刮目相看,动作快者竟迅速开始拉拢讨好。昆提很享受此过程,倒也不拒绝。今日专门用心打扮了一番的她,被众星拱月地追捧,一时还真错以为自己已受封得宠,不由得以想象中的贵妾仪态回应起众人来。
李夫人因身娇体弱姗姗来迟。他人皆为美貌换了轻便衣衫,唯独李夫人依然着着厚重的棉衣斗篷,浮在身上的宽厚衣衫反倒更衬得其体态轻盈、柔弱无骨。冬装难掩她的清纯貌美,即便面色透着病态的苍白,也只令她多了分惹人怜惜之感。
这出众的气质,必然引得昆提凑上前来攀谈。
正聊着,庄京莲携着霍嬗、霍光、阿显才到。按说今日不请男子,但霍光不过十岁,且庄京莲恐其在家无人关照,加之霍光好奇心重,便索性带他一起来了。通传之后才一入园,便被眼前景象震撼。
霍去病家与韩焉家人口密度相似,平日她不常出门,哪里一下子见过这么多贵妇,不由得有些赧然起来。她抱好霍嬗,恭谨地向卫子夫、平阳公主及在场的女眷问安。她认定自己出身卑贱,就算将此处之人全都拜过也不足为过。但拜至品级较低的宫嫔姬妾、朝臣家眷之时,阿显还是不动声色地捅了庄京莲一下。
庄京莲看了阿显一眼,见阿显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并无异常。她又看了眼霍光,见霍光向一个方向努嘴。她顺势一瞧,见那被贵妇们簇拥着的昆提,正直勾勾地瞪着自己。庄京莲一时无措起来。她并不求这昔日奴仆今日仍然卑躬屈膝,但昆提那毫不掩饰的打量、傲慢、鄙夷之色,着实令庄京莲心里一凉。她面色未变,匆匆见礼后便要退至一旁。
“快将嬗儿抱来,我瞧瞧!”卫子夫爱怜地冲着庄京莲说了一句,缓解了尴尬。庄京莲感激地应声,赶紧上前将孩子小心翼翼地递过。只见卫子夫轻轻将孩子揽在怀里,熟练地晃动,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小调,不一会儿嬗儿便被逗笑了。卫子夫笑着看向庄京莲,赞叹了孩童神似其母容貌过人,不禁令庄京莲受宠若惊。
因着霍去病功勋卓著、地位与日俱增,加之庄京莲已育有一子,因此其他女眷便也不计较她出身,纷纷上前附和卫子夫,关切、赞叹起霍嬗来。
昆提看风头竟被庄京莲夺走,大为不悦。她暗自瞪了庄京莲那边片刻,心下来了主意,起身间假装不经意地将食指在案几上的花椒味碟里掠过,笑盈盈地奔着庄京莲的方向去了。
“夫人,我也好久不见嬗儿,甚为想念。”昆提刻意放大了声音引得旁人其闪身让路。她钻进人群,未与庄京莲商议便自然而然地向霍嬗敞开怀抱。昆提带过霍嬗,霍嬗自然不惧生,张开小手冲着昆提要抱抱。昆提一笑,作势一手将其接过,另一手的食指就要去碰孩子的嘴唇。
“夫人——”阿显忽然高喝一声,快走两步冲进人群直插庄京莲与昆提之间将霍嬗接过,“嬗儿该换尿布了。”说罢,便将嬗儿抱离人群,向着一旁休憩的宫殿去了。
昆提眉头一皱闷哼一声咬紧牙关——谁也没看到,阿显插入之时抬膝直顶她小腹,动作轻快利落全无痕迹,昆提却已疼得冷汗岑岑。她捂住嘴巴微微蜷缩着身子悄然移到一旁的石头上歇息缓解,看向阿显的背影。她原以为阿显是有意而为,但看阿显个头不及自己,身形亦是孩童的瘦削娇弱,无论如何也不像刻意出手。
忽然,一股辣意自唇间传来。昆提一惊,才想起自己手沾了花椒味碟。她本想悄悄辣一下霍嬗,霍嬗一旦啼哭,庄京莲自然无心流连在此。昆提赶紧擦了擦嘴巴和手,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
“给。”伴着声音,一盏温水送至昆提面前。
昆提还道是谁来关切,正欲道谢,却见是霍光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一激灵,本能地惧怕起这对她毫无好感的小少郎来。但想想她而今已脱离霍家、侍奉陛下,底气便又足了。她接过水盏放在一旁石台上,不屑道:“谢谢少郎,不过我不渴。”
霍光微微俯身看向昆提,笑道:“刚才吃了一嘴花椒,还不渴?”
昆提本能地躲闪起霍光的目光,装作不懂道:“你在说何事?我又没吃东西。”
霍光倒也耐心,他微微探身将视线追上盯着昆提:“你这婢子,要上天?我霍家的人,你也敢碰?”
昆提哆嗦了一下,不再多言。若说阿显的动作是有意,昆提不信。可霍光若要发现她的猫腻,简直易如反掌。从前她为庄京莲出了多少投机的主意,皆为霍光破坏。她赶紧认错致歉:“我是不小心碰到花椒了,少郎莫怪,我非有意……”
霍光觉得好笑,才要继续发难,闻听庄京莲唤他,便作罢。临走前还啐了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是多。”
昆提见霍光走远,不由得松了口气。她见庄京莲叫霍光过去,慢声细语地嘱咐了什么,霍光不甘地回看了昆提一眼,才勉强点头,不服气地朝着阿显那里去了。昆提知道,庄京莲定然是叫霍光莫要与她计较旧事。但本性不改的昆提并未因此而侥幸,反而心生怨气,将适才的不顺和尴尬都怪在了庄京莲头上。
趁着宴席开始、酒菜上齐,昆提便伺机报复起来。明知庄京莲此时不当饮酒,却一下加满杯盏,还以平阳公主及卫皇后之情胁迫,声称其不喝是不卖公主和皇后面子,又安抚家中有乳母,难得出来相聚一回当然要尽兴。为令庄京莲多吃荤腥辛辣之物,昆提故作主仆再见分外想念的姿态,泪盈盈地与庄京莲怀旧,不住地给其分食葱姜、花椒烹羊肉等物。
庄京莲勉强喝下了两盏清酒,但荤腥辛辣之物,却是绝对不沾。昆提大为光火,又将在座贵妇的盛情搬出。
“夫人,今日的菜肴就这些,你不吃,是对宫里的安排不满吗?”昆提故作不解道。
“昆提,是我疏忽了。”卫子夫打圆场,“京莲坚持自行哺育,于其母子来说皆为好事,你莫要勉强她了。”
“是奴失礼了。”昆提说着抹了抹眼角,“奴奉命离家入宫,对夫人实在有愧,只想着再服侍夫人一番,谁知夫人却不接受……”
庄京莲欲解释,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由得面露尴尬,低头无言。
在座有看热闹的,也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那自然也有看不过去的。
“昆提,你这般善于服侍人,不若来帮帮我。”李夫人眉目柔和、语调轻缓,听不出一丁点不友好,“我椒风缺劳力,你若不嫌弃,我与陛下说说,令你三五不时来搭把手也好。”
昆提当然不愿,可她哪敢拒绝,便略带不爽地俯首称诺。
才说着,黄子玉带人抬着食案入内,将一份份清淡纯粹的烹食搁下替换。
“霍夫人,皇后早几日就吩咐备下别份食材,以防过敏症、肠胃症之人,恰好你用得上。”黄子玉说罢,又看了眼昆提,“长御,现在可服侍用膳了。”
昆提哪里是真心想要服侍。她跪在庄京莲身后,伸手不甘、不伸手又不敢,就这么犹疑地拾起了长箸。还未触及食物,便被人撞了个几乎趔趄、手上的长箸食碟也被一把夺走。
“夫人,我来。”阿显柔声恭谨道,态度声音与适才座钟一般的撞击力全然不似一人。她娴熟地替庄京莲夹好了菜,便又拾起一旁的酒盏,见盏内还剩下半盏清酒,便眉头一皱,随手向后一扬嘟哝道:“将军不许饮酒,夫人你若不听,阿显可是要挨打的!”
那盏剩酒不偏不倚,直接扬在昆提脸上。酒水入眼、杀得角膜刺痛,昆提顾不上尴尬,赶紧求助身边之人要水。
“哎呀!”阿显闻声回头,见昆提痛苦地揉着眼睛,不由得一脸震惊和歉意,“该不会是我干的吧!”她说着,连道三声对不起。此时旁边侍婢已持了木盆布巾过来,阿显连忙起身殷勤地接过,嘴上碎碎念道,“长御长御,奴婢不是有心,你可莫要怪我,不然日后将军回来得知,阿显可是要受家规责罚的!长御,奴来帮你洗眼睛!”她说着,步履匆忙间,左脚将右脚一绊,笨拙地惊呼着向前扑去。
霍光自然及时扶住阿显,可那盆水就没法幸免于难了。水盆在空中翻转一番,不偏不倚地将水从昆提头顶直接浇下。昆提坐在水泊当中,头脑一片空白。
“哎呀!”阿显站定,语气夸张,眼神却是冷冷淡淡,“真是太对不起了!”说罢便匍匐在地,“长御莫怪!长御莫怪!”这边叩首完毕,又向着主座方向叩首,“请皇后、公主责罚!奴一定谨慎,奴一定改!”
坐席之上,不知是谁发出了噗嗤一声笑。接着,笑声便此起彼伏起来。
“这小婢子,还真是可爱呢。”平阳公主紧紧盯着阿显,似笑非笑道,“虽莽撞,可年龄还小,多栽培一番或许将来有大用。我便做了主,你起来吧!”
伏在地上的阿显有些意外,竟是公主帮她说情。她偷偷地抬头看去,却正迎上平阳公主那别有深意地探究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