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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五 鱼肉搁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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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玉不可置信地看着邢雨诗那颤抖的手指:“邢夫人,这几天我还以为你转了性,可你虐伤亲生骨肉不说,却还向他人泼脏水?”
“你……到底怎么一回事,这孩子一个时辰前还是好的!”邢雨诗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除了一同发现状况的黄子玉和侍婢各自愤慨担忧,其他所有奴仆都是往常一样的眼观鼻鼻观心、冷漠地立在各自的位置上。
“你……”邢雨诗稳了稳颤抖的声线,“只是想夺走我的孩子吗?”
黄子玉嫌恶地斜睨着邢雨诗,仿佛实在是理解不了怎么会有如此的母亲。
“不……”邢雨诗拉住黄子玉,“你是不想放过我……你想要的结果都有了,你为何还不放过我?”
黄子玉没有耐心再应对,闪身绕过一步,抱着孩子向外翘首。
太医很快就来了,诊治后当即确认淤青乃人为,所幸并无内伤。邢雨诗一贯的态度和这几日的反常,令矛头当场指向她。
椒房殿传话,令黄子玉将悔儿先带走看护,后续事宜陛下定夺。待太医等人离开后,凤凰殿侍婢便将婴儿的物件整理好,一样一样交到风儿手上,而后恭谨地后退数步待命,黄子玉微微冲她点了点头,便欲抱着悔儿离开。
室内本清明。可黄子玉抱着悔儿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仿佛带走了所有的光。邢雨诗心底的一个念头恍然觉醒,她迈了两步,急道:“等等!”
黄子玉驻足回望:“还有何事?”
邢雨诗张了张口,却发现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她又暗自分辨了一下,却更加痛心:是了,居然是舍不得。她并不想这样,却无法阻碍母女连心的天性使然。可待悔儿冷漠至今,叫她如何开口挽留?
黄子玉收回视线,继续向外走。
邢雨诗依旧紧随了数步,直至黄子玉再次回眸,连忙上前,可喉头哽动树下,却还是难以启齿。
黄子玉鼻息微哼,将孩子交给风儿令其出去等待,而后转回身正对邢雨诗。她细细端望着邢雨诗,只见这昔日趾高气扬睥睨一切的娇俏女子,此时疑惑又痛苦。她的衣衫不再考究的一丝不苟,眉眼妆容、发型首饰也不再如从前精致可观,因不怎么哺乳而满胀的胸膛与瘦削的身子比例极不协调,双手在身前纠结,将一条帕子反复扭转了无数遍。
她不再如从前一样以鼻孔望着黄子玉,也不再动辄就对其不屑地一笑。现在反倒是黄子玉亭亭而立、不卑不亢地观望着她。
可邢雨诗此时顾不上颜面,她一副如鲠在喉的样子,最终还是上前两步拉着黄子玉,艰难地低头祈求:“把悔儿还给我吧,我知错了……我会善待她的!”
黄子玉微微俯首,悲悯地看着邢雨诗。可片刻后,她却是讥笑一声,断然拒绝。
邢雨诗讶异地抬头看去,迎上她的却是黄子玉淡漠的双眸。邢雨诗不解道:“小黄,这究竟是为何?”
黄子玉推开邢雨诗的手,欠过身去两指在邢雨诗腰间一夹,便将一药包丢在地上。看着邢雨诗哑口无言的样子,黄子玉只道了三个字:“此其一。”接着,便转身向外走去。
“其一?”邢雨诗追出门去,“其二?其三?究竟还有什么?”
黄子玉以背影相对,笑道:“邢夫人,你现在的表情我不看便知是何模样。你毁了我的人生,却依然住在这里享受宫廷荣宠,已然是便宜你了。”说罢,便继续了脚步。
邢雨诗顿在原地,但实在不知所谓“人生尽毁”这话从何谈起。没错,是邢雨诗造就了黄子玉今天的人生,若不是她一时糊涂引狼入室,黄子玉又怎会从一个烧火婢子成为婕妤、还成了二皇子契母!可这叫“毁”吗?邢雨诗越想越懊恼。
“夫人。该回了。若不哺乳,还是尽快疏通奶水吧。”
耳旁响起侍婢冰冷的声音,令邢雨诗打了个激灵。她回头看了眼被黄子玉丢在地上的药,又看了看这一殿冷漠的奴仆,深知自己虽能见天日,实则已深陷牢笼了。身旁生活起居依赖的侍婢,便是这冷冰冰的笼子啊。
出了凤凰殿,黄子玉再次从风儿手上将悔儿接过。她细心地替悔儿又遮了遮阳,怜爱道:“对不住,让你离开你的母亲。今日之事与你不相干,带你离开,确是见不得她照顾不周。”黄子玉说着,再抬头的目光已变得湿热温柔。
“婕妤,你最近是,怎么了……”风儿不解道。这数月来,黄子玉不再似从前闲适淡定,却是不时哀戚叹气,细问却无奈一笑不做回答。
心知风儿看出了自己的心态转变,黄子玉道:“风儿,你渴望过男女情爱吗?”
风儿一愣:“婕妤,这个问题,你似乎是问过……”
黄子玉:“是啊。你渴望过吗?”
“我也不知爱是何物,好奇是有,渴盼……还不曾吧……”风儿迷茫道。
“彼时我不渴望,是因我也不知是何感受,是酸是甜,是苦是咸。原想着,就这样平淡地过下去也不错。”黄子玉道。
风儿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婕妤,难道……这是好事呀!”风儿一脸欣喜。她以为黄子玉爱上了陛下。
黄子玉抬手打断风儿,摇了摇头。原本尚还透着一丝少女稚嫩的脸颊,此时却是历经风霜般的看透、无奈、承受。
她根本不认得七月初陛下寿辰那日、她因酒桌烦闷离席后所遇之人。她只记得那人看起来二十五六,身材匀称,长相儒雅的面上总是挂着爽朗的笑,一双眼睛看着未央宫哪里都新奇。她听他言明报国之志,但最为他所吸引的,是他这三四年来游历大汉的故事。见过洞庭幽深、庐山仙境、钱塘壮阔、齐鲁厚重……经历过世间险恶,也体味过人性本善,追溯过上古传奇,亦探究过近代变迁,也不乏多次命悬一线死里逃生……他口中的每一段经历都充满了趣味,那一字一句仿若有生命一般,可以活灵活现再现他所观之景、所见之事。
黄子玉第一次知道,这天下,原来这样大,有如此多美丽精致、有如此多人生百态、甚至有如此多的美食美酒。原来,人生可以如此多彩。
她听着那人侃侃而谈,竟不觉过了半个时辰。好在人多杂乱,无人留意她去向。沉迷之际,她竟忘了问那人名字。
发现一种全新的人生突破口是一件激荡人心之事。那一夜,她的心跳一直笃笃不停。因为,她也可以距离这样的景致或人生很近!她可以提早跟刘闳去封地,躲离未央是非。
然而几日后,她便渐渐平静下来。她本就不是冒进之人,冷静下来后,自然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不可以期盼这样的生活的。
直到七月中旬偶然契机,那人入了未央,自天禄阁方向经后宫向政殿走时,二人再次偶遇。他依然笑若朗星,虽眼里不再是未知带来的新奇,却附加了难以抑制的赞叹敬仰。见到黄子玉,他也很开心,二人相伴一路直至飞翔殿附近,才依依惜别。
不,是黄子玉依依惜别。
她又起了那笃笃的心跳。但这次她知道,这心跳不光是憧憬于别样人生,可能还与这男子本人有关。
他温雅的声音、纯净的笑容、坚定的忠贞、以及对未知的毫不畏惧都令黄子玉深深折服。他还说,若干年后他回长安从政,定会再找机会给她讲奇闻异事。这令黄子玉受宠若惊,她虽未表明身份,却也失落地提及了自己出身奴仆,但那人竟毫无异色,仿佛于他眼中人人平等毫无高低贵贱之分。
有一个词是一见倾心。黄子玉曾经在底层挣扎,这一类美好词汇,她从不曾沾染甚至不曾想起过。可这一次,她明白了是何含义。
可是——对那人依依惜别之后的黄子玉,抬头看了看殿门楣的匾额,一颗忽忽悠悠飞起的心,骤然跌落在地——她是尹诚婕妤。她竟然成了婕妤!若她不是婕妤,她也可在寿辰之日在宫内走动与他偶遇,她也可在这日出门打理事务与他再次相遇。
但一切都不能了。所以第二次,她是刻意没有再去问那人的名字。问了,又有何用呢。
没几日,她就在努力之下将那人忘了。只是这以后,却再难心如止水。于是便有了她趁照顾悔儿之际,多次出言挤兑邢雨诗之事。她也觉得小家子气,但是,她凭什么不能小家子气呢?
黄子玉带走悔儿不过两日,陛下裁决便至——直接将悔儿过继给黄子玉抚养,收了邢雨诗玺绶印鉴但不撤封位,仍在凤凰殿由原班人马服侍。其实黄子玉也搞不清楚刘彻想什么。但是悔儿过继给她,确不算坏事,甚至可以扭转成好事。毕竟与刘闳相识时他已懂事,但是悔儿却完全可以当做亲生的抚育。且无论如何,悔儿都是陛下的骨血,她若照顾得好,悔儿便是另一道保命符。
接令这日傍晚,黄子玉一人辗转到了凤凰殿。
殿内一片昏暗,邢雨诗不需点灯,侍婢也不主动照料,所有人看起来浑浑噩噩,以至于黄子玉都踏进了殿门,那些侍婢才察觉、通传。
邢雨诗只是转头漠然看了黄子玉一眼,未作声,又转回头发呆,平静的出奇。
“邢夫人。”黄子玉先开了口。
“你是来把悔儿归还我吗?”邢雨诗冷声道。
“我来看看你是何心情,可还好。”黄子玉轻声道。
邢雨诗冷笑:“你会这般好心?我如今的模样,你不是都看到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
“邢夫人,是你自找的。”黄子玉在邢雨诗身边缓缓坐下。
邢雨诗转头,瞬间便被泪水浸湿了眼眶:“我已是这步田地了,你为何还要夺了我的孩子!”
“你不要欺骗自己了。难道不是你先欲用毒悔儿嫁祸于我吗?那是你的亲骨肉啊,你为了自己,居然让她冒这样的险!”黄子玉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
“那药……是我自己吃的!”邢雨诗狡辩。
黄子玉定定地看了邢雨诗片刻,唇角抽动,冷冷一笑:“我今日来不过是告诉你两件事。”她说着,附耳上去低声道,“第一件事,那日我一早便知你要做何事了。悔儿的伤,确实不是你掐——的。”她刻意用力说了“掐”这个字,发觉邢雨诗随之一抖,便又道,“再说件旧事。我与闳儿的不堪流言,也不是你说的。”她话点到此便不再继续,缓缓收回身子坐直。
“你……”邢雨诗瑟瑟发抖地看了看周围的奴仆侍婢,惊觉这些人不止是监控她行动,甚至还会无条件被他人收买。“竟恨我到如此吗?”邢雨诗这一刻,才有些怕。
黄子玉长吁口气,抬起头,视线在房梁上装饰的红绳节上落定后,才缓缓道:“若非你,我还能当个奴仆,虽在底层受主人摆布,却也能自在憧憬向往。若非你,我不会事事不得已。若非你,我也不会由此到彼总是任人宰割。我既任人鱼肉了,你也岸上搁浅,不为过吧?”
邢雨诗没听懂最后一句,她正欲追问,黄子玉却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搁浅之鱼,已经出局了。黄子玉没必要再为邢雨诗浪费口舌。何况那件事,是当真不能再说予第二人了。