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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十五 不破不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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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过后,中朝议事。张汤率先站出,捧了块覆了红布的皮帛恭谨地交由杨得意呈上。众人皆认为是张汤献礼,汲黯、颜异等十分不齿,今日恰在场的太子刘据也是皱紧眉头。
红布揭开,众人不由得皆翘首探视,只见一块一尺见方绣着七彩麒麟纹的白鹿皮,裸露之处绒皮尚还毛泽光鲜皮质柔软,金线滚边随着双手抖动反射着熠熠光彩。众人哗然,皆知这是上林苑珍奇异兽白鹿的皮囊,是刘彻的心头宝,这张汤竟敢杀了取皮,究竟要做何事?
但观刘彻,却是极自然地接过后认真欣赏起来。其旁的韩焉只微微斜睨一眼便继续埋头疾书,更是淡然。但只需细想便可记起,韩焉前些日便得了刘彻赏赐的一件白鹿皮斗篷,淡定也不足为奇了。
就在众人暗自思忖之际,刘彻换了个姿势,满意地“嗯”了一声,将皮帛还给杨得意。张汤见状,遂将前序想法上报。原来所谓“套钱”的法子,是以皇室角度添加新的礼制条款——凡王侯宗室,于年关旦月、皇室寿辰进献贺礼须以此皮帛荐托为恭谨有礼、方可进献。
“依你所奏,价四十万,通告所有王侯宗亲。”刘彻吩咐道。
列席众臣除桑弘羊等早有准备,其他人这才明白张汤今日突然献这皮帛所为何用。汲黯当即觉得不妥,上前一步进言道:“陛下,礼法祖制,岂能因利益驱使随意篡改?王侯宗室也不会信服。”
“主爵公,”张汤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削来,“拟法者皆为血肉之躯,先祖拟得,天子亦拟得。改进仪制以示尊崇,又可顺应时下所需,有何不妥?迂腐守旧、故步自封,难道国库就能充盈了?况且,此礼法先秦已有,又何来篡改一说。”他说着,知汲黯并无实策,便递了个嘲弄的眼神。
“你!”汲黯大怒,“你这是强买强卖!你有何依据,说着皮帛价值四十万?”
张汤哼笑一声,似是不屑于回答。转头避开汲黯的怒目相视。
温室殿静悄悄,所有人都在等着其他人先反应。刘彻则捋着唇旁胡须玩味地看着殿内的人们暗自互相观察。此时门外通传打破宁静,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一同抵达。刘彻坐直了身子,顺势解散了众人,仅留下李蔡、张汤,令人传两位将军入殿议军事。
一场驳论还未开始便以刘彻的作罢告终,汲黯深知陛下并不站在他这边,不由得哀叹摇头。颜异同其共出,也是叹息议论道:“那玉璧价值数千,依托的皮帛却值四十万,岂不是本末不相称!”
人员往来、休息间隙,刘彻招招手,将刘据唤到身边。十一岁的刘据已褪去大半稚气,发育的少年身材清瘦,嗓音也开始微微沙哑。他恭谨地称“诺”后行至刘彻身前,双眸望着刘彻,敬仰至极。刘彻拉着刘据坐下,手按在他臂膀上道:“据儿,父皇见你适才眉头皱的紧,可是有话要说?”
刘据闻言低下头。皮帛一事,他确有疑惑,可父皇一贯威严独断,他亦不敢贸然发问。但当下父皇温热的手掌扣在自己臂膀上,目含笑意地望着他,他苦思一番后,终以赤诚忠心为由,开口发问:“父皇,儿臣认为主爵公所言甚至,那皮帛纵然珍贵,又何凭据定价四十万、迫使皇室宗亲以钱换?这——难道不是勒索吗?”
刘彻覆在刘据臂上的手紧了一下,接着便转移视线,对身旁的韩焉笑道:“太子敦厚仁义,实为后世之福。”说着,他又转回视线看进刘据的眼睛,“据儿只当钻研学识与治国之道。坏人,便由父皇做吧。”说着,他向候在一旁的庄青翟使了个眼色。庄青翟礼毕,便携刘据离开。
离开时,刘据一步三回头,却见适才还对自己笑谈的刘彻,此时却面色凝重地望着自己。
“说朕敲诈,怎不见他们敲诈朕的时候!”刘彻低声道。
“陛下,据儿还小。”韩焉温声劝道。
“朕说的不是据儿,是适才心中存反对意见之人。有几个算几个,只怕心里都给朕定了个敲诈勒索罪了。”刘彻面无表情,但与韩焉的私语中却透着毫不遮掩的恼意。
“陛下是大汉的天子,陛下要指定某物值钱几万,本就不需他人认同。”韩焉停笔,抬头看着刘彻,“况那皮帛也好、玉璧也罢,皆为官署产出,即便是定价虚高,也不影响民间钱货流通。”
刘彻转头看向韩焉,忽地会心一笑:“焉啊,没了你我如何是好。”
韩焉歪头看着刘彻:“看来陛下是设想过了。”
刘彻随手将脚边的空杯盏扔了过去。赶巧此时,殿内剩余文臣武将站定,刘彻便正色坐好,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压低声音继续与韩焉道:“据儿还小时,朕便觉他与朕不像。彼时觉得还能教,但怎地越发越温厚了。一国之君如此软弱,如何面对四方虎狼的虎视眈眈?”
“今日庄大夫便会给太子殿下讲明要害了,否则,他何必非要带太子前来旁听议事。”韩焉说着,封笔提起竹简轻轻吹了一番。
“你适才便奋笔疾书,写的什么?”刘彻好奇。
韩焉抬头:“苍海郡前来朝拜。”
刘彻略一思量,便想起来。大约七年前,因朝鲜右渠王苛政专断,阻碍真番等小国与大汉交好,致使真番等归降汉朝,他特命置苍海郡国,由真番国王出任苍海王。昨晚接到苍海拜信,他特嘱咐韩焉代为拟写回书。
“诶?”刘彻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听闻苍海翁主年方二八,姿色天然。”他说着,又旁若无人地支起腿转向韩焉,“那日皇姐提起,我才记起,你尚无正室……”他说着,瞥见韩焉的手略微一抖,却又不动声色继续道,“翁主为真番王次女,朕可赐她公主身份,你可有意?”
还未待韩焉拒绝,殿内卫青为主,便以请示上奏征战一事。刘彻只得作罢,又转身坐正。
韩焉扶着额头,望着案几上的烛火发呆。连续进出三四次人,说了什么他也没听真切,只是嗯嗯地应对了几句。直到韩少君跨进门,先是递了一根细薄的竹片来。
竹片其上寥寥几字,为良平义递送消息——卉紫已露行迹。
韩焉顷刻扫光心底阴霾,眼神也清明起来,他指尖一边微微用力、将竹片折碎丢在一旁,伸手接过第二个物件——触感微量、略有分量——韩焉将那物件举到眼前迎着日光细看,满意道:“霍光呢?”才说着,便见霍光在门外忽闪着大眼睛探进头来,见韩焉勾手,霍光便蹦跳着入内,自韩焉手上将物件接过翻看了一番又递了回去。
“怎么?”韩焉笑问。
“我不要。继续放卉紫那。不然她发现牌子没了,定会大动干戈。”他说着,绕到韩焉身侧,微微俯首看向跪坐在地的韩焉,片刻后道,“疼吗?”
韩焉淡淡一笑,摇头道:“不疼。”
霍光抬眸看向韩焉耳洞深处那微微露出的肉红色尖角,眼前浮现出了这宅院最正中屋子里,成片摆放的竹简、与日日供奉的袅袅青烟。须臾,他收回遐想直起身来:“骗人。”
韩焉眉目舒展地看向室外夜色,轻声道:“我便随时可自由了。”
霍光摇头:“暂不可。”
韩焉不解:“怎么?”
霍光郑重道:“新星出现,勾陈归位——这不是妄言。虽那牌子已熔铸我八字,但我若一天不接任,你便要做一天雀头,勾陈即便完成使命,亦可不归天位。”
韩焉朝向霍光挪了下身子:“若有一日我不在,卉紫便托付你了。”
“托付我兄长可否?”霍光随口就问。
“不妥。”韩焉脸一黑,答得也不假思索。
“听闻你都要被赐婚了,何不放卉紫一马。”霍光调侃道。
韩焉一时无言。他虽签与卉紫正妻婚书并私加了户籍大印,但这婚书却是永远无法入籍。故平阳才能以此为契机,建议将苍海郡翁主赐婚于他这尚无正妻的青年才俊,外人也无法说三道四。要想逼出卉紫,此为关键举措。他原本还在为这桃花劫苦恼,但适才韩少君将良平义的报信递过来后,便又多了条明路:良平义动摇了。
良平义的抉择,或可成为事情的关键。
霍光见韩焉沉默,便一笑:“好了不逗你了!”他说着,脸色沉了下来,冷声道,“我回去便扒了那婢子的皮。”正说着,觉到衣角被扯住,他回头,见韩焉对他摇头。霍光不解:“你是否以为我不知?那婢子告密,坐实卉紫在你处,恰循翁拒绝从军、兄长拒签强制召回令,她便只能借赐婚令卉紫与你反目。”他说着,不屑一笑,“那婢子,不也妄想着学皇后姨母飞上枝头变凤凰。”
“良平义已动摇。”韩焉道。
“那又能如何?”霍光反问,“良平义能阻止陛下赐婚?”他见韩焉不作答,便又提醒道,“赐婚只是第一招,你得提防女人的暗箭。”
“不破不立。”韩焉答道。
霍光有些意外地看着韩焉,却见他神情清明而坚定。
“我倒也好奇,她面对赐婚、挑拨,是何反应。”韩焉说着,唇角微微一弯。
霍光有些无奈。他实在不懂,人为何要如此含蓄。韩焉是,兄长又何尝不是。若想要、若在意,为何不说?若遭人诟病,为何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